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銀針封智之法不同其他醫術,在萬花谷中也僅傳杏林一脈嫡系弟子,且需經十年以上對心性和醫技的細致考核,原因便是此法剝奪記憶封印神智,若以之為禍世間則天下大亂,且施治過程十分兇險,非醫術極高者不可施為,萬花自開宗立派以來醫治病人不可計數,施用此法卻寥寥無幾,尚不足十指之數,且這些人中,從未有過銀針入腦後再次取出的先例。
雲觀瀾在屋中來回踱步,五日來他被看得嚴密,連信也往外遞不出一個,躁極反靜,經過兩天近乎昏懵無識後,忽然于千頭萬緒間找到一個線索。
因着施用次數極少,萬花谷杏林一脈的前輩自上古秘書中發現并改造此法後,并沒獲得多少關于銀針封智後果的資料,這也是谷中對這奇術極為謹慎的原因,雲觀瀾雖然不是第一次使用銀針封智術,但之前兩個病人在清醒後都未曾再回到萬花谷,他便只能通過閱讀前輩手記,認為失去記憶後病人将徹徹底底連性格亦被改造,除了肉身之外,便可以說是另外一個人。
葉栖雲早期症狀倒也确實符合這個描述,他甚至連與白肅玖相戀都忘了,對殺人更是毫不在意,然而雲觀瀾仔細回憶幾個月中葉栖雲的種種變化,卻得出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結論。
葉栖雲在剛剛醒來的數日之間對身邊一切充滿好奇,也充滿善意,而最吸引他好奇心的正是雲觀瀾,他自然而然地依賴和喜愛雲觀瀾,喜歡跟他親近,喜歡與他身體接觸,後來他變得想要去看外面的世界,他不得不三令五申不準他獨自出門,被關在家裏後葉栖雲的脾氣變得暴躁,再過了一段時日,他便開始從藏劍弟子口中,聽到“阿玖”二字。
縱使早就對銀針封智能夠改變性格一說抱有懷疑,但發現葉栖雲其實是重新經歷了一次濃縮到數月之間的心智成長過程之後,雲觀瀾還是震驚得無法置信。
那對生命異乎尋常的漠視,原因之一是少年常見的,屬于無知的殘忍,原因之二便是這過于短暫迅速的成熟過程使他扭曲錯位,心智跟不上認知增長的速度,而他又處在那樣一個危機四伏随時都有可能有殺身之禍的環境,換言之,若非浩氣盟發下追殺令将這血火硬生生推到葉栖雲面前,以他原本形成的性格,這種冷酷殘忍本應随着心智成熟而轉瞬即逝。
雲觀瀾苦笑着嘆息了一聲,他抱着胳膊緩緩靠坐在書架邊上,覺得自己既蒙昧又荒唐,空負了一個人中龍鳳的名頭,卻放任自己走入這樣尴尬的境地。
原來你還記得阿玖,并不是因為我銀針封智法未曾學到家,而是這個名字早已刻進你的骨髓化進你的血液,你若不再是葉栖雲便也罷了,你一日是葉栖雲,一日便會記得白肅玖。
你找回了自己的時候,便也注定會找回他。
找回他的時候,我也就可以抽身退步,解脫枷鎖。
五日禁閉過後,雲觀瀾步出居所收到的第一封戰報便是南屏山戰役敵方先鋒葉栖雲于戰場之上舊傷突發,被白肅玖所擒,賴此戰機浩氣盟險勝。
雲觀瀾不需去思考那舊傷是什麽,他只是随手折起戰報放在一邊,伸到腰間摸了摸那管從箱子底裏找出來,已經數年不曾用過的判官筆,又低聲問了親衛盟主現在何處,便并不猶疑地朝正氣廳走去。
謝淵見了他卻也并沒問什麽,只是遞給他一封公函,是萬花谷中寄來,道這一批在浩氣盟歷練的弟子已到年限,可擇日啓程回谷,若有想繼續效力于浩氣盟者,也可留任。
雲觀瀾沉默地讀完了公函,再次摸了摸那管判官筆,低聲道:“盟主請屏退左右,弟子有一言相求。”
浩氣盟與惡人谷不同,戰俘絕不可能由私人看管,一律都關押在獄中,因着葉栖雲是惡人谷的前鋒地位不同,便單獨關了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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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肅玖進來“提審”他時,他還未醒,萬蠱血已在混戰中丢失,千葉長生則收在戰利品中堆在庫房裏。藏劍弟子被平放在草褥之上,呼吸輕而細,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然而幾日前還籠罩在眉間的那股天真鮮明的煞氣全然不見,反而顯露出一絲端凝而溫和,像他從前時候一般的氣韻,叫人無端便想起“藏劍西湖,君子如風”這句話來。
白肅玖不知該覺得滿足還是驚恐。
他拔出銀針後才意識到這是銀針封智所用的器物,也忽然想起雲觀瀾跟他說過銀針封智不可逆,金鐵入腦兇險之極,往後最好連大的磕碰也盡量避免,以防不可知的後遺症。
那一刻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只是緊緊地抱着葉栖雲的頭,喉嚨中嗬嗬作響似是要呼喚他的名字卻一個字也無法清晰地說出,他似乎在幻覺中察覺葉栖雲的身體在抽搐,在變冷,在顯露出無法避免的死亡的征兆,于是他倉皇地僵硬住了,不知道該做什麽,能做什麽,關節像石膏一樣無法彎曲,肌肉一塊一塊一縷一縷地抽緊鎖死,以至于親衛來想将兩人分開時不得不費盡力氣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也幸虧如此,他被以為是在對方疏忽時拼盡全力組織了反擊,雖然并沒能殺死葉栖雲,但至少限制了他的行動,他的混沌無明和僵硬失措也被認為是內功運岔走火入魔所致,并沒引起盟中懷疑。
雲觀瀾從正氣廳出來後便疾馳至俘虜監牢,還沒進去便看到了白肅玖的槍放在入口,盟中規矩不準人帶兵刃進入監牢,他遲疑了一會兒,從腰間拔出判官筆,放在了長槍旁邊。
“诶?雲大夫?您不用的。”守衛弟子訝道。
雲觀瀾搖了搖頭并不回答便走了進去,守衛只聽到他模糊地說了幾個字,卻也聽不清楚,他聳了聳肩沒當回事,自去站崗不提。
白肅玖正隔着牢門凝視着葉栖雲,他一清醒便聽說葉栖雲被俘,雖然昏迷但性命無礙,當即便掙紮着出了軍醫帳篷,幸好還及時想起自己身份,編了個提審的借口。
兩人沉默地互相望了一眼,白肅玖并沒看出雲觀瀾的任何異樣,雲觀瀾卻從他的神情上讀出了關于葉栖雲的一切,他找來牢頭打開了牢門,從白肅玖身邊走過去,站在了葉栖雲旁邊。
習醫十三年,于岐黃之術上天縱其才的萬花弟子,不可思議地再次放下葉栖雲的手腕,以掌心抵在他丹田之上直接傳入了一股內力探查,內力小心翼翼地在空蕩蕩的丹田氣海中游走,順厥陰心包經至心髒,毫無阻礙。
無論是那股曾經封印了血蠱的劍氣,還是葉栖雲自身的修為都已經杳然無蹤,再無跡象,腦後曾封入銀針的地方也已經自行愈合,他的昏迷僅是由于暫時的腦部震蕩,只要休養數日便會清醒。
白肅玖亦不能相信,他愣愣地望着像是熟睡一樣的藏劍弟子,似是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曾經憑手中三尺秋水縱橫江湖的劍客,僅僅因為一根針和一縷劍氣便被散盡了全身的修為,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他一邊感到了無法控制的心痛,一邊卻又隐約升起模糊的希望,如果葉栖雲武功盡廢,那麽浩氣盟對他的追殺便可能有了回旋的餘地,但若葉栖雲醒來無法面對自己記憶剛複卻又武功盡失的境地,他又該如何是好?
無論怎樣,性命為上,其餘次之。
他問道:“阿瀾,盟主可在正氣廳?”
雲觀瀾解釋完葉栖雲的情況之後便未再說一字,此時淡淡搖頭道:“你在這裏等着,等我消息到,你便帶他走。”
“什,什麽?”
“你不必問,只管帶他走,你們不會遇到阻礙。去藏劍也好,去哪裏也好,讓他離開浩氣盟。”他說完沒有再停留,直接出了門,一個轉身那黑色的袍角便已看不到了。
白肅玖感覺過得很快,幾乎是片刻之後他便看到雲觀瀾的親衛拿着釋放令進來,他抱起藏劍弟子輕了許多然而依舊修長有力的身子,滿心都是疑問卻直到踏出浩氣盟地界也沒有看到雲觀瀾。
他不是不知道雲觀瀾的心思,但葉栖雲已到如此田地他哪裏還有什麽精力顧得上雲觀瀾對葉栖雲的好感,他甚至想過只要葉栖雲能夠平安順遂的活下來,哪怕他忘記自己跟雲觀瀾在一起也無所謂,只是風逐雲散水推舟行,數月之間情勢幾次陡轉,幾人身處其間身不由己,誰也再顧不上那些由反感厭惡漸漸轉化為的朦胧戀慕,白肅玖甚至有一瞬間曾經生發出一絲對雲觀瀾于葉栖雲有情的感謝,若非他盡力斡旋,葉栖雲怕是早已死于浩氣盟的追殺之下。
可是他現在……卻又是什麽意思,是怎麽做到讓他帶着葉栖雲堂而皇之地穿過整個浩氣盟,踏上回返藏劍的路?
白肅玖絞盡了腦汁也無法想象,只能暫時按捺住滿心疑惑不安,向杭州方向晝夜疾馳。
雲觀瀾拿起浩氣盟中為萬花弟子新裁的戰袍,對前來送衣物的弟子露出一個淡漠的近乎于無的微笑:“我要兩套。”
“啊?這有換洗的啊?”
“我要兩套,離經易道一套,花間游一套。”
那弟子不明就裏,但雲觀瀾在盟中地位甚高,他不敢再問,急匆匆又去取了一套花間弟子的服飾送來,雲觀瀾點頭致謝,換上墨色為底寶藍為飾的戰袍,執起戰無不勝·秋水筆。
“弟子願以永留浩氣盟為條件,換盟中撤銷對藏劍弟子葉栖雲的追殺令。”
“終我一生,為浩氣盟戰至最後一滴血。”
“……以後,這裏再沒什麽雲大夫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