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的理想與抱負。聞靜思微微低下了頭,面前的青石階上,積雪混着黃色塵土,仿佛那一年身在蓮溪的祖宅,幼年的自己披着厚重的皮裘站在門外,看長街上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頂着風雪佝偻起身子緊緊貼成一群去讨一碗薄薄的粥水,他們腳下的土地,也如今日這般冰冷。太陽漸漸移到頭頂,積雪融成了冰水,滲入厚厚的褲腿中。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從身前換到了身後,太子與侍讀出門吃了午膳,又進來換上甲胄練習騎射。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任年去了哪裏。這段時辰他心中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想,又似乎想了很多。四周寂靜無聲,寒風也停了下來,忽然之間聞靜思想起兩年前的一夜,蕭韞曦領着自己去取匕首,告辭的時候,那個高貴的皇子獨自站在黑夜之中,那時,周邊也如現在這般寂靜,夜色也如眼前這般漆黑。

蕭韞曦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湯藥的苦澀還留在唇齒之間,神思恍惚中像是聽到門外郭岩的聲音,再仔細去聽,依稀分辨出“聞靜思”三個字,心中驟然一驚,猛地坐了起來,揚聲喊道:“郭岩,進來!”

不出所料,門外正是郭岩。蕭韞曦冷眼看着一貫木讷的侍讀猶豫地走近床邊,規矩地行禮,沉聲道:“什麽事?”

郭岩沉默了片刻,小心措辭道:“回殿下,今日太子殿下的策論未曾避君諱,聞侍讀被太傅打了二十尺後,罰跪百卷齋門外,直到傍晚,力竭而昏,被送回了聞府。”

蕭韞曦心頭一緊,強自鎮定道:“太子的策論呢?”

郭岩如實道:“還在太傅的書案上。”

蕭韞曦冷笑一聲,閉上雙眼,後背往枕頭上一靠,道:“去取來,交給木逢春。”過了片刻,揮了揮手道:“去吧。”

郭岩走後,蕭韞曦躺了一會,喚進宋嬷嬷,按了按昏沉的額頭道:“嬷嬷,給我更衣,叫人牽白兔過來。”

宋嬷嬷拿下屏風上的棉衣,邊為他穿上邊勸說道:“太子有意罰自己的侍讀,殿下何必參和進去呢?”

蕭韞曦伸手攏齊長發,侍女前來幫他束好。看着鏡中的自己慢慢被錦衣玉帶包裹起來,真真是英姿勃發,氣勢過人,卻只有他自己知道,脫去這一身錦服,有幾個人願意正眼來看?不由自嘲地笑道:“是啊,為了一個小小的侍讀,何必呢?”伸手推開兩人,自己系好腰帶,快步走出門外,恰看見木逢春正捧着卷紙走過來,命令道:“将這錦繡文章送到鳳慈宮去,皇祖母會喜歡的。”說罷,竟不顧宮內禁止騎馬一條,翻身上了白兔的背,絕塵而去。

蕭韞曦心中如何焦急,也不敢放開膽量在鬧市中疾馳,小心束緊了缰繩,讓白兔一路小跑到了聞府正門。他雖然不是常來,府中的仆役卻個個精明,早已記熟他那張臉。見他匆匆趕到,一個連忙過來牽馬,一個連忙将他引入府內。蕭韞曦也不說話,跟着仆役穿堂過院,來到聞靜思的小院內。房門半敞,隐約聽見幼稚的童音嗚咽哭泣,蕭韞曦心頭一跳,三步并兩步跨上臺階,沖進了房門。室內燃了火牆,暖如三月春,聞靜思躺在床上,身旁趴着不住抽泣的聞靜心,聞允休坐在床頭,床尾坐着聞靜林與聞靜雲。屋內之人不防他忽然來訪,一時齊齊看着他。聞靜心最先反應過來,拿袖子抹去臉上淚跡,大睜着紅腫的雙眼向蕭韞曦沖了過去,揮舞着小拳頭狠狠地砸在他胸口,厲聲質問:“都說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為什麽你哥哥犯了錯,要來罰我哥哥?”

蕭韞曦自認天不怕地不怕,帝王的雷霆震怒他總能找出三分理來安然避過,皇祖母的戒尺他撒個嬌就可以免于皮肉之苦,面對太子的陰晴不定他從來淡然處之,就算是宗太師的直言數落,他也是從容以對,他沒有伶牙俐齒,有的是問心無愧。今日卻被一個小女孩兒質問地啞口無言,那柔弱的拳頭捶在胸口,如雷聲陣陣,令他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自處。聞允休看他滿面難過,不禁嘆了口氣,出聲吩咐兩個兒子道:“林兒,你們兩個帶心兒回房裏去。”

聞靜雲頭一回看見妹妹發那麽大的脾氣,正想着如何安撫,聞靜林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聞靜心一把抱了起來,道:“我們走,不要理他。”聞靜雲看看呆呆占着的蕭韞曦,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大哥,撇撇嘴轉身跟上二哥的腳步跑出了房。

三兄妹一走,蕭韞曦心下一松,往床邊走了幾步。聞允休站起身,恭敬一禮,阻止道:“思兒尚未清醒,殿下請勿驚擾。若思兒醒了,臣會派人告知殿下。”

蕭韞曦怎會聽不出聞允休話中的送客之意,一言不發地坐上床邊。聞靜思裹在厚厚的被褥中,面色蒼白,雙頰卻是潮紅。他伸手探向額間,肌膚觸手灼熱,口鼻呼出來的氣也同樣燙手。蕭韞曦收回手,目光落在聞靜思的雙肩,他知道在被褥之下,內衫包覆的肩膀上,有二十道戒尺留下的血印,而自己的書冊上,已經畫不下這區區二十道筆跡。

聞允休冷眼看他的脈脈溫情,終是忍不住心頭的怒意,淡淡地道:“殿下若還念及往日與思兒的一分情意,就請放過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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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韞曦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着聞允休,過了片刻,茫然的雙眸驟然清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沖出門外。回宮的路上,他滿腦子都是聞靜心的責備,不禁去想今日的早晨,聞靜思跪着受罰,一定是皺着眉頭忍下疼痛,當任年要罰跪的時候,他一定會想着求助自己。蕭韞曦快步走在鳳慈宮的回廊裏,收起了往常漫不經心的笑意,背脊挺得筆直,他在聞靜思身上得到了真誠,得到了友愛,絕不能拿傷害去還。他第一次有了不顧一切也要守住一個人的決心,第一次渴望哪怕赴湯蹈火也要掌握天下的力量。

淩嫣輕輕撥弄着豔紅的指甲,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孫兒,年輕的臉上有着似曾相識的倨傲與不甘,只是再桀骜不馴,見了自己,也要乖乖下跪。淩嫣的手已經不再年輕,皺紋滿布。先帝愛她膚如凝脂,特別是這雙手,纖纖十指,捏針掐線,宛如無骨。這樣一雙保養得當的手,後宮人人懼怕,因為她的手中曾握住了先帝的遺诏,今上的孝道,如果她願意,還可以掐斷一個太子的前程。蕭長晟已跪了半個時辰,腿腳酸麻,依然等不到皇太後的一句平身。門外珠簾簌簌清響,進來一個窈窕的身影。一身燕居華服的皇後袅袅行至太後座前,恭敬地跪拜行禮,口稱千歲。淩嫣淡淡一笑,道了聲請起,便不再開口。

宗孺芷道:“今日大寒,妾身來帶皇兒給皇上請安。不知皇兒哪裏沖撞了太後,妾身叫皇兒給太後陪不是,回去後定當嚴加管教。”

淩嫣拿起策論遞給宗孺芷,道:“皇後來看看你的好皇兒,好一篇錦繡文章啊。”

宗孺芷展開卷面,一目十行地看下來,又看看跪在一旁滿臉求救的太子,不敢開口。淩嫣雙目一掃,冷笑道:“先帝名諱有個華字,雍華門為避君諱改名雍寧門,皇上為避父君之諱,不敢走雍寧門,次次繞過半個皇宮回自己的東宮。而太子倒好,父君之諱全不避忌。皇上以孝治國,這篇策論若是傳出去,天子威嚴往哪裏擱?皇家尚且如此,士族百姓如何教化,孝道又如何傳揚啊?若皇後平常事務繁忙,哀家倒願意替皇後多加管教管教。”

蕭文晟腿腳冰冷,想要向母後撒嬌求情,又怕太後責怪,只好伏地讨饒道:“孫兒知錯了,孫兒下次不敢了。”

宗孺芷也順水推舟道:“看在太傅已經罰過的份上,太後就原諒皇兒一次罷,涼他下次也不敢再犯。”

淩嫣端來茶盞輕呷一口,淡淡地道:“錯在己身,罰在他人,有什麽用,要罰就罰正主兒。太子從今日開始,将這篇策論抄寫一百遍,抄完之前,哀家供他一日三餐,文房四寶。什麽時候抄完了,什麽時候再回去。”

宗孺芷看着兒子欲哭的臉,心中又是恨他自作主張讓自己失了臉面,又是心疼兒子久跪的雙腿,再三憂郁,終是咬咬牙,狠心道:“那就依太後的意思罷。妾身還要服侍皇上,妾身告退。”

淩嫣看着宗孺芷遠去的身影,放下茶盞,剛要說話,從外間進來一個侍婢,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耳語幾句。淩嫣點點頭,揮手謙退,才對太子道:“起來罷,好好抄,抄在手上,記在心裏。”說罷,起身走了出去。

蕭韞曦坐在太後佛堂的一角,靜靜地等候,見到皇祖母走進室內,微微一笑,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皇祖母,孫兒,要這江山。”

淩嫣一愣,看着那張像極了侄女的臉龐上,明亮的雙眼有着先帝的堅韌與瘋狂,驚喜霎時溢出了胸腔。她緊緊抱着蕭韞曦的雙肩,低低笑出了聲:“好孩子,祖母等你這句話,等了十五年,等得都老了。”

蕭韞曦閉上雙眼,祖母的懷抱不如聞靜思的平淡與柔弱,卻激烈溫暖,安全又可靠。他今後,也會用同樣的胸懷去保護值得保護的人,他要用雙臂為這些人撐起一個天下,再沒有陰謀與詭計,再沒有戒尺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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