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

圍觀通告,侍衛朗聲宣讀十五年前韓正賢含冤屈死,今日複其清名,歸還家産,在世的三代子孫免除一切稅務。徐謙聽入耳中,也只是平靜地笑了笑,道:“家父含冤而死,九泉之下直到今日才算是瞑目。父債子償,王爺于我,不算恩情。”

蕭韞曦知道他脾性古怪,乍聽他這樣一說,撇清了恩義,劃清了界限,分明是不想往後有所瓜葛,不禁暗嘆自己低估了他,只好拐彎抹角道:“我與你兩清,但你還欠着靜思一份歉意。”

徐謙笑道:“這是我和聞公子之間的事,與王爺有甚關系?”

蕭韞曦被他堵得無話可說,心中再是惱怒,也不得不忍了下來。

正月十五上元節,蕭韞曦陪在皇帝身邊,兩人密談許久,連皇帝貼身的總管都不知道交談的內容,只看見一向得寵的寧王走出禦書房,神情肅穆,臉色凝重。

次日,蕭韞曦在淩崇山處用了家常便飯,自家人坐在一處,歡聲笑語,殷殷囑咐,比之父皇少了三分沉重,多了一分溫情。蕭韞曦裝做不經意地問起淩崇山道:“将軍覺得我那老友如何?”

淩崇山瞥了他一眼,點頭道:“進退有度,心思細膩。”

蕭韞曦笑道:“能得将軍稱贊,着實不易。我走之後,京城就托付給将軍和聞大人了。”

寧王離京定在二月初一,一切瑣事皆有木逢春和陸行舟打點,他日日帶着聞靜思參與下屬舉辦的酒宴聚會,看似潇灑不羁,實是一一安排事務。蕭文晟冷眼旁觀,不言不語,心裏卻是高興至極。

蕭韞曦臨走前一晚,去了聞家。這些年來,他去聞府如回王府,輕車熟路,來往仆役對他自降身份時常造訪下屬家中頗有疑惑,卻也知曉主家深受皇恩是件好事。蕭韞曦去聞靜思小院前,先去了聞允休的逸樂居。此時聞允休一身家常便服,在院中舒展拳腳,習練太極,乍一見他輕裘緩步,豐姿雅逸,雙眼一亮,慢慢收勢,拱手為禮道:“臣恭候王爺吩咐。”

蕭韞曦不欲虛言費時,沉聲道:“聞大人,我這一走,少則三五年,最多不過七年,期間還請你多教導靜思。”

聞允休心中明朗,點頭為誓,肅聲道:“王爺請放心,臣不會辜負王爺的期望,也請王爺記得曾經的許諾。”

蕭韞曦笑道:“自然。”

兩人再無話說,蕭韞曦快步穿過花園,來到聞靜思的小院。屋內燭火明亮,聞靜思坐在書桌前,一手無意地撥弄着算盤,一手提着狼毫細筆,雙眸微斂,目光落在硯臺上,難得的發起呆來。他的身影投在背後刻着山川水脈的屏風上,高低不平,深深淺淺,正如此時他腦中紛亂的回憶,酸甜苦辣,濃濃淡淡。他這呆發得認真,一心一意,蕭韞曦推門入內,走到他身畔才驟然發覺,一時間,四目相對,腦海裏的過往與現在,幼時與少時,俱化作口中軟軟的一聲:“王爺。”

蕭韞曦見他第一次忘了禮節,坐在原地,第一次見他面露不舍之色,心中既痛又憐,不由輕聲問道:“我想你了,還能看看從你院子裏分走的荼蘼,睹物思人。你若想我了,要看什麽呢?這些年來,我竟是沒送你一磚一瓦。”

聞靜思怔愣了片刻,默默地彎腰拉開左側的抽屜,取出一個長方的木匣,開了上蓋,內裏躺着的正是幼時為聞靜林贏來的金匕首,與數年前蕭韞曦為自己繪的肖像。黃金制成的鞘與柄,因時常被人撫摸把玩,有了一層厚厚的包漿,斂去了刺目的光華,正如蕭韞曦,仁義忠孝之下,是必得皇位的鋒芒。

Advertisement

蕭韞曦微微一笑,将匕首抓在手中,翻轉數次,又抽出刃看了看,嘆道:“我幾乎忘了這事。”他将匕首還回匣內,從腰間荷包中取出一個四方的錦袋,道:“我再給你兩樣東西随身帶着,見物如見我。”

聞靜思雙手接過,倒出來一看,是一塊令牌與一方雕有五爪蟠龍的玉印,印上用篆體陽文刻着“蕭韞曦”三個字,竟是一方私印,不由驚道:“王爺這是合意?”

蕭韞曦拖來一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指着這兩樣道:“你拿着這方印,可調動淩雲手下一千禁軍,可指使嚴峰暗中查探消息,可閱覽吏部,戶部,兵部各類卷宗,可出入我王府各處。”他見聞靜思滿臉震驚之色,笑了一笑,又道:“還可以我之名統領三部,下發政令。而這塊令牌,可向戶部支取白銀累積一百萬兩。”

聞靜思“嚯”地站了起來,雙唇微顫,呼吸急促,聲音嘶啞道:“王爺,我不能接受。”

蕭韞曦挑眉笑道:“昔日有馮谖為孟嘗君市義,今日你為何不肯為我市仁?”說到此處,他見聞靜思緊緊抿着嘴唇,雙眸神采奕奕,輕聲道:“你怕懷璧其罪?我已告知三部尚書與淩将軍,令牌與私印交由你使用。他們四人,無數雙眼睛盯着你,等着你縱欲成災,行差踏錯,你怕是不怕?”

聞靜思緩緩搖頭,猶豫地道:“我不怕他們挑我的錯,只怕我用不好,辜負你的希望。”

蕭韞曦深深地看入他的雙眼,沉聲道:“你若連這點歷練都瞻前顧後,往後如何掌管文武百官,我大燕的國庫?”

聞靜思呼吸一窒,長長吐了口氣,看了一眼兩物,仔細收入錦袋中,朝面前之人恭敬地一拜到底,堅定道:“我定會好好用它們,絕不叫王爺錯付半分信任。”

蕭韞曦扶他起身坐回椅子上,慎重地道:“當年你曾許我三件事。這第一件事,你給我記好了,無論京中發生何事,只要你父親命你離京,就不得拖宕半刻,能做到麽?”

聞靜思沉聲應道:“能!”

蕭韞曦點點頭,又道:“第二件事,我走之後,你好好寫幾篇利于民生的策論,涉及廣泛為上,一勞永逸最佳,待我回來一一處理。”

聞靜思道:“好!”

蕭韞曦深深地凝視着他的面容,他在這張俊美的面孔上見過喜怒哀樂,這喜怒哀樂讓他心醉心折。十多年情誼在他生命裏是花中蕊、喉下鱗,動辄便是斷臂之痛。如今離別在即,歸期未許,怎能不挂念,不傷感?他從不在聞靜思面前掩飾所思所想,心中有恸,面上也帶了三分離愁別緒,伸出手道:“明年科考,別太放在心上,等我回來,會給你個交代。”

聞靜思甚少見他這般失落,雙手緊緊握住他伸來的手,搖頭道:“這些我都不介意。王爺,你孤身在外,要保重身體,切莫太過勞累。殷州雖遠,宗家未必鞭長莫及,明珠回去護佑你身側,我也能放心。”

四掌相互交握,暖意融融。蕭韞曦微笑道:“我帶去殷州的精兵有五千之多,每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宗家動不了我分毫。雁遲有官職在身,時而有應酬,不能護你周全,明珠恰好補了缺。你平安無事,我在殷州才能毫無顧慮的施展拳腳。來年父皇生辰,我定會上書回京,你等着我。”

聞靜思看着交握的手,鼻腔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強作鎮定道:“明日陛下領百官為王爺送行,我不能上前祝酒,只能在此恭祝王爺平安康健,萬事順意。”

蕭韞曦見他雙目微紅,淚光隐隐,心中一動,淡淡笑道:“你我相識十七年,我竟從未聽你喚我名字。”

聞靜思嘴唇輕顫,猶豫再三,終是輕聲喚道:“韞曦,多珍重。”

這個人總是會悄無聲息的來到他的小院,或談時論政,或同床而眠,至此之後他再也不會忽然到訪,嬉笑玩鬧。等他再回京城,兩人定無今日的親密無間。聞靜思一如往常的送他從角門出府,看着青布小轎與昏沉的燈籠漸漸遠去,在雪地中站立許久,許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