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狩獵

天色漸暗,屋內并未點燈,容珩靜立于窗前,借着未散盡的天光,從信函中拿出一樣東西,讓人意外的是,那不過是塊破布。準确來說,應該是條女人的手帕,帕子被燒去了一小半,料子摸起來柔軟,質地上乘,不過已經很舊了,有着歲月滄桑的痕跡,帕子上用彩線繡着并蒂蓮,底下用金線繡着一個“扌”,後面應該還有字,不過已經被燒毀。

容珩修長白皙的指尖緩緩劃過那并蒂蓮紋繡,面無表情的臉終于起了一絲波瀾。他抿緊了唇,握着手帕的手似有不舍地緊了緊,随即将布揉成一團,轉身将紙團投進了火爐中。

火舌貪婪一卷,轉眼便将那塊布料吞噬殆盡,容珩目光緊緊盯着火光,火焰在狂妄恣肆的跳動,越燒越旺,最終彙聚成一片火海,而他仿佛置身于火海之中,聞到了東西燒焦的糊味,渾身上下像裹了火焰,無比的灼痛,恍惚間,他仿佛見到火中有一人的身影,在悲痛的呼喊着他的名字。

容珩心口微窒,感覺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疼,驀然急喘一聲,轉身面向窗外。

濃重冰涼的暮色頃刻間将他拉回現實,微涼的秋風吹散了那幻想的炙痛。

将往事壓回心底,容珩很快平穩了情緒,俊美的臉上漸漸浮着漫不經意的笑容,只是盯着前方的那雙溫潤墨黑的眸子,此刻卻似浩瀚無垠的大海,幽深不見底。

他早知曉淮安王暗地裏調查他,卻裝作什麽都不知,由得他們去查,卻沒想到會扯出王師爺出來。為此容珩還要感謝淮安王,不然他都不知曉當年那背叛他們的王師爺竟然沒有死,而是使了一計金蟬脫殼,将他瞞了過去。就在紅卿殺掉那李鎮之前,容珩已然派人去了結了王師爺,如今能夠證 明什麽的東西也被他毀去,他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讓他擔心的是,他沒想到晉帝也開始有所懷疑。當初容珩正是看穿了紅卿的心不在焉,怕她誤事,才會讓秦月跟着她,以防萬一。

如果不是這一手準備,這東西只怕會落到晉帝手上,紅卿的身份也會被識破。

容珩溫潤的唇緩緩勾起一抹輕諷弧度,衆人皆以為晉帝對他十分信任,殊不知,他一直防備忌憚于他。

只因這頂皇冠可謂是容珩親自捧到東方琰手上的。

那時靖武帝仍在位,東方琰為陵王,容珩任侍講學士,為陵王講官,因兩人年紀相仿,性情相投,不久便建立了亦師亦友的關系,後來容珩離了王府,升了禮部侍郎兼任國子監祭酒,兩人交集卻愈發密切,關系愈發深厚。

彼時,太子已殁三年,朝中仍未立新儲,皇後除前太子之外,再無所出,東方琰排第二,論序當立他為太子,然而靖武帝卻屬意四子齊王,因此遲遲未立新儲。

三年後,容珩升吏部尚書并授文化殿大學士,入值內閣,當時的首輔是袁懋,他與東方琰不合,亦希望齊王能夠繼承大統,只是未等他的計劃實現,靖武帝突發疾病,沒幾日便駕崩了。

靖武帝駕崩當夜,容珩卻比袁懋更快的得到消息,并趕至乾清宮,并讓人封鎖一切消息,又聯合司禮監掌印,代已經崩殂的靖武帝起草了遺诏,并讓東方琰進宮接受遺诏。而次日袁懋得到卻是靖武帝駕崩,以及陵王奉遺诏登基的消息。

靖武帝昨夜駕崩,而昨夜原非容珩當值,而是次輔當值,剛好容珩就主動提出與次輔換值,是否他早已料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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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已成定局,袁懋總有萬般不甘與疑慮也毫無用處。

東方琰雖然順利登上帝位,但經過此事,東方琰不可能不忌憚容珩的能力以及背後的勢力。

敲門聲響,是雲落,道是東方琰正往這邊走來,提起那位九五之尊,雲落面色一如既往的刻板,絲毫無變。

容珩神色自若,斜倚着窗的身子微微站直,“去領他過來吧。”容珩淡聲道。

東方琰進屋時,容珩正在坐在爐邊悠然自得的煮茶,聽聞動靜,他慢悠悠地擡眸,淺笑安然:“陛下,來了。”

停了烘烤茶餅的動作,容珩起身正欲行禮,東方琰出手做了個制止動作,然後走到炭爐旁于容珩對面坐下。

容珩微笑回座,将烘烤好的茶餅放至盤中曬涼,寬袖如流雲拂動,被他如玉般潔淨的手輕輕托住,一舉一動說不出的優雅。

在官場中浸淫多年,他身上未沾染上絲毫勢利氣焰,依舊如同初遇時,那般輕裘緩帶,目光高雅潔淨如同山巅白雪。

但這人當真如白雪一般高雅潔淨?

東方琰身子半靠在椅上,姿态慵懶随性,目光深沉帶着捉摸不透之色,笑問:“玉郎,不問問朕為何而來?”

玉郎乃是容珩的字, 今夜他倒未喚他愛卿,容珩未擡眸,唇微揚輕笑:“陛下為何而來?”

東方琰沒想到他還真順從地問了出口,看着他沉靜的面龐,不由失笑:“這陣子總懷念當初在王府,與你縱酒放歌,品詩作賦的悠閑日子。自從朕登基以來,國事繁忙,夙興夜寐,已經許久不曾與你像今夜這般坐在一起,煮茶閑話。”

容珩一邊慢條斯理地将茶餅碾成末,一邊溫聲道:“陛下朝乾夕惕,乃國之幸民之福,只是臣萬望陛下保重龍體,莫過于操勞,逼自己太緊。”

東方琰落在他手上的目光向上擡了下,似不滿地輕哼了聲,“在這裏,便撇去君臣那一套吧。”

容珩淺淺一笑,答:“是,陛下。”

隔了片刻,東方琰又嘆了聲,“國家未安,四夷末服,朕又怎能允許自己有片刻放松?”

“陛下可是在憂心海上戰事?”就在前天,兵部侍郎遞了奏折推薦了楊宗儒為主将,東方琰與容珩等幾名要官一番探讨之後,決定由楊宗儒為擔任主将,讨伐作亂倭人。

東方琰凝眸嘆氣道:“難得片刻清閑,不談國事。”

容珩笑了笑,不再多言,垂眸将茶末放入水中,專心煮起茶來。

不一刻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陛下,請品嘗。”容珩将泡好的茶遞給東方琰,從容笑道。

茶湯入喉,一股清冽舒爽的感覺徘徊與口腔之中,東方琰眉目舒展:“好茶!”

容珩微微一笑,亦端起茶杯細細品啜,眼簾一垂,掩住了深不可測的墨眸。

楚王東方夜舉辦了一場小規模的秋季狩獵,狩獵地點在城郊十裏外的鶴山,鶴山乃是皇家的狩獵場,只有皇室子弟才能在那舉辦狩獵活動,那裏駐紮着一支皇家軍隊,平日裏守衛十分森嚴,一般老百姓甚至貴胄官宦都不能随便出入此地,山下有田園牧場,皆由這支軍隊管轄。

紅苑裏的幾名當紅姑娘被點名前去歌舞助興,而作為苑主的紅卿亦收到了邀請,紅卿有些疑惑,她與楚王素無交集,卻不知曉楚王為何專門點名讓她去。于是這幾日,紅卿一直待在紅苑裏,指導那幾名應局的姑娘歌舞,并無閑餘時間去思考別的事。

狩獵當日,曙色才初露,紅卿便與衆紅苑裏的姑娘坐上楚王府派來的馬車,紅卿獨自乘坐一輛,阿杏陪侍,其餘姑娘一車坐五人,王府的馬車很大很豪華,一車其實可坐十幾二十人,後面的馬車是裝着箱子、衣包等物。

一路出得城外,往鶴山的方向而去,穿桃林,涉小溪,而後拐入山道,兩旁是連綿起伏的山峰,層林蒼翠中間雜深紅淺黃,風景十分秀麗。

阿杏鮮少出來走動,這會兒十分興奮地探頭出車外看風景,紅卿卻興致缺缺地倚在軟墊上,閉眼假寐,外頭的風景不論有多美,此刻都無法吸引她,她覺得很疲憊,可是又睡不着。

一旦安靜下來 ,腦海中就無法控制地浮起容珩的身影,想到他的溫柔軟語,想到他的無情冷漠,紅卿覺得容珩就像在她心底生根發芽似的,想拔也拔不掉,她刻意不去打聽關于容珩的,刻意不去想他,可是每當她閑下來時,總是會想起他,他就像是陰魂,驅之不散。

紅卿覺得自己如此喜歡容珩,如果真到了反目成仇那一日,而她有機會殺他,她是否能下得了手?

答案讓紅卿苦笑,她心狠手辣,殺人時從來不會手軟,可是唯獨對容珩,她付出了全部柔情。或許是自己作孽太多,所以上天才如此懲罰她,讓她愛而不得。

紅卿已經知曉她與容珩是斷無可能的了,容珩不愛她,不會為了她放棄利益,不會為了她不娶別的女人,她只能繼續乖乖的當他的下屬,他的棋子,在他的施舍之下,擁有一個情人的身份。

以往的八年裏,她都是如此做的,但如今,這樣的日子紅卿真不想過了,她想換個活法,可是卻又不知自己能做什麽,她只是一個殺人,獲取情報的工具。

紅卿睜開美眸,眸中有着些許迷茫。她一直在努力的活着,可是卻從未想過,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麽?紅卿突然感到困惑。

阿杏見紅卿醒來,笑嘻嘻道:“姑娘,我看到營帳了,我們快到了!”

紅卿看着阿杏激動雀躍的小臉,突然想起她曾經問過阿杏,她的心願是什麽,她回的是吃好睡好。

多麽簡單的心願。吃好睡好,心無挂礙,就在紅卿慢慢想通之際,阿杏突然說道:“姑娘,你說容大人會不會也在?”

紅卿心底驀然一沉,不禁長嘆一聲,心無挂礙,究竟是多少人的妄想。

紅卿掀開車簾,只見空曠的平原之處設着密密麻麻的營帳,遠遠看着,白茫茫的一連片,伴着旌旗獵獵,甲胄齊整。

沒過多久,馬車在營門前停下,阿杏扶着盛裝的紅卿緩緩下了馬車,後頭的姑娘亦跟着下了馬車,只見她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嬌嬈動人。

仰頭看去,天高雲淡,秋陽杲杲,是個好天氣。

營門前有身着铠甲,腰間配刀的守衛武士,紅卿拿出請帖遞給守門武士,阿杏見此莊嚴場景安靜地跟在後頭,待守門人點了人名,将她們帶來的所有東西一一檢驗過後,紅卿等人才得以入內。

正走着,前方營帳的帳簾一掀,一道英挺修長的身影微彎腰,自裏走出,紅卿腳步一滞,沒想到剛來撞見的第一個人便是容珩。

他今日沒有穿大袖飄飄的流雲衫,而是穿了襲暗紅翻領長袍,腰系金銙銀蹀躞帶,束發籠冠,足蹬烏皮靴。他的身材修長勻稱,這樣的打扮越發襯得他寬肩窄腰,身姿挺拔如松。

容珩聽聞腳步聲,朝紅卿等人看來,他身上溫潤如玉的氣質并未淡去,只不過多了幾分意氣風發。

他微笑颔首,便飒然而去了。

紅卿纖手輕撫胸口 ,感覺到那裏的劇烈跳動,不由垂眸,自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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