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踏進巷子,穆常影就有了要退出來的沖動。
長年累月的積水讓巷子的邊邊角角長滿了綠油油的青苔,兩邊牆壁上不是牛皮癬廣告就是小孩子惡意的塗鴉,一擡頭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雜亂纏繞的各種電線。
穆常影第一次見識這個繁華的城市深處還會隐藏着這麽老舊的地方,他走在坑坑窪窪的水泥路上,像踩在歲月的痕跡上。
電話裏棠未息的聲音聽起來剛睡醒似的,還留着絲懵懂:“穆先生,我沒有躲您。”
“沒有躲我為什麽要請假?”
“我身體不太舒服。”棠未息撐着床沿站起來,目光所及是挂在門後的衣物,“穆先生,大衣和圍巾我還沒洗,得遲點再還。”
穆常影只在意前面一句:“哪裏不舒服?昨晚不還好好的嗎?着涼了?”他走上一座石梯,停在一排破舊的瓦房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這樣的地方,是棠未息平時的住處?
他還沒懷疑完,不遠處倒數第三個屋子的門就開了,他正正好和裏面走出來的人撞上了視線。
“穆先生?”棠未息吃驚地瞪大眼,心中掠過無數個想法,最終還是戳泡泡似的一個個戳破。他慌慌張張地進屋,連電話都忘了挂斷,結果被察覺他要幹什麽的穆常影沖上來用手抵住了門:“你還說不是躲我。”
屋裏屋外,一道門檻像隔了兩個世界。
棠未息眼裏的穆常影,是穿着一身高定西裝行走在各個高檔場所的商界精英,而不是出現在這種一草一木都與其格格不入的環境裏。說他自卑也好虛榮也罷,他私心不想讓穆常影看見他剛起床時邋遢的樣子,更不想讓對方窺見他落魄的生活。
“您在外面等等我。”棠未息覺出了手心傷口的痛,他左手一松,被對方鑽了空子闖進屋裏。
狹小的空間讓所有東西都一目了然——發黃的四壁,掉漆的木制家具,十六寸的老式電視機,堆滿廢品的陽臺。
而站在眼前的人衣着單薄,頭發淩亂,縮在衣袖裏的雙手拼命往身後藏,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子。
到這時候穆常影才有點明白為什麽棠未息腦子裏總想着賺錢。他從未了解過他,故而時時裝出高傲的态度從表面上去揣測這個人,卻壓根不細想對方倔強的勁兒是源于什麽。
“只有你自己在家?”穆常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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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未息從飯桌下搬出木板凳讓對方坐:“我奶奶應該出去了,等下會回來。”
穆常影敏銳地察覺到棠未息沒提到父母,他沒說什麽,扯過對方的左手轉移了話題:“讓我來看看傷口。”
白淨的手心裏橫亘着兩道還未結痂的傷痕,穆常影用指腹碰了碰,那人立刻抽回了手:“穆先生,您先坐一會,我去洗漱。”
棠未息趿着棉拖轉身往裏屋走,穆常影在身後看着他走路的姿勢,好笑地發現他不是什麽身體不舒服,而是昨晚做那事兒的後遺症呢。
屋子裏光線并不充足,陽光難以透進,寒氣卻輕易地從看不見的縫隙間擠了進來。穆常影身高腿長的,坐在小板凳上極其不習慣,索性站起來伸展一下四肢。
裏屋傳出嘩啦啦的水聲,穆常影循着聲音走進去,看見棠未息站在洗手臺前鞠着清水往臉上拍,一點都不嫌冷似的。他看不過去,站在對方身後伸長手把水龍頭給關上了:“這麽冷的天,你就不能用溫水洗臉?”
冷不防被身後的聲音吓了一跳,棠未息猛地直起身,後背卻又撞在了穆常影的懷裏。他慌忙摸索過毛巾擦淨臉上的水,側身與穆常影錯開距離:“我……我習慣了。”
注意到棠未息刻意的舉動,穆常影心裏有些不悅:“你是不是很怕我?”邊說還邊擡手把棠未息翹起的頭發撫平,随後把手停在對方的頭頂不肯動了,“我說了別對我用敬稱,我不喜歡。”
“那我不用了。”
“也不許躲我。”
“我真沒躲。”棠未息急切地想要找理由證明,“我只是……只是那個地方還痛,所以……”
他豁出去般,說完那句話又想用別的話來掩飾自己的尴尬:“反正我沒躲你也不是怕你,和穆先生呆在一起讓我很舒服很放松,我特別喜——”
話還沒說完,外面響起開門的聲音,他忙推開穆常影:“我奶奶回來了。”
棠未息像條魚兒一樣從穆常影身邊蹿走,穆常影是抓也抓不住。他無奈笑笑,挂起棠未息扔在洗手臺上的毛巾,轉身出去打算會一會對方的家人。
“奶奶你怎麽又撿回來一大摞廢紙皮!陽臺上的都能堆成山了!”棠未息奪過舒老太手中用包裝繩捆好的紙皮,“我等下收拾好拎到廢品回收站去。”
“你怎麽還不上班啊?”舒老太扯了扯棠未息的衣服,“穿這麽少也不怕冷!”
“我今天請假——”
“喔唷!”裏屋走出一個人,舒老太起初被吓得不輕,看清是誰後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小夥子,你怎麽到這了呀!”
穆常影也想不到會來這麽一出——當時無意救下的老人竟然是棠未息的奶奶?這麽說,當時她嘴裏所說的正在讀高三的孝順孫子,也正是在SHADOW裏到處陪酒的棠未息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棠未息,他扔下紙皮走過來解釋:“奶奶,這是我老板。”
“這可真巧!未息你聽奶奶說,這位就是奶奶的恩人吶!”舒老太迎上去拉着穆常影的手臂,“小夥子你快來坐,未息那孩子真是的,老板來了也不倒杯茶!”
“我這……”
“奶奶您別怪他,他身子不舒服,我只是過來瞧瞧。”穆常影又坐在了那張小板凳上,還被好客的舒老太遞了杯熱茶在手心裏。他受到的禮待多了去了,像這麽淳樸真摯的還真是頭一回。
再看站在一旁的棠未息,腦袋埋得像小鴕鳥似的,衣服下擺都要被他給弄皺了。
舒老太搬了個板凳在飯桌另一邊坐下,頗有促膝長談之勢:“你別聽那孩子瞎說,他就是偷懶。”
“哦?”穆常影挑了挑眉,心想您那乖孫昨晚上還在我床上叫得歡呢。
“我跟你說啊,他小時候……”
棠未息左右插不進話,氣得連肌肉的酸屁股的痛都忘得一幹二淨,一扭頭跑進廚房裏找吃的去,吃完躲進房間裏拿出周末作業做。
英語布置了四篇真題閱讀,老師平時規定每篇用時最多七分鐘,棠未息從高三開始便給自己定了個硬性目标,每篇只能用六分鐘。這次不知是什麽原因,他只用了二十二分鐘就做完了四篇,餘下的幾分鐘全用來發呆。
他覺得他和穆常影之間的關系太過蹊跷。
哪有老板體恤員工體恤到家裏來的?即便他和穆常影發生過關系,那穆常影對其他人也這樣嗎?也是來到別人家裏,摸着別人的頭說“不許躲我”嗎?也會和別人的家人坐下來和和氣氣地談話嗎?
棠未息越想越亂,連更深層的問題都揪出來了:穆常影和別人做完後會抱別人去洗澡嗎?會給別人上藥嗎?會拿自己的衣服給別人穿嗎?
他趴在桌子上,抓着筆在草稿紙上寫穆常影的名字,像初識那天對方在他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穆、常、影。”
棠未息不由自主地就讀出來了,讀完自己都覺得害臊:他平時都喊那人“穆先生”,哪敢念對方的全名?
他像偷偷摸摸做了件別人知不得的壞事,心裏忐忑而雀躍,又忍不住小聲地再念幾次:“穆常影,穆常影,穆常影……”
他能覺出自己對穆常影除了感激以外的別樣心思,像螞蟻啃噬着心髒又麻又癢,又像在心裏拉奏一曲很安靜的音樂,安靜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
但昨晚和穆常影的對話卻讓他不敢多想,怕自己只是自作多情。
“寫我的名字幹什麽?”頭頂突然落下一個低沉的聲音,棠未息心裏的曲子頓時奏成亂符。他迅速把草稿紙揉成一團,轉身仰視着身後的人:“穆先生,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剛剛。”在紙上寫名字的事穆常影點破不說破,他在床尾坐下,帶着調笑的口吻說,“你奶奶出去買菜了,說要請我在你們家吃飯。”
“你……”
“看你剛才的反應,其實你早就知道當時把你奶奶送進醫院的人是我,對不對?”穆常影狀似漫不經心,實則一語中的,“但是你兩邊都瞞着,你奶奶那邊容易瞞,而我這邊,你打算用身體來報答,是不是?所以你不願收我的錢,寧願陪別人喝酒被別人動手動腳,你也不願意從我這賺一分錢,我猜得準确嗎?”
房間裏一片沉默,只聽得見外面寒風用力撞着紗窗的聲音。
紙團在棠未息手裏越攥越緊,最後他抓不住了,紙團“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對。”棠未息坦誠道,“那天我在醫院的電梯間和你擦肩而過,後來在SHADOW包間我被客人為難的時候又被你解救,本想給你道個謝卻不知以什麽方式,直到發現你最需要的是什麽。再後來你幫我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只能——”
“所以昨晚和我上床你是完全清醒的?你只是為了償還人情?”穆常影擰起眉頭,“棠未息,你真的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麽嗎?”
棠未息動了動嘴唇,在察覺對方陰沉下來的臉色之後自覺地閉上了嘴。
他忽然覺得事情在坦白之後并沒有變得有好轉,而是往糟糕的方向奔去。
“你奶奶不知道她的乖孫在酒吧陪酒吧?不知道她的乖孫和男人上床吧?”
“你……”棠未息驚恐地睜大眼,“奶奶不知道我去酒吧打工,你不許告訴她!”
穆常影站起身,走到棠未息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憑什麽?嗯?我憑什麽不告訴她?你憑什麽不許我告訴她?”
棠未息敏感地發覺穆常影貌似在引誘他說出某些話,而此刻他毫無選擇,唯一能做的便是乖乖往火坑裏跳:“你想怎樣?”
穆常影露出得逞的笑容:“從今以後,你跟着我學調酒,學費不用交,但是我不許你去陪酒,也不許你去服侍別人。如何?”
既然所有事情都已坦白,棠未息也不再畏懼于在火坑裏燃燒自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