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與面對何家人不同,當齊聞泓見到芮忱祖孫倆,面上更多的是愧疚。
兩廂經歷了幾秒鐘尴尬的沉默,是芮忱的外公先開口,“聽說齊骧那孩子有輕微的腦震蕩,如果齊先生信得過,我可以找好一些的醫生和護士照料他。畢竟下個星期就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考試,齊骧要參加,還是需要盡快康複。”
芮忱之前沒有聽說齊骧的傷勢,聽罷大吃一驚,“他有腦震蕩?!”
對外孫的震驚視若無睹,老先生沉寂片刻,見到齊聞泓面色通紅欲言又止,道,“齊先生,這次芮忱也受傷不輕。脊椎有輕微的骨裂,影響今後的生長是在所難免,如果還傷到神經,那麽就更不好說了。但他和齊骧是好朋友,他不想計較,我們做家長的也要尊重孩子的意見。我們談一談吧。”
“傷得這麽重……”齊聞泓難以置信地看向芮忱,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孩子,對不起……我、我一個粗人,養了個變态兒子,才氣得昏了頭,打傷你……”
“叔叔您別這麽說。”芮忱忙制止道,他心裏暗暗籲了口氣,“大人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您是關心齊骧,不會是故意的。”
齊聞泓呆呆看着芮忱,又怔怔望向了老先生。
老先生颔首,“方便的話,談一談吧。”
後來芮忱才知道,原來齊骧跟何瑞,都跟自己在同一家醫院住院,只不過是在不同的住院部。齊骧家裏支付不起昂貴的住院費,芮忱跟着外公回到醫院時,他已經在姑姑的安排下準備出院了。
“啧啧,真是造孽,一家子神經病。”齊月梅滿臉嫌棄地把齊骧換下來的髒衣服塞進一只塑料袋子裏,“你想想你哥,再想想你自己!什麽時候能讓你爸省省心?啊?也不知道老天怎麽就看中你,讓你逃過一劫,死的是你哥。我們齊家祖祖輩輩種田,好不容易出個研究生……哎喲,真是頭疼。看看你現在這慫樣!才多大的人啊?跟男同學睡……啧啧,想想我都替你丢人。”
“齊骧。”芮忱走到門口便看到齊骧呆呆坐在床邊,兩眼無神聽任姑姑的數落,忍不住叫了他一聲。
他回過神,望出來看到是他,頓時睜大了眼睛,“芮忱……”
這動靜不大,但他竟然兩眼發黑又癱坐回了床上。
芮忱連忙走過去,不小心扯到傷勢,又痛出了冷汗。
“啊,這兩個小祖宗,可長點心吧!”齊月梅根本不顧齊骧,而是過來攙扶住芮忱,把他扶到病床邊坐下,憂心忡忡問,“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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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忱忍着痛搖頭,“沒事。”他轉而看向齊骧,問道,“怎麽現在就出院?雖然傷得不重,但起碼要住個三五天吧?”
齊骧閉着眼睛沒回答,倒是他姑姑先笑了,“芮忱你真是愛開玩笑。這種病房,別說三五天了,住個半天我們這種窮人都是要折壽的。”
單人病房現在就是有錢也未必住得進來,齊骧能夠得到這樣的待遇,多半是因為芮忱外公的關系。聞言芮忱抿了抿嘴巴,想着就這麽出院總是不行,不知能不能讓醫院的叔叔阿姨把齊骧給安排到普通病房去。
“芮忱,你外公外婆很厲害的哦?”齊月梅問時,眼睛亮晶晶的。
“啊?”他愣了下,點點頭,卻沒有說究竟是怎麽個厲害法。
齊月梅倒是看起來早就拎清,端量他半天,嘴角又扯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對齊骧說,“齊骧,改天我得找人給你好好看一看命格,真是特別得不得了诶!”她笑眯眯地問芮忱,“以前沒問你,你爸爸媽媽是做什麽的?”
芮忱正看着面色慘白,頭上還纏了紗布的齊骧,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輕描淡寫地說,“都是老師。”
“這老師也分很多種啊,是大學教授呢,還是中學教師?你成績這麽好,你爸媽肯定是什麽博導、碩導的吧?”齊月梅還是興致不減。
“也沒有,就是在教育局工作而已。”芮忱回答得心不在焉,問齊骧,“還惡心嗎?會不會吐?”
齊骧緩慢地搖了搖頭。
看他這個樣子,芮忱想不通為什麽他的家人就連一天都不讓他在醫院裏多住。可是,這畢竟是他家裏人的安排,他一個外人,還是孩子,又怎麽好說呢?
“你呢?聽說以後長不高了?”齊骧問的時候,眼睛裏都是血絲。
芮忱看了心驚,牽強笑道,“長不高就長不高呗。再長下去,床都要訂做了。”
齊骧定定看着他,沒過多久,鼻尖就開始泛紅。
“沒事的啦!倒是你,好好休養才是。”芮忱安慰說,“我問過醫生了,你的傷是很輕的,最多好好調養個五天就能好了。啊,說不定還會因禍得福?腦子震一震,什麽回路就通了,變更聰明。”
“什麽啊。”齊骧哭笑不得,最後卻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齊月梅在一旁看着他們低聲你一言我一語,忍不住插嘴道,“芮忱,你跟齊骧是好朋友哦?”
芮忱一怔,點了點頭,“嗯。”
“不是……那種朋友的哦?”她問完也不管他們是什麽表情,兀自抿嘴一笑,理所當然道,“我覺得也是。你哪能被齊骧帶壞?你們既然是好朋友,你也好好勸一勸他。好好正經路子不走,造什麽孽喜歡男人!我們家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但是他爸爸也就只有他一個兒子了,除了他,什麽都沒有了。他爸爸還能當一輩子扁擔工啊?都是體力活,以後還是得靠兒子養的。這走了歪門邪道,還有什麽盼頭?”
他聽她毫不避諱地當面這樣說,只覺得周身寒冷。耳邊隐約聽到齊骧起伏的呼吸,芮忱瞥見他額上冒着的冷汗,驚得立即把手覆到他的手上用力握緊。
抓得太用力,再松開時已經留下了印子,齊骧屏住了呼吸,怔怔看着手背上的紅印。
“我知道的。”芮忱對齊月梅說。
知道些什麽呢?
齊月梅眨眨眼,有些不明不白地看着芮忱。她嘆了聲氣,看齊骧的眼神似乎他有多麽不可救藥似的,落下話來說,“你學學你同學吧,就從來沒讓你爸省心過!我去問問護士還有什麽要辦的,趕緊出院,我還要去買菜呢。”她往外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提上裝了衣服的塑料袋子,對芮忱親切一笑,“早點下樓啊。”
她急急忙忙走出去,連門也沒關。
齊骧靜靜坐在床邊,擡眼看着敞開的門,忽然呼吸很劇烈。
芮忱一看,急忙拉住他不讓他站起來,從床腳把痰盂給拿起來遞到他面前。
他捂着肚子,埋下頭便往痰盂裏嘔吐起來。
齊骧又咳又吐,沒兩下臉就由灰轉紅,又由紅轉白。芮忱抓着痰盂,起身幫他撫背順氣,看得心仿佛被戳傷了似的。因為彎腰,自己的背上也是涼飕飕的發疼,芮忱看他吐得差不多,在旁邊找了兩張紙巾幫他擦嘴巴。
他抓過紙巾自己擦,半晌,緩緩扭頭看向把痰盂拿到洗手間沖洗的芮忱。
“我命好賤啊。”他慘淡地笑了笑,對走出來的芮忱說。
芮忱眉頭緊皺,道,“你別這麽說。”
齊骧眨了眨發紅發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他們怪我沒吃藥。”
“什麽?”芮忱一愣,稍微想明白他在說什麽以後,駭然道,“叔叔讓你吃藥?!”
他笑了一聲,忽然表情就痛得扭曲了。
“沒關系,不用叫醫生了。”齊骧眼看芮忱要按鈴,忙說。
芮忱手指停在按鈕上,回頭望着他,不知怎麽的,喉嚨裏似乎被哽住了。他緩緩坐在床沿上,低聲說,“對不起。”
“你道歉什麽啊?”齊骧莫名其妙。
“成績單信封上的地址,是我寫的。”芮忱腰上疼得厲害,心也疼得厲害。
齊骧微微錯愕,半晌,微笑道,“我知道。字很漂亮。”
他嘆了口氣,望着他問,“你以後怎麽辦啊?”
“什麽怎麽辦?”齊骧看着他,淡淡一笑,“你是在可憐我嗎?”
芮忱也不知道要怎麽辦。他覺得齊骧身上發生了太多他無法想象的苦難,他完全沒有辦法想象,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會怎麽辦。
這是一個人應該承受的嗎?
剛才他對齊骧的姑姑說,他知道。
但事實上,他不知道。芮忱怎麽能夠知道?他甚至想象不到齊骧究竟會有多痛苦。什麽設身處地,什麽推己及人,他不可能辦到。
芮忱從來沒有像最近這麽清楚地意識到,原來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那麽多,而他深刻地感知,這些他現在不知道的東西,将來也不可能明白。
他不是齊骧。
芮忱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夠是齊骧。
“你跟我吧。”芮忱說。
齊骧愣住,“你說什麽?”他以為自己聽到了一個笑話,“你說什麽啊?什麽我跟你,你才幾歲?別說這種笑話好不好?”
芮忱不忍心看他把自己的話當笑話來聽。
“要到幾歲,這種話才不是笑話?”他問,“你不想找到能夠接納自己的地方嗎?他們不明白,總會有人明白的。我們到更廣闊、更有包容性的地方去,就會有容身之所了。”
齊骧注視着他,沉默着,過了很久很久,才搖了搖頭。
“其實我沒所謂。能不能找到接納我的地方,我無所謂。”齊骧看着他的眼睛,紅着眼睛,笑了笑,“你接納我就可以了。”
芮忱愣住。半晌,他低頭握住自己剛才握過的手,“那麽聽我的,我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