第2章
◎“像逗弄。”◎
不知是誰又忘了把琴房的門窗關好,肖邦的樂章與鋼琴輕快交纏,音色渾厚而靈動,像沉醉春光的原野,像皎皎無邊的星河,像夏日拂過發梢時柔和的風。
也像,面前的宋疏遲。
他的眼睛很漂亮,如撒着碎鑽的墨譚,勾起眼尾顯得斯文缱绻。
之前路過的人群,赤|裸靠近她的惡意,似乎在望入他眼眸的那刻。
煙消雲散。
逢夏想。
要遇到過這樣素昧平生的善意,才不會讓人覺得生活只剩下殘酷得把人抽筋扒皮的現實。
“謝謝,這個……”逢夏踉跄站起來想把身上的外套還給他。
她站起來,不同剛才他特意配合她的高度和她說話的那般,男人身高優越,眄下的視線壓迫感天成。
她要仰着頭看才能勉強觸及他的視線。
“穿着吧。”
手臂突然覆上力道,轉瞬即逝,幫她披好那件衣服。
宋疏遲眉眼溫潤,眼尾淺淺上揚,是偏向禮貌的笑。
“衣服口袋裏有紙巾。”
逢夏身上套着那件寬松整潔的男生外套,下擺正好到她大腿處,完全能遮擋住她被人工降雨弄出來的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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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扯了扯外套。
陌生的氣息侵入領地,萦着雪松和鼠尾草,偏清冽的味道,像從那場窒息的大雨裏逃出,奔向陽光且湛藍的海。
“狐貍?!阿夏!奇怪人呢——”林意眠急促的聲音傳來。
她回過神來。
“那個,今天真的很謝謝……我朋友過來了,”逢夏自我介紹,“我是逢夏,大二,舞蹈學院現代舞專業的,外套我洗好了還你。”
她注意到,宋疏遲往她說的方向看了一眼,是确認過後的。
“逢夏。”他說。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不重、不輕,卻像是在他的唇邊經歷了一場浪漫的旅行。
林間風過樹梢,枝葉簌簌落聲響起。
他看向她,聲音揉着些許淡然笑意,音色圓潤,正如清風徐來。
“宋疏遲。”
臨近傍晚,暖陽邂逅雲端,緋色灑滿青蔥枝丫暈出深淺交錯的光斑,緩緩下落,連帶傾覆這吵吵鬧鬧的音樂廳後臺。
逢夏沒有回宿舍休息的時間,這是一個月前就排好的行程,要參加學校的音樂交流會。
歷年來A大都會和倫敦音樂大學舉辦交流會,由兩所大學輪流派出優秀學生表演獲獎作品,相互交流學習,屆時各大校內領導業界大牛都會莅臨,重要性可見一斑。
今年的交流會,林意眠負責總策劃,逢夏是主持人。
逢夏匆匆吃過止疼藥,換上新的禮服,又要開始化妝,換臺本背,好不容易結束能抽空閉着眼睛小憩。
桌邊的手機如炸彈轟過,讓她不得一刻安寧。
逢夏煩躁地去摸手機。
【夏夏,你在哪兒?怎麽不接電話?】
【你是不是生氣了,我一回來就沒找到你,我是去給你買藥了,你現在還好嗎?】
【夏夏,你別任性了。晚上你在音樂廳主持對嗎,我去給寶貝捧場。】
都是顧澤西發過來的,信息和電話時間就在前不久,幾分鐘一條的頻率。
“狐貍,準備候場了,你好點了嗎?”林意眠拿着表演順序的卡進來,她注意到桌面上動也沒動過的創口貼,皺眉道,“你又沒處理傷口?”
林意眠知道逢夏這倔毛病,他們學現代舞的,身上基本一天不青紫都是奇跡,逢夏好像早習慣了,從來不喊疼,傷口老不當一回事。
逢夏沒回消息,關掉手機:“傷太多,貼上去會影響交流會的宣傳照。”
她偏頭笑起來,明眸皓齒,輕懶安慰道:
“沒事的,我回去再弄一樣。”
“……”林意眠長長嘆氣,緊蹙眉心,“都怪顧澤西安排的破事兒,你臉色都比粉底白。”
林意眠換了個輕松的語氣說正事,“細節我們彩排都對過了,你就放輕松講就好,弄完這陣,周末出去慶功。”
逢夏笑着點頭。
林意眠看了眼手表:“差不多了,你準備上場。禮裙太薄了,你下場記得把外套衣服披上,別又痛經了。”
“好。”
她們準備到後臺備場,人未至,一道火急火燎的聲音先行将門砸了個粉碎。
“完蛋!小提琴手不、不見了!!”
“……”
所有的出演順序都是兩所學校的學生輪流出場,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探讨對比,缺一個人——整場節奏全亂。
這次交流會的重要性不必多言,要是出錯,不止是林意眠要擔責,A大更是丢面。
場上燈光已然調暗,聚光燈打在入口,交流會開始迫在眉睫。
無一人說話,盛夏時分,場面卻焦灼得如冰雪侵體。
“哪兒都找過了!就是看不到人!”另一個負責人急得話都說不清,“……怎怎怎麽辦呢?”
“先別慌。”逢夏頓了幾秒,有條不紊地安排,“做最壞的打算,我調整表演順序,把兩方的小提琴的演奏放到最後。你們試着找人,兩手準備,問問有沒有別的小提琴手能代替演出。”
“對……前面不能亂,回到各自的職位!”林意眠即刻安排,“那個馬上上臺了,狐貍,你別緊張,前臺靠你——”
她自己緊張得尾音都在抖。
逢夏沒忍住輕笑了聲,順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別怕。”
林意眠稍愣,對上她的眼。
少女的狐貍眼自然上揚,含着細碎的笑意,漂亮又耀眼。
“交給我。”
夜幕降臨,再亮的明燈都被無邊的黑沉包裹得渺小壓抑。
時間在一首首高山流水的演奏曲目中消逝,逢夏盡力變着花樣說介紹詞來拖延時間,臺下人山人海的觀衆在此刻都無一不變成催命似的倒計時。
逢夏握着麥克風,手心隐隐冒出細汗。
她走下臺,這是最後一首了,已經是倫敦學校的學生在表演小提琴曲,沒有時間再讓他們拖延了。
逢夏:“找到人沒有?”
“找是找到了,根本過不來!那人出去買煙,在思明樓門口被剎車失靈的外賣車給撞了,現在那手腫得比包子還包子,別說拉琴了!”
“……”
逢夏蹙眉:“備選的人呢?”
“這兒!”
逢夏稍頓,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男生身影筆挺,手腕上的百達翡麗即便是逆着光都在熠熠生輝。
她沒想到能在這看到顧澤西。
“你怎麽來了?”
“聽說你這出了點麻煩,我就來了。”他說,“這是我找來救場的,雖說表演水平沒那麽高,也算能先止損。”
說着,顧澤西伸手揉了揉逢夏的頭發,親昵道:“夏夏,別生氣了。”
空調冷氣不斷垂落,正午因為跳舞拍攝的傷口未結痂,絲絲抽疼。
逢夏長眉稍蹙,才低聲道:“謝謝。”
她看了眼顧澤西帶來的那個男生,應該也是小提琴專業的,但在學校并不出名。
“可是……”林意眠猶豫開口,“這首表演曲目真的很難,一般人上去肯定會露餡的。”
顧澤西:“陳于本來就是學校最專業的小提琴手,這已經是臨時能找到最好的了,這不上你們怎麽收場?”
“如果演砸了我們也不能收場。”副策劃頭疼地回。
畢竟是音樂交流會,臺下專業人士比比皆是,原本來表演的就是學院頂尖的學生,選曲并不容易,萬一演奏時出錯——
空曠室內徘徊的小提琴音已快到尾聲,每個音符仿若碩大隕石懸空在搖搖欲墜的後臺。
“都別吵了!”林意眠眼睛發紅,“再等等看,給我點時間!狐貍,你幫我拖一拖。”
逢夏輕撫了下她的背脊,“好。”
在逢夏走上臺的時候,室內燈的白熾燈如銀河編織,臺下觀衆的每一張臉都躍然于眼前,是興奮、期待、催促。
她用最大限度扯套詞給林意眠思考的時間。
她是維持混亂和靜谧的最後一道防線,前排校領導略帶不滿的聲音,後臺嗡嗡如熱鍋上的螞蟻的嘈雜。
逢夏深呼吸,耳麥終于傳來聲音。
“狐貍,快報幕!”
逢夏用餘光去看後臺後場的位置,幕布遮擋,她只能看到一截黑亮光滑的男士皮鞋。
漆面反映出漫天的白熾燈光點。
莫名的眼熟。
逢夏以為是顧澤西帶來的那位,她收回視線,“有請A大音樂學院帶來的最後一曲小提琴獨奏《Der Erlkonig》。”
掌聲如雷。
收起手卡,她往退場的方向走,那雙漆黑的男士皮鞋也邁出步伐。
她的視線從下往上,黑色西裝褲包裹着筆直而修長的腿,勁瘦的腰身,整潔而一絲不皺的白襯衫。
逢夏不自覺地捏緊手卡,她突然回想到幾個小時前那個溫和如夏日清風的存在。
似乎。
就是他。
逢夏走到候場位置,正打算細看,敞亮瞬時墜入黑暗。
視線裏一無所知。
什麽都看不到,不知道會不會被搞砸交流會,不安纏綿着心髒砰砰跳動。
她睜大眼睛,試圖想看得更清楚些。
而最先被喚醒的,卻是耳朵。
小提琴聲如利刃刀鋒,琴音沒有絲毫的停頓,泛音精準,簡短幾句樂句塑造出令人雞皮疙瘩顫栗的恐慌感,像在驚悚電影裏被暴|徒緊緊追着逃亡,
身後是在無處可逃的暗巷,身前是萬劫不複的血腥。
心髒随着琴音砰砰躁動。
逢夏呼吸停滞,聽了一晚上的音樂,卻從未有過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人她清醒而震撼。
這是幾個聲部的曲?
明明是一個人在臺上,為什麽會像是四把小提琴相互呼應着演奏?
曲子驟然放緩,追光燈落在空曠的舞臺上。
他的身姿筆直隽立,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躍動,琴弓和琴弦交接的每一瞬間,如呼救似的高音急促瀉出。
能抓住人呼吸的音樂。
一人一樂團。
五分半鐘的表演曲目,令人震撼到表演完畢還遲遲未有回聲。
是後臺率先爆發的掌聲,音樂廳頓時如浪潮席卷,轟然炸開。
逢夏錯愕地望向舞臺,宋疏遲已收起琴弓。
襯衫不染纖塵,光影落在他的臉側,眼睫投出一窩陰影,深不見底,眼尾緩緩上揚,帶出來的眸光漆黑秾麗。
優雅的謝幕禮。
隔着遙不可及的舞臺,矜貴不可攀。
……
交流會以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圓滿程度,順利結束。
逢夏最後下臺,後臺裏已全然都是贊譽的聲音。
“完了完了,聽少爺的演奏之後,我這輩子再也不能聽別人演奏了——真就大魔王,太他媽強了。”
“那不強省樂團能這麽三番兩次眼巴巴地到學校來找人嗎?得,為了給你們救場,這下是真吹了。”
“那可不,那多少的簽約費,全打水漂了。”
“……”
宋疏遲在放小提琴,低垂着眉眼,側顏的輪廓像是藝術家細細雕刻出來的精致優越。
他徐徐開口,桃花眼浮上淡淡的笑意。
“沒事,剛好有空而已。”
林意眠把外套披在她身上了,逢夏才記起來已變得緩慢的視線。
“穿着吧,你還病着。”
“謝謝。”逢夏問,“他也是顧澤西找來的?”
“要請宋疏遲這少爺,顧澤西可沒這個本事。”林意眠說,“我找了一圈,才托林教授請來的,就他老師。其實最早的時候學校就定的是宋疏遲表演,但他沒答應,才選的那個出車禍的。”
“這樣。”
“得虧他願意來救場。”
“別說,怎麽會有宋疏遲這麽好的人,專業一絕,人還賊溫柔,難怪A大追他的烏泱泱一片。”林意眠感慨,“你說,像他這樣的,得什麽樣的仙女才能入他眼?”
逢夏輕笑了聲,玩味道:“你過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別!”林意眠連連搖頭,“我可沒這個膽問。”
“夏夏,過來一下。”顧澤西朝她招手。
周圍人太多了,他的朋友、顧澤西朋友,原本的交流會工作的學生,鬧哄哄的。
逢夏被帶過去的時候,正好顧澤西開口:
“你們第一次見,阿遲,我介紹一下,這我女朋友,逢夏;夏夏,這我舍友,A大大名鼎鼎的,宋疏遲。”
顧澤西的,舍友?
逢夏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帶到他面前。
他太高,即便是她穿着高跟鞋,整個人仍被裹在他帶來的陰影裏,她像是被居高臨下的被動者。
稍愣。
“第一次見,她肯定是緊張了。”顧澤西催促,“夏夏,快點問好。”
逢夏微仰着頭,唇齒間的話幹巴巴的:“你……你好。”
靜了片刻。
她耳畔傳來一聲男人淡淡的低笑,很淺,聽不出什麽意味,轉瞬即逝。
“嗯,你好。”
想起來今天那狼狽模樣,逢夏莫名有些耳熱,她下意識扯了下袖子,陌生雪松氣息裹挾着,像被人暧昧地擁在懷裏。
她才想起來——
身上穿着的這件,還是他的外套。
但顯然想起這件事的人,不只有她。
“少爺,你外套呢?你不是習慣‘完美’上場表演的嗎?”顧澤西問,“早上不是看你穿出去了嗎。”
下一刻。
顧澤西笑:“夏夏,好巧,你的外套和阿遲的風格好像。”
猝不及防,空氣被詭異的安靜覆蓋着。
她面上沒顯山漏水,心跳卻在砰砰作響。
不是因為顧澤西,是宋疏遲。
衣服真正的主人。
“阿遲,你衣服呢?”顧澤西問。
宋疏遲笑,不疾不徐:“我的衣服啊——”
不知道是不是逢夏的錯覺,他似乎故意在拖着尾音,像在認真的思索回憶,又像是逗弄。
這樣不上不下鈎着的語氣,讓逢夏沒來由的緊張。
她想看看宋疏遲的反應,仰着臉去搜尋,他們的目光在靜谧的呼吸聲中碰撞。
毫無防備地,她跌進他深不見底的眼波。
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逢夏聽見他的笑聲,很輕偏磁,明明是淡淡的輕笑,在此刻,卻讓她耳朵發熱。
“外套?”邊上有人插話,“少爺的外套估計又被小貓弄髒了,宿舍樓下那幾只,他不就老喜歡喂貓嗎。”
“啊。”像是思索一番之後,終于想起來他外套的歸宿。
他的視線停在她身上,唇角彎起又淺淡移開,溫和道:
“嗯,借給小貓了。”
“……”
作者有話說:
感謝寶貝們!!!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聽夏流火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聽夏流火 20瓶;半杯荔枝酒- 6瓶;
太久不開文是有點兒玩不明白晉江:)
老規矩日更淩晨十二點準時報到啵啵啵
①演奏曲是恩斯特改編版的小提琴曲《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