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在芮忱懂事的記憶裏,自己從未被人親吻過。也許在他還沒有學會拒絕的時候,曾經被長輩親吻表示喜愛,但大抵那些都是不熟悉的長者,待到他記事以後,就不會再有了。

至于本來就跟他親近的家人,比如父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他們則是從來不會親他的,就連肌膚的觸碰都少之又少。

芮忱不确定落在臉頰上的究竟是不是一個吻,他沒有睜開眼睛,直到唇上感受到同樣的溫度,而鼻翼上也落下了輕微的呼吸。

他放在枕邊的手指扣了扣,沒有握起。

難道睡覺以前他說過的話,齊骧會聽不懂是什麽意思嗎?芮忱抱臂端看着面前的《曹全碑》,一個個刻字結字勻稱工整,但又都秀逸出彩。

他在這塊碑前看了很長一段時間,即将往旁邊走時,從碑外籠罩的玻璃箱裏,看到了背後齊骧的身影。

“你喜歡漢隸啊?”齊骧走了一圈回來,見到芮忱還站在原地,問道。

“嗯。”芮忱對在玻璃裏看着自己的齊骧微微一笑,說,“外公是中醫出身,他小時候就跟着他父親抓藥寫方子,用的都是毛筆,所以家裏留有筆墨紙硯。我拿來玩過的,臨帖什麽的,很打發時間。”

“這樣……”齊骧恍然點頭,赧顏笑笑,“我看不懂這些,除了漢隸還有什麽都不知道。倒是分得出楷書和草書。”

楷書和草書……芮忱不禁笑,解釋說,“隸書主要還是分漢隸和唐隸了,唐隸看起來刻板一些。我覺得隸書很妙的地方在于,寫得好的時候看起來雖然是穩妥的,但細看還是會有飄逸感。”

“在瓶底書刻隸仿前朝的飄逸……”齊骧輕聲唱了半句,轉頭看到芮忱錯愕,笑着擰了一下他的鼻子,走開了。

他的手落下時,芮忱怔怔在原處——原來他們已經要一樣高了。

他們來得早,可芮忱看得慢,沒過多久就有幾位導游帶領着幾批游客進來參觀。他們簇擁在陳列着歷代書法家的碑石室裏,很快那幾座尤為出名的石碑邊就站滿了人,聽完講解,又是輪番拍照。

碑林博物館名聲在外,但如果沒有講解,外行人恐怕也只是沖着書法家的名氣來看看熱鬧罷了。芮忱原本還在向齊骧講解《大唐三藏聖教序》,沒多久幾個外地來的游客便擠到了一側的碑文旁合影留念,就連碑下的赑屃也被摸得光亮。

褚遂良名聲略是比不上四大家,自然看得人也不會那麽多,芮忱和齊骧二人被擠分開,看着沖着相機鏡頭笑的游客,面面相觑,對彼此無奈笑了一笑。

“我是覺得那些現在還在寫字畫畫、修身養性的人真是好自在,那種就是真的風雅了。”齊骧彎腰湊過去看字,氣息落在玻璃上,淡淡發白,“你認識那種人嗎?”

芮忱聳肩,“學校裏就有啊。感覺會有這種習性的人,多半家裏也是有傳統的,耳濡目染就會那樣了。”

“這樣?”齊骧意外極了,“誰啊?看起來是怎樣?士大夫那樣嗎?一看就是書生?”

他笑道,“你不認識的。十九班就有一個,他們班班長,學校詩社的副社長。好像她老爸是什麽書畫協會的領導吧……我上選修課的時候認識的。人嘛,寫字和刻章的時候挺安靜的,但平時也是瘋瘋癫癫。”

“跟阿長似的?”齊骧嫌棄道,“怎麽當班長的感覺都精分啊?”

芮忱睜大了眼睛,“她還是女生好不好?”看到齊骧吃驚得張開嘴巴,更是笑道,“長得珠圓玉潤的,上個月好像是躲在衣櫃裏面寫作業?把衣櫃給坐塌了。”

齊骧眼睛瞪得圓圓的,“就是她啊?”

“對啊。”芮忱扁了扁嘴巴。

他啧啧搖頭,“簡直了。”

時間越晚,來參觀的人越多,齊骧對碑文和書法不甚了解,看得出來之所以會來也是為了随意看看,芮忱見到他興趣缺缺,便建議就此離開。

他們在博物館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坐下來吃午餐。

熱氣騰騰的泡馍驅散了驟降氣溫的秋日,正午的陽光是白色的,落在木桌子上則是金色的,就連瓷碗邊緣的光也刺眼。

西北的冷是幹燥而凍結的,就連指腹感受到熱量也有一種熾烈的感覺。

芮忱埋着頭吃泡馍,快吃飽的時候,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

并不能直視,很快視線便變成白花花的一片,齊骧把手掌伸過來擋住了芮忱的視線,芮忱看到他修長的手指間洩露的光芒,還有粉紅色透白的指尖,微微出神。

再轉頭看齊骧時,他把手收下來,對他笑了一笑。

許是對着光看太久了,齊骧的笑在芮忱眼中一片模糊,卻柔軟得似乎也浸透了光芒似的。

這樣晴空萬裏的天氣,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麽叫做秋高氣爽,登上城牆之後撲面而來幹燥的秋風,遠處傳來汽車的聲響,仿佛秋葉蕭索的簌簌聲是真的一般。

芮忱出門時什麽都沒擦,不但臉上,就連手上也幹裂得刺痛。

他們在城樓上的商店裏找到了明信片,挑選了幾張,坐在沙發上書寫。是齊骧要寄明信片,芮忱在一旁看着,拿起印章往印泥上使勁揉了揉,幫他在寫好的明信片上蓋好紀念戳。

此間除了他們,沒人光顧商店,沒多久一個穿着工作馬褂的青年便走進來約坐在服務臺後邊的女生晚上出去玩。芮忱留意着他們說話的口音,總覺得陝西口音特別好玩。

“你擦下,手背都發白了。”齊骧寫完明信片,從背包裏掏出一管護手霜放在茶幾上。

芮忱看看自己的手,肌理之間的确已經透出粉筆灰一般的白色。但他除非到了深冬,否則從來不會用這些東西,芮忱搖搖頭,“不用了,沒事。”

“你嘴唇都裂了,多喝點水。”齊骧言語間伸手捏住了芮忱的下巴,湊近來看,眼睛差點就碰到了他的嘴唇,“流血了。”

原本這樣親密的舉動在芮忱眼中稀疏平常,可這次他卻忍不住往後退了一些。

齊骧沒有發現,他很快就松了手,重複道,“你喝水啊。”

芮忱舔了舔發幹的嘴唇,看他又俯首去貼郵票,心中無奈嘆了口氣。他把包裏的水拿出來喝,想起可以用水貼郵票,便道,“你用水來貼吧,我倒一些給你。這個漿糊幹得慢,而且黏黏的。”

齊骧新貼的郵票在明信片上貼不穩,随意一碰便不端正了。

他手指上都是漿糊,往紙巾上面擦了擦,瞥見芮忱已經把水倒進瓶蓋放在一旁,接下來的郵票就都用水來貼了。

“你擦一下啊,不幹得難受嗎?”齊骧看芮忱還是沒有行動,忍不住數落道。

芮忱微微一怔,心裏還是覺得麻煩。可他慢吞吞地把護手霜擰開,往手背上擠了一段。

門外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一聲聲集合在一起,仿佛舊時中學放學後學生們魚貫而出的校門口一樣。現在會在自行車上裝鈴的很少了,就連騎車的人也少。

芮忱聽到這熱鬧又清脆的聲音,半開玩笑道,“待會兒我們去騎車,不會堵在城牆上吧?”

“什麽啊……”齊骧被他逗笑了,把明信片一張張看好,起身道,“走吧。”

果然是多了許多在城樓上騎行的游客,出租自行車的鋪子門口也有好些在挑車的人。

芮忱自從小學低年級學會自行車以後就再也沒有騎過,再騎上公路車,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一不小心腳就先落到了地上。

齊骧騎了十幾米,回頭看到他才剛起步,在他跟上以後笑話道,“芮神,原來你四肢這麽不協調啊?”

“拜托,很久不騎了。”芮忱撇撇嘴,腳一擡便往前邊騎去,上路以後很快就順當了。

他們繞着城牆一路騎,無論是旗幟還是燈籠,都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天是藍的,陽光明媚而冰涼,看到視野寬闊的地方,便停在垛口邊上觀望。他們計劃着晚些時候下了城牆,要去哪一片區域找吃的,偶爾看到累得不願走動的孩子被年輕的父母拖拉,還會聽到祖輩哄勸幼兒的聲音。

騎到箭樓附近時,芮忱竟然聽到了湖南話,便叫住了齊骧。

他們在垛口旁邊休息,看一位老先生自顧自地向自己的家人講述唐代的歷史,指着城下,說當年李世民就是在那兒殺死了自己的兄弟雲雲。

齊骧聽了半天,面露難色,挑眼看向芮忱。

他淡淡笑了一笑,“走吧。”

“你說真正的遺址是在哪兒?”騎到圓形角臺上邊後,齊骧氣喘籲籲,望着廣闊的城市,問道。

芮忱喝着水,望向東西南北,考慮道,“明城是往東移修建的,東西兩向又擴建過,所以玄武門事變的舊址大概是朱雀大街再往西的方向吧……”他指着遠處的繁華,語畢忽然覺得很可惜。

齊骧拿過他喝剩下的半瓶水,看着他說,“都沒有了。”

“也還好吧。想想當時繁華是繁華,可都是泥沙路,下雨天路都不好走的。”芮忱這般想想,撇了撇嘴巴。

天氣果真是太過幹燥,明明喝了水,嘴唇卻還是幹裂得很。芮忱本來沒注意,但咧嘴一笑,便清楚地感覺到了疼,再用舌頭一舔,就吃到了血腥味。

齊骧喝完水,看他皺眉的模樣,走過來毫無征兆地親了他一下。

芮忱怔住,呆呆看着他。

“還疼嗎?”他輕聲問。

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以後,芮忱的心才開始劇烈跳動起來。他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又低頭看已經喝空的水瓶,喉嚨像燒着了一樣難受。

齊骧低頭把瓶子握得變型了,才說,“昨晚你醒過來了吧?”

芮忱不禁往上提了一口氣,眉頭緊蹙看着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說出來。

他明明已經想要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而他偏偏要讓事情在光天白日下再次發生了。

“我可以接受你喜歡男生……也可以接受你喜歡我。但是這些都不代表我也喜歡男生,更不代表我接受你。”芮忱真的猜不透齊骧究竟在想些什麽,“你已經很過分了,你知道嗎?”

風刮得十分厲害,身邊的旗幟嘩啦啦作響。

齊骧錯愕,怔怔看了他半晌,忽然諷刺地笑了笑,挑眉道,“難道你不過分嗎?”他咬牙道,“明明什麽都知道,還假裝不知道。”

芮忱吃力地咽了咽喉嚨。

“暧昧最過分了。”齊骧瞪着眼睛,“你很享受對不對?”

他啞口無言,嗤笑了兩聲,切齒說,“我沒有。”

齊骧輕蔑地笑了一笑,下巴擡了擡,“現在你可以拒絕我了。”

芮忱緊緊抿着嘴唇,才沒有說出傷人的話。

他不明白兩個人做好朋友有什麽不好?為什麽非要捅破?而他同時意外的是,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很希望一切被挑明,這樣一切也可以變得清晰。

這一刻仿佛所有可能存在的友好都被北風刮走了。

他看着齊骧,頭仿佛被風吹得發疼。

“行。”芮忱點了點頭,把自行車掉了個頭,騎到上面順着坡道滑了下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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