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自從蕭韞曦将聞靜思入朝為官的抱負兜頭一盆冷水潑下之後,便發現聞靜思開始有心留意朝廷的各項民政措施,諸位官員之間師生,連襟,堂表的關系,或是政見不同的對立黨派。所讀的書,也不僅限于四書五經,借着父親行走翰林院書房,向父親讨來前朝和今時各部大臣的疏,表,策等文章的抄本。分析其中對百姓民生的政令,對邦國來往的策略,對官員調派的意圖。蕭韞曦将聞靜思的努力一一看在眼中,看着他的談吐舉止愈加有士人的風骨,心中喜憂參半,既想他能達成所願一展所長,又想他不沾染上朝中種種惡習,保持着一顆純真的赤子之心。聞允休雖然也是這樣矛盾,畢竟深知長子出身官宦世家,又是下一任家主的繼承者,入仕已是唯一的選擇,感慨之餘,也有幾分欣慰。
聞靜思從父親那裏知曉朝廷中的各種變化,自然也知道了朝中看似風平浪靜的背後,也有着暗濤洶湧,皇家父子之間,皇子皇女之間,甚至是後宮各位娘娘之間,那些不能為外人所道的事。
比如朝中三派鼎立,一派是宗維太師為首的守舊老臣,一派是以楊雙齡丞相為領袖的革新青年,另一派則是擁護聞、史世家中立的大臣。兩邊都想拉攏這兩大世家的支持,于是各出奇招,給聞允休提親讓自家或寡居或适齡女兒做續弦的就有兩三位,給史傳芳的長子史逸君提親的更是快要踏破了門檻,更不用提私下被退回的各項金銀玉器,名貴字畫。
比如中立的世家偶爾也會暗中相助革新一派。楊丞相的學生提出需重新丈量土地,革新現有農,獵,漁家向朝廷納銀錢稅與向土地主交租賃土地稅。宗太師一方阻撓說各地方人力財政有限,國庫緊缺,無法補給,稅制開國用至今日,祖宗的法制不能廢。史傳芳便暗地請落榜的學子結識楊丞相的食客,将全面修改法制換成按照每年收成的比例納為稅收,既不破壞原有的制式,又能減輕百姓因天時變化加重的負擔。蕭佑安樂得兩邊平衡,當堂将此事交給門下省審議。
又比如太子是宗太師的外孫,太子太傅任年是宗太師的學生,兩人是太子黨最堅固的後盾。而三皇子也絕非軟弱可欺,背後有外公輔國大将軍淩崇山為首的各路将軍支持,雖然許多被派往邊疆重鎮,但是京畿防衛仍是掌握在淩家人手中。蕭佑安近些年沉迷習修道法,不近女色。皇後自然暗喜少一位皇子與太子争奪皇位,其他各位有了公主的妃嫔不敢當面抱怨皇帝的薄情,私底下卻是所托非人的悔極,更不必提無所出的貴人美人。
這些事聞靜思從來都不知道,如今一一攤在面前,只覺得果然如蕭韞曦所言,人心叵測。他合上父親的奏章,輕輕放在桌上,問道:“父親,宗太師總是不願承認各項革新舉措,難道他們就不想百姓安樂富足,國富民強麽?”
聞允休莞爾一笑,道:“他只是習慣了安樂富貴,便忘記了當初高中榜首時的抱負。”笑容一凝,又緩緩地道:“宗黨近半年沒有動作,私下不知在查什麽。”
聞靜思看着父親又沉入到自己的思緒中去,輕輕地退出房門,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聞允休的擔憂,兩個月後終于露出水面。
監察禦史當堂奏彈楊丞相遺棄嫡母,使七十七歲的寡居嫡母孤苦無依的住在故鄉老宅,靠一個陪嫁的洗衣婦,變賣家中物什度日。這事在注重孝道的蕭佑安眼中簡直罪大惡極,氣在頭上,不給楊雙齡辯解,當場下令禁足家中,另聽發落。楊雙齡有難,派中之人一時亂了陣腳,便有幾個聲望稍高的登門求助聞、史兩家,具是無功而返。這鬧得滿城風雨的事自然也傳到了聞靜思的耳中,見一貫從容鎮定的父親頭一次露出憂慮不安的神色,自知言辭輕微,給不了任何安慰,仍是盡心道:“皇上雖然生氣,楊丞相也是有輔國之功的,或許念在他多年功勞,會從輕發落呢。”
聞允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嘆道:“皇上既然沒有當廷發落,只是禁足,還是給了餘地。就怕宗黨不止彈他這一條,數罪并處,才是宗黨所用之策。”
聞靜思又問道:“楊丞相明知皇上以孝為先,為何還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嫡母?”
聞允休蹙眉沉思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我曾見過楊丞相早年所寫的一篇憑吊生母的辭賦,情感真摯,頗為動人。他似是魏南楊家的庶子,生母地位卑微,在楊家主母身邊做些雜事,以換溫飽。母親節衣縮食供他讀書,他連考三次才中了二甲進士。錦衣回鄉後才知道母親不堪楊家主母虐待,饑餓致死。”說道此處,耳聽聞靜思一聲驚呼,看他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那雙尚未成熟的手緊緊捏着衣袖上品藍色的芝草,不禁憐愛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楊丞相心氣高傲,哪裏肯咽下這口氣。做官之後,為了遷升入贅當時光祿大夫房家,之後平步青雲,處處排擠楊家。民不與官鬥,說到底,也是楊家人自作孽,怨不得他報此虐母之仇。”
聞靜思兩顆牙齒咬着一點嘴唇,紅白相間,煞是好看。他猶豫許久才道:“父親知道這事,皇上定然也會知道,就只責他苛待嫡母,不顧他喪母之痛麽?”
聞允休淡淡一笑道:“那就要看寫彈表的宗黨,是以仇快重還是以孝政為先了。三言兩語總是敵不過滿篇華藻。”
聞靜思怔怔地看着父親,從那淡漠的語氣和略帶嘲諷的神色中,他似乎看見了父親的勞累,和對皇權冷眼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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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聞允休所料,楊雙齡禁足次日,監察禦史又上了一折彈事。将遠在魏南的楊家主母的兩個嫡子告到了禦前,不侍親母,奸淫庶母,縱子行兇。楊雙齡身為丞相,不孝在前,縱容楊家禍亂禮法在後,應當處斬,以儆效尤。
這一本,真正激怒了以孝治國的蕭佑安,當堂罷了楊雙齡的相位,下朝之後又将他從家中招進禦書房,訓斥了半個時辰,最後下令,遣返原籍,永不錄用。
比起抄家處斬,這已然是最仁慈的處置。
四月底,春花鋪滿了城外官道的兩旁。頭頂的豔陽直直照在歸去來亭上,投下了濃重的陰影。楊雙齡帶着妻妾兒女孫子仆從,一共二十三口人,在此處與舊友話別。來送行的,有曾屬楊雙齡一方的革新大臣,也有聞、史兩家中立的俊傑。
聞靜思第一次見到這位風口浪尖上的老人,一頭黑白參半的發,面龐紅潤,精神抖擻,見了誰都笑着問候,全無罷黜回鄉應有的黯然神态。各路人馬來了又走,熙熙攘攘,匆匆忙忙,最後只剩下聞敘義,聞允休父子及史傳芳四人。過不到一刻,聞敘義也起身告辭。等他一走,楊雙齡這才收起了笑容,靜默的臉上被歲月磨出來的痕跡深沉而明顯,聞靜思忽然覺得,這一瞬間,他蒼老了十年。
聞允休撥了撥懷中青嫩的柳枝,向兒子道:“給老大人堪酒罷。”
聞靜思雙手輕輕捧了壺,為楊雙齡續滿杯。楊雙齡撚着花白的胡須細細地看了他片刻,感嘆道:“我這一走,就是你父輩的天下,你父輩退了,就是你們的天地。前人之車,後世之鑒,一代總比一代強啊。”
史傳芳笑道:“老大人走了,朝中也輪不到我和仲優出來說話。”
楊雙齡搖了搖頭,雙眸精光內斂,有看透塵世的深沉,也有寄望後輩的真誠。許久才緩緩地道:“你以為我不知那落榜書生的來路?善潔擅斷,仲優擅謀,今後的朝廷,還要看你們二人的手段。善潔夠精明,仲優太忠厚,但願都不要走我的老路。”又對聞靜思道:“現在三皇子還顯得稚嫩,一旦成長,也是有勇有謀,比起太子,更做得了大事,你要好好珍之重之。”
聞靜思對這一番話聽了個半懂,垂首恭敬道:“是。”
千裏送客終有一別,看着馬車前頭插滿了柳枝,搖搖晃晃一路遠去,聞靜思才跟着父親蹬車回府。
楊雙齡帶走的不僅是革新一派最堅定的力量,也有太子身邊侍讀一位。按燕國皇家一貫傳統,每位皇子都有兩位侍讀,楊雙齡的孫子一走,只剩下宗太師族弟的親孫宗辰英侍奉在側。未及三天,蕭佑安便在朝會之後招來了聞允休,下令二日之內将長子送往東宮,陪侍太子學習六藝。
聞允休還未下值返回家中,那邊蕭韞曦就已得知了消息。打發走報信的小太監,狠狠地将茶盞擲于地上,轉身沖出了書房。他雖是憑一時之氣來到父皇散步的禦花園,可是如何說服父皇收回成命,心底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又不能無功而返,只好硬着頭皮試上一試。
蕭佑安正在園中拿着支鳥棒逗弄進貢的綠毛鹦鹉與黑毛八哥,見皇兒前來請安,免了跪拜,招手讓他站到身邊來,指着八哥道:“曦兒,這黑衣将軍十分聰慧,朕教它簡單的話,它都能學會。”
蕭韞曦正愁着如何開口向父皇讨要聞靜思,被蕭佑安一打岔,幾乎捧腹大笑,調皮道:“父皇,八哥是黑衣将軍,那鹦鹉豈不是綠袍大夫?”
蕭佑安扳起臉,正色道:“這一文一武都齊了,朕成什麽啦!”
蕭韞曦從不怕他,依舊像小時候那樣纏上去,笑嘻嘻地道:“那還用說,百鳥朝鳳嘛。”
蕭佑安被他逗笑了嘴,對着這個最心愛的孩子,他給予了超過皇家父子之間更多的慈愛與寬容。看着他慢慢長大,伸展了骨骼,寬廣了胸襟,遠大了目光,從一個愛調皮搗蛋,天天惹事的毛頭小子,成長為一個漸漸符合自己期望的少年人。蕭韞曦看父皇心情尚佳,微笑着道:“父皇,你看,兒臣身邊的兩個侍讀,一個張景,總會投兒臣所好,找來各種新鮮玩意兒,一看就不是個專心學業的人。另一個郭岩,木讷無趣,畏畏縮縮,問什麽答什麽,從來不多說一句。兒臣日日對着這兩個人,怎麽看怎麽難受。父皇要想兒臣專心學業,不如幫兒臣換一個更好的人來?”
蕭韞曦說到此處,蕭佑安尚未反應,那八哥在金絲籠裏跳了幾跳,呱呱叫了幾聲,竟然叫出人話來:“你騙人,你騙人!”
父子倆人齊齊一愣,一個忽然面色漲紅,一個猛地仰頭大笑。蕭韞曦見父皇眯了眼睛笑看過來,仿佛在說:“你連一只畜生都瞞不過,還想騙朕!”不禁更加心虛。
蕭佑安見兒子滿臉羞窘,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帶着他在琉璃亭中坐下,遠遠避開了鳥籠,問道:“你總是借着你那點小聰明不肯用功讀書,課堂上睡覺,讀野史,甚至在太子太傅的茶碗裏放青蛙。皇後在朕這裏訴苦了不下七八次,說你頑性難馴,不肯收心,次次朕都替你遮掩過去。今日你忽然說要專心學業,騙誰呢!”
蕭韞曦不料父皇對自己了如指掌,臉上就快挂不住笑,揉揉鼻子讨好地道:“父皇,兒臣說想專心學業是真,向父皇讨人也是真。”
蕭佑安心中了然,故意問道:“讨誰?”
蕭韞曦正色道:“聞靜思!”
蕭佑安雙眉一揚,深深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從那張故作嚴肅的臉上看到了堅持與冷靜,不禁好奇道:“朕已答應了晟兒讓他做太子侍讀。朕雖然寵你,但君無戲言,不能因你而廢。”
蕭韞曦笑道:“這好辦,過十天半月,兒臣找個借口打發了郭岩,父皇将聞靜思賜予兒臣,再給太子另找個侍讀就行。”
蕭佑安沉下臉色,訓斥道:“選太子侍讀,你當是随随便便挑桃子選李子!要世家清白,學業好,肯上進,有才幹,他在四方書院極受夫子喜歡,晟兒身邊就缺這樣的人。他做了太子侍讀,就算是東宮的人,今後入朝為官施展抱負那是輕而易舉。跟在你這個貪玩樂的皇子身邊,還不被你給教壞了。”見蕭韞曦硬着頭皮受了一頓訓,仍舊不肯死心,轉了口吻又道:“難得見你執着一人,你說說看,看中他什麽?”
蕭韞曦一愣,回想着兩人種種過往,臉頰漸漸放松下來,淡淡地道:“兒臣看中這個人的善良,真誠。世家學業這些,對兒臣來說,沒那麽重要。”
蕭佑安點點頭,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善良,真誠确實可貴,在朝堂上,卻不是最重要的。朕心意已決,多說無用,你回去罷。”
蕭韞曦動了動嘴,垂下眼眸掩去滿目的失望之色,陪着蕭佑安靜坐了許久,才緩緩跪下叩了辭。
蕭韞曦見到聞靜思是二日後,在太子太傅授業解惑的百卷齋中。一身素淨的細绫,雙袖衣襟處用雪青及月白色的絲線繡了茱萸紋樣,斂目垂手站在太子身後,既從容又謙遜,既素雅又高貴。看到自己走進門來,雙眼一亮,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微笑不語。
蕭文晟看了看聞靜思,又瞥了眼蕭韞曦,意有所指地點頭道:“你們兩個是舊識,定有許多話要說,皇弟有空來本宮這兒多和他聚聚。”
蕭韞曦眼皮一跳,強笑道:“那是自然,可要勞煩皇兄了。”
聞靜思身為太子侍讀,和宗辰英并排坐在蕭文晟身後,同一排的還有蕭韞曦的侍讀張景和郭岩。他第一次看見蕭韞曦課堂上的樣子,不似太子那樣危襟正坐,認認真真聽任太傅講課,而是上半身幾乎都趴在了桌上,慵懶地右手支額,左手捏着小狼毫在書本上塗塗畫畫。周圍的人似乎對他這幅樣子習以為常,太子不發一言,任年更是連看都不看一眼。聞靜思看了一陣子他的塗鴉,暗暗捏了捏筆杆,将目光收回,放在了書上。
上午由任年和翰林院侍講學士講解四書五經,帝王策與兵法,中午在百卷齋側殿一起用過午膳,休歇至未時,便由太子太師與太子太保教習射藝,騎術,擊劍和時下興起的馬球和蹴鞠。有了太子侍讀這一身份,聞靜思行走翰林院和國子監的書庫便輕而易舉。午膳之後,聞靜思借着蕭文晟小睡,常常去兩處的藏書殿翻看書籍,古往今來百家之言,自家書房有的這裏都有,自家書房沒有的這裏也有。他在那一櫃櫃的書籍之中,看到了前朝的興衰,燕朝的興起,名臣的生亦何歡,猛将的死亦何憾,看到了民生百計,看到了外邦榮辱,看到了歷年進士的試題答卷,也看到了奸臣抄家之後的清單。那一本本薄厚不一的書冊,讓聞靜思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天下。到了下午,跟着皇子侍讀學習騎射競技,看着蕭韞曦從昏昏欲睡變得神采飛揚,矯健的身手,自信的笑容,在陽光與汗水下展示一個少年人應有的活力和生機。晚上宿在東宮的賓客院裏,做完課業,有時被傳去陪蕭文晟下棋解悶,有時自己在院中侍弄些花草,有時蕭韞曦會偷偷溜進來。他來的時候,總會帶來宋嬷嬷做的各式糕點。聞靜思幾乎以為會如自己所願,好好做個侍讀,早日考取功名,做個如父親一樣的好官。
聞靜思來百卷齋的大半個月裏,日日見蕭韞曦在課堂上懶懶散散,或伏案睡覺,或塗鴉書本,或翻看野史,竟然有一次看到妙處大聲叫好,把幾人吓了一跳。任年當場黑了臉,罰郭岩站了整整一個上午。後來聞靜思問蕭韞曦,才知道皇子有錯,侍讀先罰,既是殺雞儆猴,也是以儆效尤。只要蕭韞曦堂上不出聲搗亂,任年都會聽之任之。聞靜思看看蕭韞曦依然固我,又看看戰戰兢兢的張景和郭岩,心裏不禁同情起來。可是這同情的人在一個月後,變成了自己。
前一日晚上蕭文晟在東宮設宴,請了宗家的幾個外戚來,恰好當日休沐,聞靜思回家小聚。次日直接來百卷齋聽課,卻不料蕭文晟昨夜醉酒,太傅布置下來的課業忘記寫了。任年把臉一沉,提起案上的檀木戒尺站了起來,沉聲道:“聞靜思來受罰!”
聞靜思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任年又叫了一遍,他才走出書案,站到衆人之前,伸出雙手。任年看了蕭文晟一眼,喝道:“轉過身去跪下。”
聞靜思只好硬着頭皮轉身跪下,面前正對着蕭韞曦的書案,看着那雙驚愕的眼睛,不禁臉上萬分尴尬。不及他多想,任年道:“不寫課業,戒尺十下。”說罷,手中的戒尺狠狠地打在了肩上。一陣尖銳的疼痛直沖腦門,聞靜思倒抽一口冷氣,幾乎呻吟出口,不敢再看蕭韞曦驟然冷峻的神色,僵着身子閉上雙眼默默忍耐。好不容易撐過這十下,任年又道:“目無師尊,戒尺十下。”
從未挨過父親伯父的家法,這二十下戒尺将一側肩膀打得腫了一片。受完罰,聞靜思抹去額上的細汗,重新朝任年跪下,恭敬地叩拜道:“謝太傅教誨。”
坐回椅子上時,聞靜思仍然有些恍惚,既不信自己真的受罰,肩頭的疼痛又真實清晰。他擡起頭來,太子的背影依舊筆直,三位侍讀目不斜視,只有蕭韞曦半轉了臉擔憂地看過來,聞靜思勉強地笑笑,微微搖了搖頭。
午休的時候,聞靜思照舊去藏書殿看書。肩頭紅腫的地方隐隐作痛,令他不能靜下心。恍恍惚惚翻了幾頁,耳邊聽見一聲門響,竟是蕭韞曦找了過來。手上捏着一方巾帕,裹了一盒藥膏,随手搬了張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正色道:“脫了袖子,讓我看看。”
聞靜思放下手中書冊,解松了腰帶,抓着衣領小心翼翼地剝出個圓潤的肩膀。窗外豔陽透過白絹的窗紙,照得散碎下來的發絲如刺繡的金線一般,細柔的都能纏緊人的心。而肩膀上白皙的肌膚看起來竟有幾分透明,二指寬的尺印清清楚楚橫在當中,異常刺目。蕭韞曦怔怔地盯着聞靜思的臉,他已許久未曾好好看看這個人。脫去稚氣的容顏有着少年人的腼腆與羞澀,以往柔弱的身軀現在更是結實又勻稱,仿佛再過不久,蘊含的成年人的力量就會展露出來,再也不需要父親家人的保護。
聞靜思見他看着自己久久不語,開口喚道:“殿下。”
蕭韞曦回過神來,笑着揭開盒蓋,用汗巾抹出一層膏藥,均勻地塗在紅腫之處,口中調笑道:“這幾年我沒留意,你倒是越長越俊俏了,說不定哪日連我也比了下去。”
聞靜思被他這一逗,笑彎了雙眼,注意力一轉,肩上的疼痛減退了不少,接口道:“殿下與我隔三差五見一次,我變沒變樣,哪裏逃得過你的眼睛。”頓了頓又道:“殿下怎麽随身帶着傷藥?”
蕭韞曦冷哼一聲,肅聲道:“任年少時學過幾手拳腳功夫,出手狠辣,打人從來不留情面。張景、郭岩還有走了的楊書鑒,不知被他打過多少回,傷藥随身攜帶都成了慣例。”他抹完膏藥,用汗巾将傷處小心裹了,在腋下松松系了個結。看聞靜思整理好衣裳,又低聲道:“他打你,不是太子不寫課業,而是立威,打給我看,也是打給聞家看。”
聞靜思一愣,不可思議地道:“怎麽可能……”話未說完,蕭韞曦伸手捏上他的下巴,湊過臉來沉聲道:“你既然立志入朝為官,就摒棄這些天真幼稚的心思。任年是宗維的學生,宗家人他從來不敢打。這裏不比四方書院,太子說你錯了,你對的也是錯。”看着聞靜思凝重的神色,手上松了松勁,和聲安撫道:“不過,你也放心,我找個機會把你要過來,皇祖母總是向着我的。聞靜思,在此之前,無論多痛多苦,你都要給我忍着。”說罷,将手上的藥盒塞在聞靜思手裏,站起身道:“這藥你留着,恐怕會常常用到。”
蕭韞曦轉身就走,聞靜思看着他慢慢遠去的背影,輕輕喊了聲:“殿下。”見蕭韞曦停下腳步,半側着身子看過來,疑問道:“殿下在課堂上雖然總是漫不經心,我卻知道太傅的一字一句殿下都聽進了心裏,為什麽要這樣呢?”
蕭韞曦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而深邃,他張了張口,然後頭也不回地踏出了藏書殿。聞靜思雖然沒有聽到一絲的聲音,卻知道那口型之下的意思——寝榻之邊,豈容虎狼安睡。
蕭韞曦說傷藥今後會常常用到,果然如他所料。太子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會出那麽點事,或忘記寫課業,或晚起遲到,或做的策論文不對題。這時,任年便會将聞靜思叫到身前來,捏着檀木尺,或打手心,或打肩背,每次十下,不多不少。他臂力過人,十下頂四十下。聞靜思舊傷才平,新傷又起,一時間真是苦怨難言。
聞允休知道了這事,細細問了他事情經過,沉着臉看了傷處,蹙眉肅聲道:“三皇子說得不錯,太子确實在向你伯父與我施壓。宗太師想為皇後在懷安山修避暑的園子,向戶部遞了文書,索要一千二百萬兩白銀。皇上拿到殿上來議,革新一派拉攏了史家反對,你伯父與我這次也傾向革新派。”聞允休嘆了口氣,将聞靜思摟入懷中,心疼地道:“讓你受罪了。”
聞靜思貼在父親的肩頭,安慰道:“父親不怕宗太師,我也不會怕太子和太傅。三殿下說找個機會要我過去,相信不會太久,父親盡管安心。”
聞允休搖搖頭,正色道:“三皇子的話,你聽聽便好,別往心裏去。”
聞靜思看着父親認真的神色,心忖道:“他雖是皇家子弟,但一諾千金,總不會騙我的。”
聞靜思滿懷信任,蕭韞曦卻一直找不到機會。直到三個月後,皇太後從避暑山莊回到京城,才尋了個理由匆匆忙忙去鳳慈宮拜見。皇太後淩嫣許久不見心愛的孫兒,十分想念,連忙吩咐侍婢侍奉果茶,一邊将蕭韞曦拉到身邊坐下,細問這段時間學業,日常瑣事。蕭韞曦一五一十地答了,想到自己有求于皇祖母,便讨好着自薦來捶背。淩嫣瞥了他一眼,嘴唇一彎,心知肚明,也不戳破,端起茶盞舒舒服服地享受孫兒的服侍。
蕭韞曦低着頭苦思如何說動皇祖母為自己要人,目光恰好落在皇太後衣裳的喜上梅梢紋樣,腦中靈光一閃,壓低了聲音問道:“這兩年禹、弁兩州不像前幾年那樣旱了。孫兒記得有一年旱得特別厲害,皇祖母帶着一群朝臣的正妻前往清涼寺祈福。那是哪一年?孫兒好像才七八歲?”
淩嫣放下茶盞,撥弄着無名指上的鑲玉戒指道:“正始十二年,那時你七歲。本宮回來的路上遭遇了暴雨,山泥沖毀了車轎,聞家老太君和媳婦前來護駕,卻英勇犧牲,本宮記得清清楚楚。”
蕭韞曦捶肩的手不知不覺輕緩下來,惴惴不安道:“孫兒不是有意提這事讓皇祖母難過。”
淩嫣笑着拍了拍孫子的手道:“這不怪你。”
蕭韞曦又道:“孫兒記得當日跟父皇去聞家吊喪,聞翰林喪母又喪妻,難過得很。最可憐的還是他那幾個孩子,沒了母親依靠。孫兒沒了母親,還有皇祖母來疼,可他們幾個連祖母也沒了。”
淩嫣嘆了口氣,緩緩道:“是啊,本宮聽說那四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五歲,最小的只有八個月。這麽多年過去了,說是長得都不錯。”
蕭韞曦雙手捏了捏皇太後的肩膀,微微一笑,道:“聞大人喪妻之後,一直未娶,真是當爹又當娘,辛苦得很。還好他那幾個孩子都争氣,特別是長子,樣子俊秀不說,性子也溫順,知書達禮,志向遠大。孫兒本想将他讨在身邊做個侍讀,偶爾照顧一下,不料晚了一步,被太子要了過去。”他停了停,語露惋惜地道:“孫兒想啊,他在太子那裏做侍讀總比在孫兒身邊強,東宮的人以後做官更容易些,就随他去了。結果,皇祖母,你都想不到發生什麽事。”
被蕭韞曦引到這裏,淩嫣只好順着他問:“發生什麽事啦?”
蕭韞曦按着皇太後的雙肩,狠狠地道:“太子根本不是為了他好才讨他做侍讀。他看孫兒不順眼,看孫兒要幫的人也不順眼。楊書鑒一走,任太傅沒人可打,太子就是找個人給他練手的。太子打聞靜思,不給孫兒面子事小,可他娘和祖母救了皇祖母,太子打下去,不是連皇祖母的面子也不給麽。”
這一段話,蕭韞曦說得振振有詞又惶惶不安,既怕說得輕了皇祖母不以為然,又怕說得重了适得其反觸怒皇祖母。正在等皇祖母的話時,門外傳來細細的幾聲貓叫。兩人扭頭去尋,只見一只肥大的白貓從門外一邊叫一邊跳進來。淩嫣見了淡淡“哼”了一聲,喚過侍婢吩咐取蜜瓜來。蕭韞曦見被一只貓岔開話題,心中極不舒坦,揚聲叫道:“哪兒來的畜牲,跑這來撒野。”就要走過去趕跑它。
淩嫣笑着阻止道:“那不是什麽野貓,它是皇後的心肝寶貝。”見孫子不滿意地望過來,扯着他的手在身邊坐下來,指着那吃蜜瓜吃得正香的白貓淡淡地道:“皇後雖然胸襟氣度不如你娘,坐後位卻沒什麽大的過錯。她爹又是太師之尊,統領一個世家。這貓兒雖然常常淘氣,抓傷幾個宮女太監,可打貓也要看主人,只要在我這兒規規矩矩,我也就給皇後幾分面子,善待這只畜牲。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蕭韞曦心中一陣驚,一陣寒,仿佛三伏天氣忽然淋了三九的冰雪,渾身濕冷。皇祖母話中之音他怎會聽不出來,聞靜思的身後只是個小小的朝臣,而太子是未來的國君,太子想捏扁搓圓都在一念之間。自己身後是皇祖母,太子就算要整自己,也要看皇祖母的面子。
淩嫣看蕭韞曦低着頭若有所思,輕輕一笑,扶了扶發間的金簪,又道:“皇後愛惜貓兒,也只能在宮中護它一時,若它逃出了宮門,遇上幾個調皮孩子,可就要當野貓來欺負。皇後要想一輩子保住它,只能讓天下人都知道,這白貓是皇後養的,以後萬一丢了,也有人為了讨好皇後颠颠地金車玉轎送回來。”
蕭韞曦雙手扯着衣裳下擺,緊緊咬着嘴唇。皇祖母雖然沒有為聞靜思說一句話,可她哪一句話不是在教自己長遠的道理。
蕭韞曦從鳳慈宮裏出來,天色已晚,婉拒了皇祖母留用晚膳,混混僵僵不知要去向何方。在長明宮門前徘徊了小半個時辰,步子一轉,從馬廄裏牽出白兔,走出宮門,直直向輔國将軍府奔馳而去。
蕭韞曦在皇祖母那裏碰了個軟釘,外祖父及舅舅處也說得模拟兩可,他第一次覺得無助與困惑,皇子的身份,淩家的血脈,看似尊貴無匹,可伸手出去,連一個聞靜思都抓不住。即便他如何煩憂,也改變不了當前的境況。日複一日,月複一月,秋葉落盡最後一片,雪花盛開了遍地。宗維在朝中的态度越來越強硬,蕭文晟在課堂的表現也越來越随意。而聞靜思,則變得沉默寡言,性子益發內斂,清亮的雙眸裏再也不見盈盈的笑意。蕭韞曦低頭看着書本上漸漸稀少的塗鴉,漸漸畫滿的正字。那正字的每一橫每一豎,都是任年手中的檀木尺落在聞靜思的身上的次數。
蕭韞曦心中煩悶難解,身邊的事務便甚少留意。下午與太子一方比賽馬球之後,忘記換下汗濕的衣裳,又吹了冷風,第二日起床頭重腳輕,渾身難受,只好由宋嬷嬷代為告了假。任年聽了之後什麽也沒說,翻開太子交上來的課業。那是一篇關于百官言行的策論,蕭文晟在朝素以仁慈親和稱道,文中自然要求百官言辭謹慎,行止謙遜。任年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淡淡掃了聞靜思一眼,第一次深刻的體會到太子仁善之下的冷酷,皺緊了眉頭将策論往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為臣民者避君諱,為人子者避父諱。太子這篇策論,共用三個‘安’字,為何直寫其字,不避父君之諱?”
蕭文晟站了起來,撫平了衣袍,謙遜地躬身,慢慢地道:“學生一時忘記了。”
聞靜思緩緩閉上了眼睛,黑暗之中他清楚地聽到任年的冷哼,然後他睜開眼,一如往常,被任年叫到案前,生生挨了二十下戒尺。
打完之後任年仍然覺得不夠,指着門前石階道:“去那兒跪着,直到叫你起來。”
聞靜思一怔,下意識地看向蕭韞曦的書案,空空如也的座位只留着幾本畫滿塗鴉的書冊,找不到半分的安慰與期望。他靜靜地走出門外,在百卷齋前的青石階上跪了下來。冬日的地面又冷又硬,寒意透過棉褲與皮肉鑽進骨頭,散至四肢百骸。他怔怔地看着前方,那是皇子們進出百卷齋的正門,再遠是太子的東宮,更遠處是蕭韞曦的長明宮。他看不見宮牆之外的蕭韞曦,一如他看不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