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外公外婆在家中得知芮忱在學校受傷的消息,很快就趕到了市內的醫院——學校在校醫的建議下,把芮忱他們都送到了醫院。

這正是外公從前工作過的醫院,之前外婆住院,也是在這裏。外公還沒趕來之前,他在認識的主治醫生叔叔安排下拍了片。等到家人到來,他緩過來許多,從病床上爬起來,對神情焦急憂慮的外婆微微一笑。

“怎麽弄成這樣……”外婆淚眼盈眶,幾步走過來捧住了他的臉,望着他臉上的瘀傷,又撫摸他的背,“是傷到了脊椎?”

把外公外婆帶來的,是外公當年的學生,解釋說,“應該是摔倒的時候扭傷,拍片有輕微的骨裂。需要調養一段時間。”

外公接過X光片,從口袋裏掏出老花眼鏡,戴上以後迎着光望了一會兒,沉吟道,“傷不重。年輕人,多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

“是什麽學生家長啊?這麽粗暴,到學校裏打人,還打孩子!”外婆抱恨說。

孫老師在旁邊一臉愧疚,說,“這位學生的家長的确是很沖動,現在已經被帶到派出所去了。晚些時候,還要麻煩芮忱去做一下口供。”

芮忱才在護士的攙扶下重新躺下來,聞言不禁問,“被警察帶走了?”

“嗯。”孫老師看看兩位老人家,嘆了口氣,道,“何瑞的家長報了案,還請了律師,要追究齊骧爸爸的責任。”

芮忱想到何瑞和齊骧兩家各自的背景,皺起了眉頭。他忽然對外公說,“外公,齊叔叔可能也是太生氣了,才會一時沖動。我們不要追究責任了好不好?”

聽到他這麽說,所有人都驚詫不已地看着他。

外婆不滿道,“不追究責任?我外孫就這麽白白被打啊?什麽成年人會連這點自制都沒有,又不是街頭的小混混。連小孩子都動粗,下手還這麽重,這不追究責任能行嗎?”

芮忱自己也知道這麽說不切實際,只好低下了頭。

外公注視着他,良久,他轉而問同樣眉間緊鎖的孫老師,“孫老師,這位齊先生為什麽要到學校裏來打自己的兒子,還連累到兩個孩子。你能夠告訴我們嗎?”

見狀芮忱心裏咯噔了一聲,屏住呼吸望向班主任,心裏請求她不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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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班主任緊緊抿着嘴唇,過了很久,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是把前後原因告訴了他們。

芮忱低着眉眼,聽班主任告訴兩位老人家,自己的好朋友是同性戀。

這次會有家長大動肝火來到學校,導火線是因為齊骧期中考試成績下降,數學不及格,齊骧的爸爸在得知兒子成績後,又不知從哪裏知道了齊骧這個學期在外走讀,同住的是他的男朋友。

“芮忱也是想要保護同學,才會受到連累。”班主任同情可憐地望着芮忱,心疼道,“齊骧那孩子,媽媽三年前去世了。家裏原本還有一個哥哥,也是三年前去世了,所以現在家裏就只有他們父子兩個人相依為命。做父親的,都是望子成龍,一般家長都會反對孩子早戀,更何況跟齊骧談朋友的還是個男生。齊骧爸爸呢,是個農民工,沒受過良好教育,所以舉止上多少會沖動魯莽一些。虎毒不食子,他也是怒火攻心了才會這樣的,畢竟也就只有這麽一個兒子,卻走了彎路。”

走了彎路。

芮忱聽到這四個字,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聽罷外公外婆都沉默了,芮忱悄悄望了他們一眼,思忖過後,問,“老師,為什麽齊叔叔會說齊骧和他母親一樣都是神經病,這您知道嗎?他還說齊骧在長沙給家裏丢了臉,這是為什麽啊?”

仿佛沒有想到芮忱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或許在班主任的心目中,芮忱是懂事的,是不會道人是非,更不會問人是非的。孫老師詫異地看着他,頓時看向同樣對自己投以疑惑目光的兩位老人,為難地舔了舔嘴唇。

外公低着眼睛,語氣中略帶責備,“芮忱。”

芮忱其實并不打算知道答案,他低下頭,聲音也低,“對不起。”

半晌,孫老師欷歔道,“齊骧家裏,的确是非常困難的。他哥哥是他們村裏出的第一個研究生,去世以前,才讀研一。但是三年前他難得回家過個暑假,有一天晚上在家裏睡覺的時候……”她突然哽咽了一下,忍了一會兒才說,“被他的母親拿刀砍死了。”

芮忱倒吸了一口冷氣,擡頭震驚地看着孫老師,“為什麽……”

“是精神分裂症?”外公卻十分敏感地問。

孫老師微微一怔,看看大家,緩緩點了點頭。

“那,家裏其他人呢?”芮忱恍恍惚惚地問,“齊骧呢?”

她又是沉默半晌,才說,“那段時間,齊骧和家裏的關系不好。沒有回家過暑假,所以也是後來才知道這件事的。至于他們的爸爸,在長沙打工。第二天村裏人發現死了人,報了案,他們父子兩個才從長沙趕回湘潭。齊骧媽媽被帶到精神病醫院進行治療,只是沒過多久,她想起自己殺了親生兒子,也自殺了。”

怎麽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事……芮忱從前一直覺得,這樣的事情都只會寫在劇本裏,是電視劇和電影裏才會有的情節。但是沒有想到,竟然是發生在自己最喜歡的人身上。

芮忱心裏沉甸甸的,而外公外婆聽後卻顯得無比平靜,如同這不足為奇。他這時才意識到,歲月和經歷的強大。

“齊骧那時候跟家裏人關系不好,跟齊叔叔說的,他讓家裏人丢臉了的那件事有關系嗎?”芮忱忍不住追問。

孫老師點點頭,“應該也是因為性取向和普通男孩子不一樣的關系,齊骧上初中時,在校外認識了一些社會上的同性戀。他和他們去一個同性戀據點玩的時候,正遇到警察掃黃打非,就被抓起來了。因為這件事,原本考上的高中差點兒就不接受他,是他爸爸去學校裏下跪磕頭,才沒……”

把自己踢打得渾身是傷的硬漢,竟然為了兒子的前途,做出這樣的事。芮忱一時間開始懷疑,世上說不定真的有因果輪回。所有的強硬背後都有脆弱,或者誰都沒有辦法逃脫。

“外婆……”芮忱懇求地望向了老人家。

外婆一眼就看穿了他想要說什麽,開口拒絕道,“不行。你為了保護同學受了傷,傷害你的人必須受到懲罰。你要明白,任何悲劇的發生都不足以成為傷害別人的理由,無論是不是有意的。芮忱,善良的前提是公正。”

芮忱心裏一堵,看到就連外公也目光嚴厲注視自己,只好乖覺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或許是第一次見到芮忱是如何受到家庭教育的,孫老師見狀愣住,回過神來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為自己解釋說,“難怪芮忱這麽早就明事理,是兩位老先生教導有方。”

外公雙手背在身後,聞言淡漠地笑了一笑。他彎腰按了一下床頭鈴,等到護士敲門進來,輕描淡寫地交代道,“給芮忱辦一下出院手續吧。回頭還要帶他去一趟派出所。”他轉而對芮忱說,“這件事早點結束早安心。齊骧是你好朋友?”

芮忱忙不疊點頭。

“那我們就不找律師了,私下跟他爸爸談一談吧。”他頓了頓,又問,“以後還要跟他做好朋友嗎?”

面對外公表面溫和的玩笑,芮忱心中卻是一斂。不知道為什麽,他隐約感覺到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玩笑,但他也不願意承認是自己心有疑慮。芮忱抿了抿嘴唇,說,“嗯,他很好。且不說把我打傷的是齊叔叔而不是他,齊叔叔也不是故意的。”

“但是,精神病是會遺傳的。”外公說。

萬萬沒有想到外公接下來說的竟然是這句話,芮忱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外公。

外公定定看着他,眼神和藹,卻沒有一絲笑意。久久得不到外孫的回答,他忽然勾起嘴角,說,“道理你都明白,慢慢想清楚。”

芮忱覺得自己明白,外公所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

齊骧的爸爸一定是覺得同性戀的人是神經病,所以才會說那樣的話。就像那個時候,他咒罵着自己的兒子跟何瑞都是變态一樣。

但他甚至連神經病是什麽意思都未必明白。

而像外公那樣的人,就可以很準确地說出一些名詞。芮忱想着外公口中所說的道理到底是什麽道理。齊骧的哥哥,村裏唯一的研究生,很快就會遠離那個村莊,遠離閉塞和貧窮。又或許他早就已經遠離,但卻走不了更遠的路了。

在齊叔叔眼中,齊骧是怎樣的呢?會不會和他的哥哥一樣,成為家裏再一個遠離的人?又或者,在父親的眼中,兒子已經走上了一條彎路,就算走得再遠,也顯得多餘和不足惜。

芮忱在外公的陪同下,去派出所做了筆錄,還以為自己能夠見到齊骧,但是卻等到結束也沒有見到人。

他在派出所的大廳裏張望着,不經意間看到了鏡子裏自己的臉,竟然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不知道為什麽,芮忱突然覺得非常害怕。他慌忙叫住了身邊的外公。

“嗯?”外公看他臉色不對,問,“身體不舒服?”

芮忱想問問外公,在他和外婆眼裏,齊骧會不會也是變态,也是走了不歸路的人。但他開不了口,他望着外公,搖了搖頭。

就在這個時候,走廊裏傳來了齊聞泓的聲音。

他說,“男人喜歡男人,就是神經病。我的兒子我要管,打了你兒子是我不對,我會賠償。但是,請他以後不要再來騷擾我兒子了!我勸你們,也好好給兒子看看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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