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2)

,江淮又嘆了口氣。“賢侄深得寧王賞識,說的話還是有些斤兩的,還請賢侄在寧王面前替我美言幾句,能讓我調離禹州,哪怕去殷州做個小城知縣也好,禹州實在有心無力了。”

聞靜思對他所求吃了一驚,看他兩鬓花白,言談誠懇,想到前幾次兩人談論禹州旱情與百姓,江淮雖有見解卻并無實在的舉動,如今這一席話,倒也能解釋一二,心中不禁一陣感慨。他雖同情江淮,卻不能自作主張,思慮片刻後小心地道:“大人的意思,我會代為轉達,只是我人言低微,能否成事還要看寧王的決定。”

江淮如何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點點頭道:“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賢侄所言在禹州廣植樹木,讓百姓保護樹種一事,我先拿建昌城周圍的村鎮試着施行,再推廣下去吧。”

聞靜思只好站起來,朝他一揖到底道:“晚輩謝過大人了!”

江淮虛虛一扶,起身道:“賢侄言重了。你身體剛有起色,我就不多打擾了,好好保重。”

聞靜思虛留了幾句,将他送至廂房門外,看着他微微佝偻着背走出院門,內心複雜難言。他轉身回房,蕭韞曦已揭開帳幔坐在床邊,滿面笑容地望過來道:“江淮眼光獨到,看人十分準啊。”

聞靜思笑了笑,從箱籠內取出他的靴子,躬身替他穿好。蕭韞曦挽着他的胳膊讓他坐在身旁,試探道:“他所求之事,你如何打算?”

聞靜思道:“江知府調任禹州是何緣故,我不清楚,可我從建昌的平民百姓口中得知,他的确是個清官。府中布置簡樸,院內種植果蔬,雖無上佳的政績紀錄在吏部卷宗內,卻能有個好名聲在百姓口耳相傳裏。不過王爺用人自有打算,我只轉述江知府的意願,不敢有所評判。”

蕭韞曦搖了搖頭道:“他名聲是好,才幹卻平庸了些。盛世下多一個他不算多,少一個他也不算少。只是變故将生,革新在即,這樣的官員,用起來就不甚順意了。靜思,你雖滿腦安家治國的策略,但往後也會涉及提拔廢黜官員,考核各項政績,也要練就一雙識人的慧眼才行啊。”

聞靜思微微一笑,心道:“即便如我所願中了進士科,也是先入翰林院歷練數年再定去向,哪裏沾得上提拔廢黜官員的事呢。”

蕭韞曦見他不置可否,知他不信,眼前又不是多談此事的時候,江淮這一打擾,幾人原來的話題也無心再談。他算了算時辰道:“你病未好全,要多休息。”催了幾聲,抖開被子将脫去外衣的聞靜思裹了個嚴實。這時明珠來放木炭盆,看聞靜思躺下,把窗戶留了絲縫隙以防炭氣濃重,朝蕭韞曦點頭示意,放輕腳步退出門外。

屋內漸漸暖和,蕭韞曦盯着聞靜思的睡臉,神思卻回到往日的詩酒曲賦,縱馬歡歌上去,直想這輩子就停留在這一刻上,可心念一轉,記起打在他身上的道道尺痕,漱芳殿內的羞辱與暢所欲言,又期待日後一雪前恥,攜手并進,共創山河。想着想着,蕭韞曦也睡意上腦,幹脆脫了外袍,鑽入聞靜思的被窩裏,貼着額頭一道睡了。

經過徐謙二十來日的細心的調養,聞靜思總算恢複如初,只是病中清減的身體尚未全養回來,徐謙開了滋補的藥膳讓吳四日日換着給他做。

禹州旱情已解,源頭也已找到,當雁遲提出回京時,聞靜思只好答應,又問起蕭韞曦的行程,就聽他道:“我送你出禹州邊界再回殷州。”聞靜思初曉他的心意,原本更是不舍分離,一想他多一日離開殷州便多一份危險,便只剩他能速速回去平平安安的念頭了。

一行人開始收拾一幹用物,備下兩輛馬車,又向江淮告了辭,定下五日後十月初八一早回京。當日傍晚,聞靜思來到吳三吳四的柴房,從荷包內取出一錠銀元,放在吳三手心。“三郎,我記得李鐘氏典當下一支銀簪為我幾人做了新衣,你将這銀元拿去贖了出來送還給她,如果心中實在愛慕,想要和她長久過下去,就找個媒人幫你問問。李鐘氏答應嫁你,你便留下來罷,聘禮彩禮我這裏都夠。”

吳三大吃一驚,呆呆地看着聞靜思足足半刻,才漲紅了臉跪倒在他腳邊,顫聲道:“公子恕罪,當日送李鐘氏回家前,我就自作主張拿銀錢贖了簪子偷偷放入她的包袱裏。我雖愛慕李鐘氏,也不想離開聞府,請公子千萬別趕走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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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靜思聽他說到後來聲音哽咽,連忙将他扶起來,年近三十的漢子竟急紅了眼眶,甚是狼狽。“你不要急,我不是趕走你。你與我家簽下的十年契約,雖然還有兩年才到期,也不能耽誤你終身大事。提前讓你贖契,我在家中還是能做主的。”

吳三不語,心中猶豫不絕,此時吳四開口道:“公子人好說到做到,你要是真想和她過,就答應了吧。”

吳三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聞靜思,定下心神跪謝道:“吳三謝過公子,公子大恩,吳三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聞靜思笑了笑,讓吳四拉他起來,又交代了些事才出門。第二日一早吳三就背上包袱與衆人告辭,騎馬往昌南去了。午膳時,徐謙得知了因果,笑道:“聞公子倒是氣度雍容,把長工當手足,縮短契期又送彩禮。”

聞靜思攪了攪碗裏的粥,反問道:“有情人成眷屬,難道不好麽?”

徐謙心中一動,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蕭韞曦,道:“聽你這樣說,難道你心中有人了?”

聞靜思倒吸了口氣,差點被口中的粥水嗆着,蕭韞曦責怪地瞪了徐謙一眼,放下碗為他拍背順氣。明珠輕笑了一聲道:“公子心中有沒有人,我是不清楚。可徐大夫心中肯定有人了。”他臉上一本正經,說的煞有其事,幾人紛紛疑惑地盯着他。只見他咽下飯菜,慢悠悠地道:“徐大夫之前在京城,挂着獸醫的牌匾,只醫治牲畜,連門外凍僵的乞丐都難得他的施舍。這次肯百裏疾馳趕來救治公子,可不是心中開始有人了麽?”

徐謙遭他擠兌,頓時啞口無言,臉肌僵硬。蕭韞曦、聞靜思與雁遲你看我我看你,或低頭暗笑,或仰頭大笑,直把徐謙笑得滿腹氣惱無處發洩。最後仍是聞靜思出來圓場:“徐大夫勿惱,我實在不想談這事,明珠替我解圍呢。只是徐大夫一身醫術青出于藍,若是不願用在人身上,總覺得深感遺憾。”

徐謙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了。

過了三日,吳三忽然回來了,見到聞靜思倒頭就拜道:“公子,金娘願意嫁我。”

聞靜思笑道:“這是好事啊,你回來做什麽?”

吳三站起來,憨厚老實的臉上一片通紅,撓了撓頭道:“金娘說公子對我們有恩,做人不能忘恩負義貪得無厭。她要我契約到期後再去尋她,她願意等我兩年。”

聞靜思微微一怔,沒想到一個鄉村女子竟是如此的深明大義,不由道:“三郎何其有幸,遇到這樣一個好女子,要好好珍惜,莫辜負她一片赤誠。”

吳三連連點頭稱是。

十月初八,天尚未亮,小院的前門便停了兩駕馬車。前一駕是聞家的車,坐了蕭韞曦與聞靜思,明日明月控缰,明珠與他二人久不見面,不顧車轅窄小,三人擠做一堆低聲談話。後面一駕是蕭韞曦來時乘坐,如今吳三吳四控缰,廂內坐着徐謙與雁遲。

一行人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得得”的馬蹄聲格外的響。長長的青石板路,有聞靜思住過的客棧,有他們用膳的面館,有打聽消息的成衣鋪,也有曾牽動聞靜思心神的車馬場。馬車行至城南門,天邊正好露出一道曙光,将門前站着的數十位百姓照得分明。明珠認出當先幾位是車馬場內領頭的漢子,即刻讓吳三勒停了馬匹。那幾位漢子走上前來,深深一鞠躬,其中一位開口道:“先生,江知府說聞公子這兩天就要走,我們等了一宿,就為了見公子最後一面。”

聞靜思在車中聽得一清二楚,心中頗為感動,不等明珠回話,稍稍提高了聲音道:“明珠,你來扶我一扶。”

明珠應聲下車,揭開車簾一角,小心地将聞靜思扶下馬車。那幾個漢子只見過布衣文巾的聞公子,哪裏想到今天一照面,竟是身披純白狐裘,玉冠錦靴的打扮,若不是瘦削的臉上那一雙含着笑意的眼睛時常見着,幾乎要将面前的人認作他人,因而一呆之後,齊齊圍在他身旁噓寒問暖,囑咐東西。聞靜思聽着耳邊樸實的關愛,心中感慨萬分,緩緩道:“我身體已無大礙,讓你們操心了。”

領頭的一位男子哈哈笑了兩聲,嘆了口氣道:“今年大夥兒運氣好,碰上聞公子,有口飯吃,明年就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好運了。”

聞靜思知道他們心中的擔憂,柔聲勸慰道:“禹州的旱情不僅是朝廷,也是寧王的一塊心病,雖然不能一夜根治,只要有決心去做,總叫你們有生之年看見變化的。”

領頭的男子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帶着身邊幾人齊齊為聞靜思送行,看着兩輛馬車緩緩駛出建昌城門,沿着官道駛出禹州貧瘠的土地,駛向繁華富饒的京城。終其一生,他們幾人再也沒有見過聞靜思,可他們在禹州這片故土,見到了聞靜思的承諾。

離建昌越遠,蕭韞曦與聞靜思的分別之日就越近。前幾日兩人還能有說有笑,或論朝政局勢,或論野史詩詞,越是靠近禹州邊境,聞靜思的話越是少,怔怔地盯着小窗外的景色。蕭韞曦知他不舍分離,也別無他法,只得時時逗他說話分散心神。聞靜思雖有傷感,可見他笑容裏同樣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愁緒,心道:“他也不舍分別,卻能忍着來開導我,我又怎麽能讓他操心。”想到此處,強自收起了離愁別緒,和蕭韞曦說到一處去了。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馬車到了三豐鎮,再往前走就是雲州境內,一行人早早尋了個幹淨的小客棧住了進去。為給蕭韞曦餞別,吳三吳四買了酒肉回來,借店家的廚房做出兩桌好菜。席間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明珠豁達,與同門兩人小聲談論殷州的大小武官,雁遲與徐謙這幾日相處下來,多了份熟悉,正求教冬日的養生,聞靜思夾了塊羊肉放在蕭韞曦碗中,溫聲叮囑路上小心。

淩晨卯時三刻,屋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片刻之後傳來明日輕輕地敲門聲。聞靜思睜開眼睛看着濃重的夜色,耳畔是細微均勻的呼吸,他翻了個身準備叫醒蕭韞曦,還未張口,卻聽枕邊人輕聲道:“靜思,我走了。”嗓音輕柔,不帶一絲沉睡後的黯啞。聞靜思暗道:“原來你也一夜未眠。”

蕭韞曦半刻等不到他答話,微微提高了聲音道:“靜思,我要走了。”又等了片刻,仍不見他反應,只好撐起身子穿衣。不料他一動,聞靜思也動了,帶着衣衫上的梅花暖香密密地将他裹在臂彎中。蕭韞曦心頭一軟,雙手摟緊了懷中單薄的身體,忖道:“原來你心中也有我。”他大喜過望,不禁腰背用力,将聞靜思壓在身下。

聞靜思将頭埋在他懷中,過了一會兒才放開雙手,強做鎮定道:“韞曦,我在京城等你,多珍重!”

蕭韞曦心跳如狂,慢慢低下頭去親吻他的雙唇,可聞靜思仿佛早有預知,頭偏了偏,讓他這一吻落在了頰邊。蕭韞曦不急也不惱,長嘆口氣,暗自道:“也罷,靜思,我給自己留個遺憾,等這天下盡歸我手,就容不得你再逃避了。”

馬車碾過泥濘的黃土一路向殷州馳去,飛濺的水花融入低窪處,又聚成一捧,平靜地映出天邊泛起的晨光。

聞靜思披着蕭韞曦留下的狐裘,赤腳依在門邊,看向天空的眼眸竟是出奇的晶亮。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誰說鴻飛留指爪,不複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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