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合一 從此,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紅卿見到了容珩。
錦衣華冠, 披着一襲白狐裘,長身玉立于一棵梨花樹下。
寒風卷起雪花漫天飛舞,亦吹動他的如墨長發, 恍惚間,時光追溯到了當年那場梨花雨。
梨花揚雪,少年站在梨樹下, 一襲白衣飄然若仙,清靜自在, 遺世獨立, 美麗得讓人幾乎忘了呼吸。
直到那人聽到動靜緩緩轉身, 俊美的五官與記憶中卻有些許差距, 那漂亮的眉眼少了幾分少年意氣, 多了幾分成熟穩重。
因這些許的差距,紅卿回過神來, 雪花輕落在她的肩頭,帶來一絲涼意, 才讓她徹底醒悟那不是梨花,而是雪。
如今也不是春天, 而是凜冬。紅卿不由從心底感到了一股徹骨的寒意。
她視線一轉, 對上容珩的眼。那雙眼眸依舊如同月下的春湖,溫暖仿佛能夠融 化眼前這冰雪, 讓她禁不住沉淪其中,想要追尋那份溫暖, 險些無法自拔。
但這終究只是一場美麗的假象,紅卿沒有讓自己陷進去太久,如今的她已足夠冷靜。
她上前幾步,行了一禮:“閣主。”她神色寧靜平和, 無嗔亦無喜。
寂靜的院落只剩下兩人,雲落不知道在何時已經退了出去。
容珩微颔首,目光落在她那張已褪去青澀純潔顯得妩媚秾豔的臉上,微微一笑道:“當年,便是在這裏,我遇到了十二歲的你。”
他仍記得當年,那個誤闖進來的小小人兒,就像是一直剛剛撕咬過獵物,品嘗到鮮血的幼獸。
單純又殘忍,妩媚又張揚,她就是用那樣一雙眼睛毫無忌憚的看他,眸底深處毫不掩飾驚喜和渴望,像是渴望他将手放在她的頭頂,溫柔地撫摸她。
容珩不過細看一眼,便認出了她是當年那個在冰天雪地裏,差點凍死過去的小孩子,看到她還活着,容珩是高興的,當初他在破廟的大樹下看到奄奄一息的她,他決定給她一個重生的機會。但這本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道,最後能不能活下來,得看個人的造化。
“沒想到閣主還記得。”紅卿目光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向往,而後也變回了波瀾不起的模樣,她還記得那一日,容珩試了她的身手,那是她第一次和容珩交手,也是最後一次。她在容珩手下過了十幾招,但她知曉是容珩讓她的。這八年來,她功夫有了極大的長進,但容珩的武功高深莫測,一旦容珩認真起來,紅卿想,死的大概率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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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仍想試一試。
“你可後悔入了暗閣?”容珩目光始終溫和,讓人難以捉摸他此刻的想法。
紅卿搖了搖頭,謹慎道:“如果不是閣主,屬下早就死了,哪裏還有機會站在這裏,是閣主給了屬下新生。”
容珩淡淡道:“你不必感謝我,能活着,是你靠自己的本事。”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沒有落在紅卿的身上,他側着身,視線落在近前的水潭中,身上仿佛也籠上了一層冰雪,散發着冰冷氣息。
曾幾何時,他也經歷過一段慘痛無助的歲月,但最終他在充滿鮮血的殺戮和折磨中,一步一步地熬了過來,這過程沒有人給過他一絲溫情,如果沒有堅韌的意志力,他早就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他既然從地獄裏爬了出來,勢必要成為人間的主宰。
他從那些不願意回想的往事中收回神思,看着正安靜凝望着他的女子。
但世事無常,他自己都不确定哪一天他便輸了這條命,所以,他不會替任何人背負一生,而且他也不是善人,他從來不養閑人和無用之人。
容珩将內裏的陰暗逼了回去,又展露他面對世人時特有的溫潤平和:
“卿兒,記得當年就是在這裏,我試過你的身手,至今為止,已經有八年了,今夜就讓我看看你的武功有沒 有長進。”
該來的還是要來了。紅卿低着眉目,平靜地道了句,“是。”目光落在他的靴面上,靴邊鑲了金絲滾條,靴面幹淨如白雪,沒沾一點髒污,好似當年她奄奄一息時,那人走到她的面前,她睜開眼眸看到的就是這樣一雙鞋,是他讓她重見光明,又堕入無邊黑暗。
她是個罪惡的人,她殺了很多人,這其中可能也有沒有害過任何人的好人,單單只是他們的立場不同與她不同。但她不後悔,她只是為了活着。只是如今她覺得累了,不想再繼續血腥的道路,她想把對容珩的執念與屠刀一起放下。
如果今日過後,她有幸活着,逃離這一切,從此春花秋月,冬雪夏螢,她想活得自由自在。
紅卿脫下鬥篷和罩在外頭的長袍,露出一襲輕薄幾乎透明的紅裙,月色之下,映着雪光,那紅裙更是紅得妖嬈,而她修眉鳳眸,唇不點而自朱,纖腰如細柳,底下兩腿修長光滑的腿若隐若現,一雙足背嫩如玉,白如雪。
看着她一身輕便的裝扮,容珩只是笑了笑,眼眸中并沒有映出任何的情緒,他不緊不慢地除去白狐裘,露出裏面一襲箭袖白袍,“如同之前,我仍是讓你三招。”
紅卿也不客氣,自腰間抽出一烏金物什一甩,便化作了一柄寒氣森森的三尺長劍,正是前些天容珩歸還的那把雪劍,告一聲:“屬下得罪。”
紅衣身影若火蛇般向容珩直直襲擊去,速度迅猛如閃電,帶着奪命的毒辣氣勢。
容珩并未動作,目光溫柔地與紅卿對視,唇角甚至浮起淺淺的笑意。
飄飛似火的紅影帶起一陣風,容珩墨發飛揚,衣袍似輕雲湧動,而就在紅卿的劍尖即将取他胸前要穴時,那白衣身形便似神龍般,見首不見尾。
一眨眼,紅卿刺了個空。後面兩招亦未占得一絲便宜。
紅卿擡頭仰望此刻站在屋瓦之上,潇灑從容的容珩,內心不禁感慨,過了那麽多年,他的武功仍是那般深不可測,就算死在他的劍下,她也不算冤。
“卿兒,已經第三招了。”
容珩語氣平靜的說道,一輪殘月挂在他身後,雪花靜靜地落下,他秀美清雅的身姿籠罩在朦胧清冷的雪光中,一手執劍,一手負于身後,如岩岩孤松獨立,有種說不盡的唯美神秘。
但紅卿此刻并未被他蠱惑,美眸對上他那雙俯視着她,如同俯視蝼蟻般的眼神,紅卿內心翻湧着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她想撕裂他這張欺騙世人的面具,她沒有浪費說話的力氣,身影似一團焚燒的火焰飛掠上屋瓦,與容珩相對。
紅卿妩媚的雙眸閃動着野獸般的冷血光芒,一如當年在暗閣中的最後一場生死搏殺,平常柔若無骨的身姿此刻卻如同勁竹,既挺拔又柔韌。
兩人交上了手,從屋上打到屋下,沒有一絲喘息的間隙,但兩人沒有一人受傷,似乎都在顧及着什 麽,不同的是,紅卿越戰越狠,容珩越打越從容。
紅卿招招陰險毒辣,與她嬌美動人的形象極其不符,容珩則不一樣,他的劍法如同他給人的感覺一般,優雅得如同在吟詩作畫,但往往這樣從容随意之感,最是讓人防不勝防,最後怎麽死在他的劍下都不知曉。
與容珩對了幾十招的紅卿一個猝不及防,被容珩的劍背打在手臂上,劇痛襲來,令她禁不住松了手,劍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紅卿目光一凝,直接空手對他發動攻擊。容珩見狀,亦随之棄劍。
他這行為惹惱了紅卿,他莫不以為自己是逗貓弄獵物,等到獵物累得動彈不得,再殺之?
雪越下越大,聖潔的白并未掩去紅卿美眸中的戾氣與沉郁,她的面頰也帶着憤怒的紅潤,紅卿抿緊紅唇不發一語,只發了狠,不要命似的,運滿氣勁集中于掌心,直擊向容珩胸前的幾處要穴。
但不論她速度再快,招式再狠,都能被容珩輕易的躲開,反而被他牽制住行動。他這種從容以及避讓,不主動出擊的做法刺激侮辱到了紅卿,她從來沒受過這種憋屈。
突然之間,這八年來與他的種種糾纏,她的愛而不得,他的欺騙戲弄,種種不甘壓抑,痛苦怨恨又一次紛至沓來,令她氣血瘋狂的翻湧。
她的心神亂了,招式也變得毫無章法,只向将這年受到的憋屈全部發洩出來,還給他。
什麽狗屁閣主,什麽溫柔體貼都是假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都是騙人的。
天殺的,她今日就算不活了,也要傷他一傷。
但紅卿越想要傷他,越連他的衣角也碰不到,而紅卿也在沖動之中,恢複些許冷靜,電光火石間,她突然變化了招式。
紅卿身子如燕般輕盈飛起,雪足踢向容珩的胸前的檀中穴,她知曉容珩不急于殺她,因此并不擔心容珩會重擊她,果不其然容珩只是握住她的腳腕,欲将她拽下,紅卿并未躲開而是順着勢,連同另一條腿如軟蛇般纏向容珩的腰際。
容珩因為她這一舉動而怔了下,也讓紅卿乘隙而入,将他強勁有力的腰纏得更緊,雙手亦勾住他的脖子。
容珩蹙了下眉,掌心運氣勁正要震開她,卻聽聞紅卿聲音輕柔地問:
“你是真想殺了我麽?”紅卿斂去了眸中的戾氣,無需刻意的露出妩媚之色,只是平靜地,略顯哀傷的凝望着他。
有時候,能奪人性命不一定刀刃,對男人而言,美色為刃,有時候比劍更鋒利。盡管知曉容珩不會為美色所誘,但她還是想試一試,賭他無情冷血的心有一分心軟,哪怕只有一分也夠了。
容珩聞言停止了動作,視線對上紅卿秋波盈盈的水眸,眼眸閃過一絲陌生情緒。
那是一種讓人感到希望的情緒,被紅卿捕捉到,她紅唇輕輕貼近他,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
容珩溫潤的目光一暗,眼眸深處似有火光躍動 ,紅卿雙腿如姣蛇緊盤,她這一舉動,像是往那火苗中又添了把幹柴。
容珩突然一手緊箍那柳腰,吻驀然落在她的頸項上,容珩以往在與她親熱時,幾乎都是溫溫和和,不緊不慢的,鮮少有如此熱情的模樣。紅卿輕哼一聲,雙手摟緊了他,紅卿微仰着頭,将纖白優美的頸項展露出來,頸間溫熱的氣息讓她禁不住發顫。
剛才還打得你死我活的兩人,此刻卻突然間抱得如膠似漆,難舍難分。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
哐的一聲響,門砸在了門框上,容珩将紅卿抱坐上了就近的桌上,紅卿纖手撐着桌面,身子往後一彎,眼波流媚停在容珩的臉上,容珩亦看着她,微笑溫柔地輕喚:“卿兒……此處可行?”
“嗯…可。”紅卿洇紅的唇輕輕一啓。
方才的打鬥讓兩人的心血依舊是沸騰的,容珩一手撐着桌沿,另一手由下而上隔着衣裳滑過,“嘶拉”一聲清脆響,沒控制好力度,扯爛了紅卿的衣領。
容珩微怔,而後輕蹙了眉,在此事上從未有股如此粗暴的舉動,視線不經意間她嬌媚的臉龐向下,定在她肩下的牡丹花上,他知曉這朵牡丹花是為了掩蓋什麽,忽想起秦月昨晚的那番話,他目光微變,俯身,唇輕柔地貼上了嬌豔欲滴的牡丹花,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對不起……”眼底不由浮起一抹幾不可察的憐惜。
紅卿一愣,而後明白他在說什麽,如今說這種話有什麽意義?但紅卿只是撐起嬌軟的身子,溫柔的呢喃:“沒關系,我從未怪過你……”纖白優美的手正欲伸過去碰他的臉。
後腦突然一緊,卻是被容珩的手按住,他驀然将她扯入懷中,紅卿的額頭貼在他的胸膛上,瞳孔因為驚訝,微微放大,紅卿原本準備推拒的手輕抓住他腰間的衣服,緊了緊,就讓她貪戀一下這溫暖吧,紅卿閉眼,将所有的情緒掩藏于眼簾之中。
容珩攬着紅卿的手臂漸漸收緊,仿佛不舍似的。
兩人無聲的緊抱在一起,直到感覺對方的呼吸和體溫變了,紅卿擡眸看容珩一眼。
男人修眉長眸,如月華溫潤,長發似水墨鋪展在胸前,衣衫領口微敞,玉白-精致的鎖骨映入她的眼眸,鎖骨上那顆嫣紅的小痣,妖嬈誘惑地令人心跳加速。
風暴頃刻間即至,洶湧澎湃。
兩人都沒有再壓抑自己。
徹底地放縱,沒有節制。他們彼此皆為深淵,只想一次又一次吞噬對方。
某種情緒到達頂點,容珩閉了閉眼,心底隐約生起柔情以及一股讓他排斥的悲傷,修長的手不由撫向紅卿纖細的脖子,像是在替她拭汗。
但這個動作卻引起了紅卿的警覺,她的雙眸氤氲着濕意且輕微泛紅,平添幾分迷亂的媚色,但她內心一片冷靜,她知曉男人在這個時候的意志力最為薄弱,這是她動手的唯一機會,她蓮花 般的手順着他浸着汗液的緊實胸膛輕輕滑下,在腰間啓動機關。
“容珩……”她深情地呼喊着容珩的名字,看到他閉着眼似沉迷其中,美眸閃過一抹厲光,抽出隐藏在皮質腰帶的匕首,擡起手臂,向容珩的心髒刺去。
銀光照射在他狹長斜挑的眼線上,容珩驀然睜眼,紅卿清楚的看見容珩眼眸中的冰冷氣息,絲毫沒有所謂的情動,一切仿佛只是在做戲,手腕被牢牢鎖住,容珩失望地看着她:“卿兒,你想殺我?”
他這是反咬一口。“是你要殺我!”紅卿嬌叱一聲,另一手聚力朝他擊去,容珩驀然抽身離去,在她幾尺之外站定,兩人皆沒有脫衣服,因而當兩人這般面對面對峙之時,如果沒有眼底的餘韻以及淩亂的衣裳,倒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兩人再次交上手,但這次紅卿所出的招式依然沒有方才那般發狠,甚至透着一股無力感,她不是容珩的對手,他甚至看出了她的計劃,她根本毫無勝算。
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所以當那輕薄鋒利的匕首刺入容珩的腹部時,紅卿感到了不可思議。
一時之間,鮮血順着匕首噴湧而出,将他白如雪的衣衫染出一片鮮紅,如同彼岸花開,凄清而美豔。
“你……”紅卿從來沒想過刺中他,除非他故意讓她,方才他的确是可以躲開的,可是他沒有躲,一股紛亂無措的感覺占據她的心頭,她猛地拔出匕首,後退幾步,眸中湧動着複雜的情緒,為什麽會這樣……他不是想要她的性命?為什麽要讓她得逞?
容珩捂着流血不止的傷口,凝望着紅卿的雙眸流露出溫柔又悲傷的神色,“卿兒,我從來沒想過要你的命……”他低聲呢喃,像是在和紅卿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說罷,似乎承受不住腹部的疼痛,他單膝跪地,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仿佛脆弱的瓷片,可他看向她的眼眸中卻無一絲一毫的怨恨,紅卿看着心口驀然刺痛,“你……你沒事吧?”她知道這一刀要不了他的命,也知曉此刻是要他命的最好時機,可是她的心很亂,無法保持理智,順着內心的沖動,脫口而出:“我去給你找大夫。”語氣甚至帶着點急切。
“無妨……別去。”容珩一手拽住她的手腕,虛弱地阻止,明明那般痛苦和狼狽,可他的神色卻是那般從容,他伸手一點身上幾處穴位,血便制止了,紅卿才稍微放下心,連忙扶着他坐到就近的榻上。
“我去給你拿藥。”紅卿目光看着他拽着他手腕的手。
容珩沒放開她的手,低低的問:“卿兒,你為什麽背叛我?”他的語氣溫柔卻疏離,目光卻堅定地看着她,似乎執意要得到一個答案。
她看着容珩不再親近,甚至有些受傷的神色,心裏的情感突然間無法再壓抑,眼裏湧動着一層水光,激動道:“我沒有…… ”她話音一頓,她傷了他,又如何去辯解?她以為他今日是要取她性命才想先發制人的,他的種種舉動都透露着這個訊息,可沒想到她還是誤會了他。
她有些沮喪,目光直視着容珩,裏面藏着痛苦之色,如實相告:“我沒想過背叛你。陛下他已經懷疑了我,所以他找過我,要我背叛你選擇他那邊,我沒有答應,一昧裝糊塗。我不知曉陛下究竟查到了什麽,但二十的死真與我無關,你可信我?”
容珩靜靜地看她,沒有說話,目光顯得幽深無際,直到紅卿眼裏的光漸漸熄滅,黯淡,容珩才微微一笑,柔聲道:“我信你。”
這一句堅定又溫柔的話語,卻如同千斤重拳砸在紅卿的心頭,轟得她腦子裏一片空白,眼淚無聲的滑落,是她錯了,悔之莫及,她突然起身在他面前跪下,“你殺了我吧。”這一次,她甘願赴死。
這是容珩第一次見到紅卿在他面前流眼淚,心裏起了一絲異樣感覺,他微俯身,染着鮮血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緩緩撫過她冰涼的臉頰,忽然輕嘆一聲,帶着些許的遺憾,他收回手:
“紅卿,如今我還你自由,從此之後,你便不再是暗閣裏的人,你……走吧。”
紅卿徹底怔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容珩,“為什麽?”她本是死士,唯一的作用就是為他賣命,她知曉他所有的秘密,如今她還想讓他死。
“自然是不希望你死……”容珩看着紅卿,眸光宛若春日裏的一抹暖陽,讓人感覺到一絲久違的溫暖。“你與別人是不一樣的。”
這的确是容珩的真心話,或許不是因為喜歡,只是因為習慣于這人的存在,而且他在她身上投入過不少心思,如果這個人突然間在這世界上消失,他會覺得像是失去些什麽似的,得不償失。
紅卿覺得心口時冷時熱,他何不讓她徹底的失望,為什麽突然又表現得如此真心誠摯,為什麽還要讓她心生希望,紅卿胸口滿溢着種種情緒,渴望發洩出來,可是她的嗓子裏像堵着石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看着容珩溫柔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走吧,以後想去做什麽就去做。”頓了下,又柔聲叮囑道:“要好好活着。”
紅卿眼睛禁不住在發酸,突然容珩之前說的所有話都沒有這一句話來得動聽,她想留下,可是看着容珩蒼白的臉色,她說不出口,她暴露了行跡,還刺傷了他,最終她只是不甘心地問了句:“容珩,你可曾對我動過真心?”
周圍突然變得寂靜起來,容珩沉默地看着她,修眉幾不可察的蹙動。
紅卿感覺時間過了許久,才聽到容珩說了句:
“從未。”
聲音清冷,不含情感,仿佛二月裏吹過杏花林裏的風,“卿兒,算我負了你,以後別再喜歡我,盡管做你自己。”
“我希望從此以後,你能夠心無挂礙,無有恐懼。 ”
紅卿眼前一片迷蒙,已經看不清容珩的臉,只聽到他溫柔低沉的聲音,眼裏的淚水止不住,滴落在地板上,擦去又湧出,她努力維持平靜,站起身,低聲道:
“我明白了,我以後不會再喜歡你。”
紅卿說罷轉身決然出了門,狂風卷着雪片吹亂她的發,也讓她激動的心變得冰涼一片,她臉上浮起放下一切的淺笑,她的眼眸變得明豔又動人。
不得不說,容珩到最後的最後都擺了她一道,他知曉容珩不是那般心軟之人,他不過對她用了懷柔策略。
既然這是他想要的,她便如他所願。
她不會背叛他,也不會再喜歡他。
從此,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冷月凄寂,紅卿漫無目的穿梭在黑黢黢的松林間,如一縷游魂般。
來之前,她想着若她有幸活着,逃離這一切,從此春花秋月,冬雪夏螢,她想活得自由自在。
可是當她放下對容珩的執念,真正獲得自由時,她卻感到無所适從。
這十年來,她作為一死士,她本該是冷血無情的,可是她卻有了喜怒哀樂,且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與容珩有關,如今将一切放下,她的心竟空落落的,很冷,仿佛再無東西可将她的心口填滿。
走在街道上,大雪紛飛不止,冷月之色,街道房屋的廊下雪浸了一寸深,街道空無一人,整座京城銀裝素裹,仿佛一純潔無垢的世界。
紅卿覺得自己與這世界格格不入,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無根浮萍,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寒風夾着冰冷的雪撲面而來,不知過了多久,臉仿佛凍得毫無知覺,紅卿有些茫然地站定腳跟。
前面是紅苑的朱紅大門,銅獸門環,張牙瞪目,既氣派又威武。
紅卿沒有上前,目光落不遠處的榕樹下,恍惚間,又看到了皚皚白雪中,那衣衫褴褛,瘦瘦小小,蜷縮在樹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如果在那一夜,容珩沒有救下她,就讓她這麽靜靜地死去或許也挺好。
正這麽想着,一陣馬蹄聲刺破寂靜的長夜,她回眸一看,一輛鑲金嵌玉的豪華馬車朝着她行駛而來,在她一丈遠的地方停下。
與記憶中的一些畫面仿佛重合。
這一次來的人是否會再一次改變她的人生?
拇指戴着翡翠扳指的大手掀開車簾,
一穿着錦衣華服,金冠玉帶,英俊威武的男人自車中走下。
“紅卿姑娘,幸會。”男人一雙深邃淩人的黑眸落在她的身上,唇角勾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陛下身為九五之尊,是這般閑的麽?”
紅卿此刻已然收斂所有情緒,變回紅苑苑主,她風情袅娜地走在前頭,在
經過一道矮橋之時,她輕聲說了句,并未回頭,豔麗的紅唇勾起一抹嘲諷。
紅卿鬥篷帽上,肩頭都落了雪,有的化作水浸濕了衣服,紅卿最怕冷,但此刻恍若未覺。
東方琰撐着一把油紙傘,神色悠然自若地跟在紅卿後頭,雖然 看到紅卿身上落了雪,也沒想過要幫她打一下傘。
畢竟,他身為九五之尊,從來只有人為他打傘,而沒有他替別人打傘的道理,就算他想,誰又敢承他好意?
聽聞清音的冷嘲熱諷,東方琰并未動怒,反倒是跟在他身後,垂眉低目的有福瞬間擡起頭,朝着紅卿吹‘胡子瞪眼’,呵斥道:“不得對陛下無禮!”
“陛下還未說話,有你插嘴的份?你這是要爬到陛下的頭上啊。”紅卿腳步微頓,轉身輕瞥了他一眼,冷笑。
她這話這可是往他身上安了個殺頭的大罪,有福頓時吓得面無血色,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陛下,奴才不敢爬到您的頭上,您千萬別誤會奴才,奴才只是……”
東方琰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他,“行了,別動不動就下跪。”而後一雙深邃又淩人的眼眸凝望着紅卿,帶着淡淡不悅,“紅卿姑娘可真是字字誅心吶。”
紅卿能察覺到東方琰暗暗的警告,警告她莫要亂言,但她絲毫不懼,天子發威,不過如此。她裝作不知曉東方琰的言下之意,唇角微揚,露出一嬌媚撩人的笑,“多謝陛下誇獎。”言罷也不理會東方琰是否還有話說,回頭繼續往前走。
這不是誇獎。東方琰劍眉微皺,知曉她是故意的,但畢竟不好與她計較這丁點小事,以免顯得他度量窄小似的。
厚厚的門簾被撩起,屋內留了燈,阿杏自去睡了。紅卿囑咐過她,不必等她。
屋內燒着地龍,溫暖如春,紅卿并不理會跟着進來的東方琰和他的內侍,徑自除卸鬥篷。
有福一進屋立即往四處查看,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找來柔軟的坐褥和靠枕鋪在榻上,還小心翼翼的擦拭一遍,才請東方琰坐下。
紅卿去內室換了身衣裳,出來時,
已經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穿着緋紅窄身長裙,金絲腰帶勾勒出一搦細腰,綠雲般的長發半挽,只戴了支珠花簪子。
東方琰似一尊大佛似的端坐在榻上,有福将炭爐搬到了榻旁,泡起茶來。
紅卿唇角微抽,皇帝不愧是皇帝,真沒把自己當客人。可惜了自己那上好的茶葉,這有福莫不是屬狗的,這都能被他翻出來。
将青瓷茶盞遞到榻幾上,有福謹慎道:“陛下,奴才試一下這茶有無毒。”說着拿出一錦布包,打開,拿出細銀針正要試毒。
紅卿終于看不下去了,翻個白眼,道:“有毒的,別喝。”
東方琰唇角微抖了下,尋着那嬌媚膩人的聲音看去,見紅卿纖手扶着門框,唇邊似笑非笑。
她一擡腳步,如風擺柳般,妖妖嬈嬈地走到榻旁,毫不客氣地擠走有福,一屁股坐下,搶過那茶盞,慢悠悠的喝了口,在有福目瞪口呆之下,一挑黛眉,“妾身這的茶都是粗茶,哪裏敢給陛下喝,還是妾身自己喝吧。”
“你……”有福看着自己泡的茶入了紅卿的口,氣得滿臉通紅 ,卻找不到任何話反駁她。
東方琰視線掠向她,目光深邃且莫測,恰在這時,紅卿也斜溜來一眼。
那一眼像是不把一切放在眼裏似的。
她大概沒意識到坐在他身旁的是何人。東方琰眉宇微沉,沉聲道:“有福,你出去守着吧,沒朕的吩咐,不許進來。”
有福有些猶豫,“陛下,此女粗蠻無禮,奴才恐她沖撞……”
東方琰淡淡地睇了他一眼,手緩緩的轉動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雖一言未發,可他身上強勢威嚴的氣場卻吓得有福一哆嗦。
有福住了嘴,誠惶誠恐道:“奴才這就退下。”
有福退下之後,紅卿悠悠然放下茶盞,那指甲塗着豔麗丹蔻的纖手一擡,掠了掠鬓發,潋滟的丹鳳眼微向下斜,不過一個随意的動作,卻說不出的妩媚勾人。
東方琰不過看了她一眼,便不以為意的收回視線,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譏諷。
“紅卿姑娘不過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竟敢獨自一人深夜出行,膽大可謂不小。”東方琰借着她先前說話的話來暗諷道。
見他對自己方才暗暗的挑逗毫無反應,紅卿便收斂媚态,改為楚楚可憐态,“正因為如此,妾身才弄得如此狼狽,被一幫輕薄浪子非禮,幸好及時逃脫,陛下還想要落井下石麽?”她目光盯着他,眼波似水,暗含控訴。
東方琰怎會信她的話,對于她故意對他做出的種種情态,他更是不為所動,他的後宮全是女人,對于女人的各種小伎倆,他一清二楚。
東方琰對她的忍耐力已消耗殆盡,他眉眼冷峻沉肅,手轉動着玉扳指,“你還要與朕裝到何時?”
紅卿目光落在他骨節分明的大掌,察覺到他的不耐煩,內心冷笑。
她的确如他所料,成為一枚廢棋,但是容珩并沒有要殺她,他的計謀沒得逞,還被容珩擺了一道。
沒用,廢物,傻蛋,紅卿在心裏大罵他,哪裏管是天子還是普通男人,在紅卿心中,天子的威嚴還不如暗閣。
雖然心裏在罵他,紅卿卻起身,默默地跪在他面前,泫然欲泣道:
“陛下為何要如此為難妾身,妾身說了,妾身只是一介風月女子,與容大人不過是情人關系,什麽主子不主子,妾身根本不懂。”
他們兩人彼此之間心知肚明,但只要她堅決不承認,他也拿她無可奈何。
東方琰胸口微起伏,壓抑着怒火,他微傾身,“別再跟朕裝傻充愣,你以為你于朕而言,真的如此重要?朕随時可以要你的性命!”
他偉岸的身軀如同冰封的雪山,散發着嚴寒氣息,紅卿絲毫無懼地與他冷厲的深眸對視,而後淚眼婆娑:“陛下要殺一個人,的确如同捏死一只螞蟻般輕而易舉。”
她一抹眼淚,又露出視死如歸的神色,“容珩是您的臣子,他一心為陛下為百姓分憂,而今,因為妾身的緣故,惹得你們君臣相互猜忌,這 一切都是妾身的錯。妾身甘願一死,以證清白。”
聽着她的狡辯,東方琰一語不發,目光變得陰冷且犀利,似想要看穿她的心思。
紅卿突然拔下發髻上的珠花簪子,用尖銳的頭抵着自己的心口,她含着淚水的眼眸堅韌不屈,有着倔強之色。
東方琰身為皇帝,被後宮衆美捧着呵護着,何曾被一個女人如此威脅過,他心情瞬間壞到極致,眉眼籠着陰霾:“你以為如此就能威脅到朕,這太愚蠢了。”
“妾身從未想過威脅陛下,這是妾身的真心話。”
言罷,一用力,将簪子刺入心口,她柳眉一蹙,臉色頓時慘白幾分,很疼,可是她莫名的感到快活。
衣服上瞬間滲出鮮血,就在她還打算刺得更深之時,東方琰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大掌驀然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自殘的行為。
她為了容珩,連死的都不怕?
容珩到底有什麽值得她付出生命?
東方琰眉眼一沉,大動肝火,“你就這麽愛容珩?”他不由問了個與他們所談之事全無相幹的問題。
“是。”紅卿高高的擡起下巴,蒼白的臉變得緋紅,“我愛他,他溫柔高雅,君子端方,這世上沒有男人比得過他。”
她看着東方琰,目光變得溫柔似水,充滿着愛意。
但東方琰知曉,那不是看自己,可他心口不知為何,卻跳得厲害。
他看着她不顧自己的傷勢,仍在含情脈脈地訴說着對容珩的情意,內心有些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