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

萬花谷主屏退了身邊侍從,瞧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溪遲,語氣中有一絲說不明白的意味:

“蓬萊島久不與外界往來,甚是排斥外人,你真的不怕?”

裴溪遲聲音并不如何堅定慷慨,但語調從容舒緩,顯露出一種極為鎮靜自信的風度,他答道:“弟子在南疆長住七年,深知天一教屍毒之禍荼毒百姓之重,聽聞掌門不日便要去往南疆,當可親睹其狀。何況此事與我頗有淵源,如何能夠坐視不理?弟子雖非杏林一脈,亦不通萬花醫術,洪流世事,我所能者亦不過片羽輕毫,但能為蒼生解絲毫之苦,得片刻之安,已是一生無悔。蓬萊島再如何兇險,想來也比不上初到南疆時的步步殺機罷。”

他極少說這麽長的話,說得有些慢,也有些斷續,又顯露出了一點未結識唐棘時那近乎失語的情狀來,東方宇軒點了點頭,道:“如此,我當助你一臂之力。”

他喚來侍從取來些物事,一一給裴溪遲看了,有蓬萊島方位的海圖,蓬萊方家的許多機關與武技,又有些長途航海所需的東西,裴溪遲複又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東方宇軒嘆道:

“說來是谷中對不住你,七年颠沛,剛回來不久又要出海遠航,只嘆世事多艱,萬花谷雖是遠離塵世之地,終究還是無法超脫。”

“沒有什麽對不住。”裴溪遲搖頭,“萬花谷養我成人,授我武功,種種大恩無以為報,如今重歸師門門牆,一生心願可謂了結多半,只盼能尋得屍蠱解藥,免蒼生一場浩劫。”

東方宇軒點頭:“随你回來那位唐門少俠可同去?”

裴溪遲一愣,唐棘來到萬花谷之事不曾刻意張揚,但過去交好的許多同門這幾日蜂擁來看他,唐棘卻也并未避諱,萬花谷中不重俗世規矩,對此事反應平淡,但畢竟不曾料到谷主也會關心此事,他點點頭,道:“五毒天一分裂其中有唐門許多幹系,更有阿棘少時舊識牽扯其中,前幾日我們已經商量妥當,只待谷主點頭,即南下出海。”

“世路艱險,得一知己乃是人生第一幸事,其餘也不必多說,祝你們一路順風罷。”

裴溪遲深深呼吸一次,敏銳地聽到了淩雲天梯機括響動的聲音,他側頭望去,卻是唐棘的身影自徐徐上升的天梯中緩緩浮現,高挑修長,在萬花谷和煦的陽光和飄渺的雲霧中模糊了鋒利的邊緣,如一只收斂了羽翼的墨鷹,洗去身上血火兵戈之意,竟與這潑墨寫意的瑰山麗水極為微妙卻和諧地相融,裴溪遲曾擔心他來到萬花谷會不習慣,但唐棘欣然地接受了萬花這溫柔而強勢的浸染改變,并不曾說過一字怨言。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裴溪遲覺得眼眶微茫的刺痛,浮眩的陽光使他感到飄忽而茫然的欣喜,直到唐棘走到他身邊,對萬花谷主行了一個江湖上拜見前輩泰鬥的禮節,笑道:

“東方谷主,我來接阿遲回家。”

三年後。

南疆局勢日漸吃緊,陣營之間的争鬥慢慢緩和松弛下來,雙方都有了些筋疲力盡的意思,浩氣盟只保留了南屏山的前線駐地,其餘全部收縮回落雁峰,白肅玖也随着回到了南屏山。

雲觀瀾并未辜負他所料,于一年多前坐上了新一任陣營指揮的位置,他修習花間游心法的速度十分驚人,不過短短一年就突破了最高一重,甚至連鎮派武技亂灑青荷也用得十分精彩出色,但相應的,他使用離經易道心法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某一日浩氣盟不再将他計算在大夫之內,謝淵雖幾次找他深談,但雲觀瀾并未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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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也已經年未見,白肅玖是适合先鋒的猛将,而雲觀瀾則常年坐鎮後方,上次見面還是白肅玖自杭州返回,在正氣廳見過謝淵之後的事。

彼時白肅玖問他為何盟主會突然松口,雲觀瀾只一笑:“我們是浩氣盟,并非普通江湖組織,他本就是被人利用,現下既然武功被廢神智恢複,再沒有傷人的危險,盟中還有什麽理由窮追不舍?”

白肅玖并未注意到他通篇不曾提到葉栖雲的名字,只簡單用一個“他”字替代,于是點了點頭,道:“多謝你從中斡旋,我當時已經沒了頭緒,只得托付于你,若非你一力相護,恐怕栖雲早已身遭不測,此中大恩無以言謝,你即救了栖雲的命,也就是救了我的命,從今往後但有吩咐,決不推辭。”

他說得懇切,雲觀瀾卻只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是個大夫,見不得病人不愛惜自己,你們若真要報答,把自己小命看緊點,少給我找些麻煩亂子就是最好不過。”

白肅玖笑起來,道:“有你在,我就是半個身子進了鬼門關也是無妨的。”

“阿玖你仔細看看,我穿的可還是離經弟子的服飾麽?”雲觀瀾将秋水筆在指間轉了幾轉,送到他眼前。

白肅玖訝道:“你那般醫術為何棄而不用?”

“大夫當久了,看厭了天意弄人而我力不可及之事,何況我也并非棄而不用,若盟中有治不得的傷患,該到我時自不會推辭。”

白肅玖仍然皺着眉頭,卻也說不出什麽了。

此次再見,雲觀瀾容貌未改,但眉間青澀之意已然褪盡,顯出的是一股從容自信中尤見鐵血戰意的懾人氣度,往日那個初出萬花不久,還有些不合時宜的鋒芒與太過耿介的傲慢的年輕人,已經迅速歷練成長為一個成熟而有力量的男人,幾乎叫人認不出了。

白肅玖覺得感慨,也為他欣喜,雲觀瀾為兩人各倒了一杯茶,忽然道:“你回來得正好。”

天策正要問什麽正好,便見一個守衛推門入內,對雲觀瀾行了個禮,又恭恭敬敬對他道:“外面有一位藏劍弟子要見您。”

白肅玖心內一驚,以為是葉栖雲出了什麽事,只匆匆對雲觀瀾留下一句我去去就來便沖出了營帳。

這正是夏末秋初,南屏山還未見涼意,仍有些燥熱的日光映着粼粼的江水,叫人一時有些目眩,他擡手擋住了刺目的日光走出營地,那人轉過身來,金色的劍袍幾乎融化進這耀目的陽光中去,他沒帶重劍,背上負着一把綴了許多銀杏葉的長劍,高高束起的馬尾一晃一晃,額前兩縷長發為他俊美卻陌生的輪廓投下些斑駁的光影。

“阿玖。”他喚道。

白肅玖覺得震驚,他試探道:“栖……栖雲?”

那面容陌生的藏劍弟子笑了,走過來将他攬進懷裏,低聲道:“果然是瞞不過你的。”

“你……你怎麽……”

“這是唐棘為我做的,除了你,整個浩氣盟都沒人認得出我來呢。”

“那你的劍——?”

“阿玖對不起,是我故意瞞了你,當時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希望,我怕你會擔心。”葉栖雲抱緊了他,低聲道:“我的經脈廢了,你知道的,但是三莊主——”

“是的!是的!我怎麽沒有想到!藏劍的三莊主!”白肅玖歡喜地叫起來,從葉栖雲的懷抱裏掙脫出半個身子,看了看,又抱緊了他,像個太過歡喜不知道怎麽表達的孩子。

葉栖雲溫柔笑道:“現在我雖不能比從前,但好歹恢複了四五成,你有事要忙,杭州又太遠,你不能常來見我,我實在等不及,只好自己來找你啦。”

白肅玖激動地不知該說什麽,只緊緊地抱着他,葉栖雲身體恢複後,肌肉又重新變得結實飽滿,他抱着這樣一個健康而有力的葉栖雲,只覺得天意終究仁慈,饒是經過無數摧磨,終究是等到了這完滿的終局。

“我在南屏山待一段日子,然後就去找已經到了五毒的裴溪遲和唐棘,你知道的,他們從蓬萊島帶回了可能能夠克制屍毒的東西,我與天一教的梁子還未完,必須要去助他們一臂之力。”

白肅玖頓了一頓,然後點頭道:“我同你去。”

“可浩氣這邊?”

“阿瀾說了,最近南疆局勢動蕩,陣營不會有大戰事,我請他給我個調令,陪你同去。”

葉栖雲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的卻是:“我想見一見阿瀾。”

他自恢複記憶後安心養傷,回想當時情狀,只覺感激之中交雜許多尴尬,為他當時心智懵懂時做出的許多不當之舉,雖然知道雲觀瀾不過本着醫者仁心,但畢竟自幼受世家教導,為人行事力求不辱君子二字,想到當時纏着雲觀瀾說的話做的事,幾乎羞得無法抑制,他尴尬窘迫之下,也就忽略了雲觀瀾種種反常,一心只覺得自己拖累于他,卻是一絲一毫也沒有往其他方向想過的。

白肅玖點了點頭,兩人朝主帥營帳走去,還未走到,便見幾個傳令兵急匆匆跑出來,散向各個方向,白肅玖攔住一個問了問,卻是雲觀瀾一刻之前忽然決定要返回盟中一趟,當即便走了,傳下命令要各部按兵不動,待他下一步命令,白肅玖覺得蹊跷卻也不能說什麽,只得對葉栖雲道:

“你來得不巧,下次見吧。”

他說這話時忽然想起雲觀瀾方才說的那句“你回來得正好”,心下略微覺得奇怪,葉栖雲低聲道:“也罷,我本想當面致歉,也只好等下次了。”

白肅玖收了其餘心思,帶着他往自己營帳走去,兩人并未牽手搭肩,只并肩行在夕陽脈脈的餘晖之中,最終化為兩個淡得看不清的影子。

那樣自然,又那樣美妙。

一切光明與黑暗,鮮血與烈火,終将歸于靜寂空無,王朝,江湖,恩怨,英雄,也都終将湮沒于歷史,波瀾壯闊的戰争也不過是長河中微小的漣漪,何況是他們這樣未曾留下姓名者。後來的事再沒有什麽人知道得清楚,但這個故事并未在這裏完結,他們漫長的人生中還将識得許多人,走過許多地方,經歷許多其他艱險與磨難,但他們一直,一直相互扶持,直到許多年後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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