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晉江文學城正版

◎“他記了一生。”◎

15年7月31日, 盛夏。

這年夏天充斥着陰冷而潮濕的雨水,或是連綿成幕, 或是水漫金山, 路面上總是積着一團腌臜水漬,很難看到一天徹底幹淨或是熱烈純陽的日子。

中城市中心更是如此,城市規劃沒做好,每逢下雨天路面便浮動起一層淺海, 行人過路時就算在小心翼翼地提起看褲腳也會被濡濕。

邁巴赫ecelero急速飛馳過路面時帶起飛濺的污水浪花, 比噴泉花灑更好的濕身效果, 兩旁行人無一幸免。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罵罵咧咧的人, 有些猶豫着朝着後座最矜貴的位置問:

“……要、要慢一點嗎?”

十四歲的少年不知何為隐藏鋒芒, 眸色淩冽而陰郁,斂眸點着手上福布斯名人采訪的報刊, 漂亮的指節有一搭沒一搭的觸碰着。

緩慢擡起眼,像欣賞着最優美而浪漫的協奏曲看向濕漉漉的人流, 慢條斯理地彎了眼。

不含感情, 不帶波瀾。

“這是他們該有的。”

物競天擇, 弱者該有的低劣的待遇。

從後視鏡觸碰到少年的那一瞬眼神, 司機的神經好像都在一瞬間繃緊到筆直,車速不敢有絲毫的下降, 急速飛馳到醫院。

他的母親是中城人,其實母家很早便不在中城生活,只是落葉歸根的想法在老一輩身上拓印,祖宅、祠堂必要的習俗每年都會回到這裏。

進到醫院前,宋疏遲沒下車, 他把封面上關于他親爹大寫的那張臉翻轉蓋到坐墊上, 淡問:

“她這次被打的多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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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也沒有……”

支支吾吾的話語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少年冷戾又不耐煩地扔下一句:

“說人話。”

司機兩眼一閉,赴死一般顫巍着說:

“……腦出血,剛做完開顱手術,目前還在昏迷,情況……不太好。”

話音落下,四周沉寂到能仔細看清外頭雨勢一點點落下的細線,齧齒落痕,卻不知道究竟是烙印在何處。

半晌。

宋疏遲才開口說話,雲淡風輕:

“掉頭,随便走走吧。”

司機以為聽錯了,猶豫着問:“您、您特地飛回國……不進去嗎?”

“我不是醫生。”

言下之意。

他幫不到任何忙。

醫生治病救身,神佛渡心中虛妄嗔念癡。

人生于世,錢權才得萬物。

施暴者得王法,弱者卑賤無人問津,暗流之下事事腐爛惡臭。

新舊時代都貫徹适者生存。

他母親為弱,無人敢助也無人能助,她每一次臉被摁在地上打似乎已經成了刻入骨髓的習慣,周邊人一次次的冷眼旁觀早已磨滅掉她的求生欲。

他磨平棱角也喚不醒分毫。

車子點火,他沒有說明目的地,司機也不知道地要往哪裏開,只是沿着海岸線沿路一直開,邊緣地方更是人煙稀少。

處處都透着低等工業的鋼筋水泥搬運,大海天然的腥臭,交錯成行的将天空分割高橫的電線,滿眼入目的土磚瓦房有的甚至只是常年風吹雨打生鏽的鐵皮房,破破爛爛看上去連流浪貓狗都不栖息。

這座城鎮,腐朽到被遺忘在時間漏洞裏。

宋疏遲下車,撐着黑色的傘面,淡漠地睨,瞧不出一點兒有趣的玩意兒。

這座城連人都是無聊的,像他永遠死氣沉沉也不願掙紮的母親。

倒也是有點兒不那麽無聊的人。

目光落定在不遠處的女孩兒身上,她坐在小餐廳的窗邊在看海,看樣子剛被連綿小雨天淋濕過在躲雨,不知道在想什麽,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海面。

好像她看的海,比旁人都要生動驚豔。

須臾。

她便從小餐廳裏跑了出來,淩亂的卷發貼在泛白的小臉邊,她那雙眼睛生得很漂亮,淺色如琉璃的眼珠,即使是上揚的眼型也不會壓滅那種少女的明媚感。

看起來,像他家老宅裏時不時來串門的白貓。

她的身影也很單薄,臉頰上還貼着創口貼,手臂也有大幅度的淤青腫紫,就這麽淋着雨來回地在隔壁派出所門口踱步。

不知道在想什麽,進去之前還很傻逼的喊了123給自己打氣,然後一副視死如歸的蠢樣跑進去的。

一切都很符合這個中二病的年紀。

步伐未再移動。

他想知道她報的什麽警,或者說,他想看看她到底能有多蠢。

這個年紀小孩兒,出事不是找大人就是找老師,混蛋些的懂得拉幫結派,直接報警到派出所的少見得很。

不到十分鐘她就出來了,進去時眼裏沒有一滴眼淚,出來的時候眼圈和鼻子都是紅的,邊上警察急忙拿了一袋糖哄她。

“別怕啊,我們現在過去抓壞人。”

“……”

等派出所沒人看着她了,她已經把眼底那點濕噠噠的淚擦得一幹二淨,一點要哭的意思都沒有,那雙眼,清透無暇。

似是不喜歡吃糖,眉頭還輕輕皺了下。

可以确定,和老宅那只流浪貓一樣。

流浪又蠢笨的高傲。

他看過去的目光很強勢,不到兩秒女孩就警覺地乜過來,渾身都要炸毛的防備樣子,似乎是看出他沒什麽威脅感。

慢慢笑了下,問:

“你一直盯着我看什麽,想吃糖嗎?”

“……”

逢夏從小就不怕生,上到八十下到三歲,只要她想就沒有唠不上的嗑哄不開心的人,膽子大得要命。

她自己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是剛報過警的人,一路小跑到他的傘底下,仰着臉看:

“打個商量,我請你吃糖,你陪我走走?”

女孩的眼睛太幹淨,這常年灰色調的長天多出一抹亮色。

似乎是打量過他這一身裝扮,她轉了話鋒。

“……我不想淋雨。”逢夏瞥了他一眼,“反正你也不想走,不是嗎?”

宋疏遲斂眸掃過去,沒什麽感情地提醒她:

“我可以自己走。”

“你可以自己走你還一直盯着我看做什麽,”她也是個邏輯鬼才,“你就這樣,我站你邊上你看得方便些,我也不用淋雨。”

她沒給他拒絕的餘地,漂亮的狐貍眼彎起來,乖巧又張揚,絲毫看不出剛才那點賣慘的樣子。

“你好,我是逢夏,相逢的逢,夏至誕生的夏。你叫什麽?”

視線範圍看見女孩兒伸出的那只手,手背粉白如畫,手指如青蔥,只是手心有很多深淺不一的劃痕。

他看得出來,這傷口到現在不過五天,是玻璃碎片紮進去的痕跡。

她似乎也反應過來手心裏的傷,不大在意的收了回去,繼續叽叽喳喳的說着話,好似剛才的插曲什麽都沒有。

她好像就是莫名其妙的開心。

渾身都是傷,不知道哪兒還能湊得出這麽多廢話。

“你看着不像本地人,來中城旅游的話就不要再往裏面走了,左邊山頭的方向才能看到最漂亮的海,如果要吃飯的話你……”

“你很煩。”他蹙着眉打斷。

他真的很讨厭這種肆無忌憚的感覺,眸色沉了又沉,滿身戾氣。

“滾。”

她盯着他看了三秒,才說:“你會罵別的髒話嗎?”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你們這種少爺能罵出什麽髒話,就是好奇。你也別怕,我會的肯定比你多,你罵,我們倆就是和平的一起發個火。”

“……”

宋疏遲真是給她氣笑了,倒不是教養使然罵不出髒話,是不想真如她意罵給她瀉火。

“你就這麽一直跟着我?”

“請注意你的措辭,我不是想跟着你,我是不想回家而且不想淋雨。”逢夏認真糾正,她覺得他不罵了不好玩,百無聊賴地換了個話題,“你看我從派出所出來的?”

他沒應。

這會輪到她有點兒錯愕了,眨巴了下眼睛,略帶欣賞;

“你也不怕。”

他厭惡極了她那副不知死活的燦爛模樣,好像躊躇不得志的只有他一個人。

拿着傘的那只手修長分明,另一只漂亮的手就這麽像危險墜落的引信,猛地掐上她纖細的脖頸,他從小就被丢去大隊裏,力道大得吓人,女孩兒脖頸立刻落下幾道分明的指痕。

他面無表情地問:

“你怕嗎?”

逢夏沒想到他動作這麽突然,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泛疼的血管,随後搖了搖頭。

“我還是比較怕下雨。”

她看了他一眼,也覺得好笑的模樣。

“我不是什麽你值得防備的人,當別人向你表達善意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可以沉默或者點頭,不是非要這麽兇。”

逢夏覺得他奇怪,說他狠,從她進傘到現在,她身上沒有淋到半滴雨,不然她剛剛本能反應就會反手給他一巴掌。

“你不是來旅游的,那來中城幹什麽?”

她是在是想不到這座城市還有什麽值得他這種一眼就知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少爺來的地方。

宋疏遲的目光漠然落定在她身上,哂笑:

“探病,我母親。”

“嚴重嗎?”她問。

“病危。”他輕描淡寫,“瘾君子打的。”

他不是多話的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在她臉上看到震驚的神色。

“我爸打的。”他補充。

眼底的情緒看不清,只是很平靜的陳述今天在下雨一樣的口吻。

他說完。

女孩兒那張幹淨的臉也捕捉不到分毫驚悚或是害怕的情緒,反倒比起剛才還要沉穩不少,斂着眸在替他想辦法。

“——你會報警嗎?”

他眸色微滞。

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不同情憐憫,也不刨根問底,也沒有半點“你我皆同類”的嗤笑。

“我不太确定你報警有沒有用,但是以防萬一流程是這樣的……”她真的仔仔細細把流程告訴他了,然後溫聲道: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跟你說的,但你不要有負罪感。”

“教會你愛的是父親,叫你去死的只是壞人。”

“可能幫不到你太多,”她有些抱歉地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小小聲呢喃,“……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我剛才就不嗆你了。”

她明明沒犯錯,他們今天也只是第一次見面,事情的起因也只不過是他覺得她蠢多看了她兩眼。

唯一給她做的是遮過她頭頂的那把傘。

只是因為這一把傘,她卻好像是她自己遇到的事情,抱歉又難過,認真地傾瀉着所有她知道的可行方案。

一個自身難保的人。

在教他如何解脫。

宋疏遲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逢夏說完辦法,還是覺得自己有點兒幫不到他,她倏地抓住他的手。

“你等我兩分鐘。”

“不要走,就兩分鐘。”

潮濕而悶熱的小雨打濕她的衣衫、碎發,她跑進她最厭惡的雨幕裏,匆匆忙忙地買了瓶玻璃瓶裝的熱牛奶。

他沒看錯的話,那應該是她口袋裏全部的錢。

跑回來的時候像全身浸泡過水,創口貼的邊緣翹起,濕漉漉的狐貍眼将熱牛奶遞給他。

她說她心情不好就喝這個。

一瓶熱牛奶,不過是他人生裏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甚至都不如塵埃。

那卻是她能擁有的物件裏最好的、是她能給出的所有,是她最炙熱純粹的善。

那天還是盛夏,南方偶爾會出現一種極端的天氣叫做太陽雨,一邊出太陽、一邊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其實并不好受,陽光毒辣,雨要濕不濕的覆在人身上,沿着海岸線還總有陣陣猛烈的海風,頭發只會把臉糊得像瘋子。

她問他想不想看更漂亮的海,帶着他走本地人的小門路,投機取巧地帶他跨越海岸邊的圍欄,進入潮起最近的地方。

濃綠色的海浪層層交疊,密密匝匝的水沫轉瞬即逝,薄霧四起,她的身後是遼遠無所遮擋的碧海長天。

她就這麽回眸,她說她幫不了什麽忙,只想讓他的心情好起來,她沒有什麽可以送他開心的,只能送支舞。

中二病少女想一出就是一出,讓他用手機播放歌曲,她赤足踏着海水在雨裏給他跳了支舞。

那時她才剛開始學,其實美感稀缺,全都是天賦。

只有身後自帶氛圍感的晴雨天,和那張漂亮的臉能看。

陽光染燦她濕漉漉的長發和眼眸,在曲終人散之前,他果決地審判她有所圖,她只是笑着說:

“希望你的未來前途光明璀璨,一切如願。”

宋疏遲拿着那瓶被硬塞進來的熱牛奶,想起他不久前看過那本頹唐又沮喪的書。

【我這輩子遇到我自己感興趣的人都是這樣的,因為我覺得只有瘋狂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他們瘋狂地生活,瘋狂地談話,瘋狂地尋求救贖,渴望同時擁有一切,他們從不厭倦,從不講陳詞濫調,只是燃燒、燃燒、燃燒,像那些美極了的黃色吐珠煙花,炸成一只只蜘蛛,遮住滿天繁星。】

【你讓我坐在你旁邊,我非常高興,我非常孤獨,我旅行的時間太長太長了。】

逢夏說她那天跳的舞叫做“怦然心動”。

舞蹈沒有半點怦然心動的美感。

可她那支怦然心動的舞。

十四歲的少年,記了一生。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我永遠善良又百折不撓的女鵝。

她沒被愛過,也不知道該怎麽回饋愛,所以她給你的,全是她擁有裏最好的。

是熱牛奶,是海,是一支笨拙剛學的舞。

是一個小女孩兒最赤誠的表達。

是宋疏遲一眼喜歡了八年的逢夏。

注:

①兩段【】裏的內容是源自《在路上》傑克·凱魯亞克。

我選段內容結合了兩版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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