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棠未息沒等到舒老太的禮物。
在醫院陪床的日子他總是起得很早,醒來後洗漱完就去外面買早餐回來給舒老太吃。舒老太的病不允許她吃不易消化的食物,于是棠未息買早餐的時候就各種口味的粥輪着來。
自從舒老太的病情惡化以後她就變得特別嗜睡,有時候棠未息買完早餐回來,她還沒醒,棠未息便坐在床邊,邊看書邊等她醒來。
這天他買了糯米粥回來放在床頭櫃上,坐下來還沒翻開書,醫生就過來查房了。
幫舒老太檢查完,醫生拍了拍棠未息的肩膀,示意出去聊。
棠未息直覺不是什麽好事,他的心怦怦直跳,兩手陡然變得冰涼。他起身把書放到凳子上,跟在醫生身後走了出去。
“你是打算接舒女士回家,還是一直留在醫院?”醫生問。
棠未息無措地問:“什麽……什麽接回家?”
醫生扯下口罩,向來嚴肅的臉上有了憐憫的表情:“你奶奶撐不住了,如果要接回家的話今天上午就得安排了。”
這個時間點走廊人不多,唯有護士推動醫用推車的聲音,像成排的輪子碾壓過棠未息的耳膜。
醫生的話在棠未息的耳畔繞了許久,最後才傳達到他的大腦中。他眼裏淌下兩行淚,仿佛終于接受了這個悲哀的事實。
“安排接回家吧,麻煩醫生了。”
在醫院躺了一個月不到,舒老太回到了家裏,那個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小瓦房。
棠未息不知此時的她是昏迷還是沉睡,也不知道她接下來還能支撐多久。醫生為她預想的時間越來越少,現在被安排送回了家,想必剩下不過幾個小時。
他寸步不離地守在舒老太的房間裏,目光不離舒老太的臉。他希望她能睜開眼看看他,就算是不說話,只看他一眼也好,起碼得知道她已經回到了家裏,而她疼愛的孫子一直守在她身邊。
臨近中午時江嬸過來了,帶着左鄰右裏,想送舒老太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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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息,你去睡會兒吧,你太累了。”江嬸勸說道。
棠未息搖搖頭,攥着舒老太的手不願松開。
孔阿姨也上前拍拍他的背:“這兒我們來守着就好,舒奶奶要是醒了我們去叫你。”
棠未息伏在床邊上,眨眨眼又流下幾行淚。
他這段時間真的好累,神經緊繃着不敢讓自己放松,即使是醉酒醉得一塌糊塗,他還是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他怕他倒下了,就沒人照顧奶奶了。
所有人都勸他去休息,但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累,他又怎麽可能合得上眼?
他突然起身,鄰居們以為他聽進去了,都側過身子讓他出去。結果棠未息只是拿過電視機櫃上的手機走出屋子,坐在門檻上等待開機。
開機後屏幕彈出無數個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是棠未息沒預料到的,他怔了怔,快速滑下去看了幾眼,發現除去通知信息,其餘的全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棠未息顧不上去看這個號碼的主人是誰,他連上網給自己充了話費,接着給“鄰座”的經理打了電話,向對方辭去了兼職。
正午的陽光猛烈灼熱,棠未息退回屋裏,剛掩上門,江嬸就招手喊他:“未息,你奶奶醒了!”
棠未息心裏一緊,沒有絲毫停頓地沖進房間,撲到舒老太的床前。
舒老太的臉色蠟黃蠟黃的,憔悴得很,看向棠未息的目光卻柔和得恰似溫煦的風。
“奶奶,奶奶,我在呢,我們回家了。”棠未息捧起舒老太的手貼到自己臉上,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輕松,“今天天氣很好,你看大家都在呢。”
街坊在身後紛紛應和,他們輪流和舒老太說一兩句話,舒老太只是微笑着聽,偶爾點點頭。
最後大家都沉默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棠未息身上。他們都曉得棠未息和舒老太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如若舒老太離去,棠未息便真的伶仃一人了。
他們同情這個孩子。
棠未息顫抖着嘴唇,他納悶奶奶的指間和掌心怎麽濡濕一大片,直到看見奶奶紅了眼眶,他才發覺是自己的眼淚弄濕了對方的手。
“未息,”舒奶奶說上幾個字要費很大的勁,離開了藥物維持的她狀态比起昨晚差了很多,“乖孫,別哭。”
棠未息還是哭,從安靜地哭變為放聲大哭。
他舍不得,好舍不得。
舒老太動了動拇指,拭去棠未息的眼淚:“要過得,好好的。快生日了,要開心。”她喘了口氣,音量小了下去,“以後找個……能照顧你的人。”
她重又陷入昏迷。
舒老太是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離去的,她尚在昏迷中,突然張開嘴無力地吸進幾口氣,整個人抽搐了一下,随後再沒了呼吸。
棠未息緊緊抓着她的手,悲痛地叫了一聲“奶奶”。
落葉歸根,而他是從枝頭落下的雛鳥,停留在邊上遲遲不願飛去。
下班後去往酒吧街的路上經過了一家香水店,穆常影情不自禁地停下車走進去。買慣了木香調的人,此刻竟停在甜香調的櫃臺前不知從何處着手,滿腦子都是他擁抱棠未息時從對方身上聞到的味道。
最後從導購員的推薦下,他買了一款混有奶香味的檀木香水,打算送給棠未息當生日禮物。
“鄰座”的燈光一如既往地撲朔迷離,穆常影進去後再次坐到了顯眼的位置上,既想看到棠未息的身影,又不想看到對方陪酒的模樣。矛盾心理把他的思維揪成亂麻,他的目光卻始終認真地在大廳各個角落逡巡着。
“先生,您是在找昨晚那個男孩嗎?”站在吧臺內的又是昨晚為穆常影點單的服務員,他今天繼續當班,沒想到又看見了穆常影。
尋不到棠未息的身影,穆常影收回目光,問:“他今天沒來上班?”
服務員點點頭:“聽說他辭職了,為此經理還跟同事抱怨了一遍,”他壓低了聲音,“那男孩是叫棠未息對吧?經理怨他幹的時間太短,這麽一走又少了個能賺錢的。”
從“鄰座”出來,穆常影舒了口氣,坐在駕駛位上松開了領帶。
棠未息不在這裏上班了,他該放心的,但他心裏隐隐有種不安的感覺。
不是擔心棠未息會不會為了躲避他而去別的地方上班,也不是擔心自己找不着對方。
而是直覺棠未息在獨自承受着什麽。
穆常影又給棠未息打了個電話,這次好歹打通了,卻久久無人接聽。
擔憂到底還是占了上風,穆常影發動車子,打轉方向盤抄近路朝棠未息家駛去。
棠未息已經一整天沒有休息過了,他忙裏忙外為舒老太料理後事,眼睛腫着,臉上沒什麽表情。
屋裏只剩江嬸還陪着他,江嬸勸他去歇一歇,他搖搖頭:“江嬸,您都陪我忙活那麽久了,要不先回去吧。”
他的聲音是喑啞的,是長時間哭嚎以及滴水未進所致。江嬸心疼他,撫撫他的背以當安慰:“你還沒吃飯呢,我先過去煮飯,待會拿過來一定要吃幾口,知道嘛?”怕棠未息說沒胃口,江嬸不得不添了句,“別弄垮了自己的身子,不然舒奶奶放心不下的。”
客廳中央用長木板和兩個高板凳搭了張木板床,舒老太就在那安詳地躺着,身上是棠未息為她穿上的壽衣。
棠未息從不讓舒老太為他操心,他別過臉,點點頭:“謝謝江嬸。”
待江嬸離開了,棠未息伏在小木桌上微垂着眼。屋裏蔓延着濃濃的香火味,熏得人眼睛酸澀,一眨眼就泛起淚霧。
門沒關嚴,穆常影一靠近屋子聞到飄出屋外的味道就明白了什麽。他愣怔好一會,顧不上禮貌不禮貌,便匆匆推門走進去。
眼前情景證實了他的猜想,穆常影心裏一陣抽痛,為棠未息最珍視的奶奶,更為失去了唯一親人的棠未息。
此時棠未息正趴在木桌上閉着眼,穆常影不确定他是否睡着了,于是輕輕地掩上門,放輕了步伐走近。
他先站在床尾朝舒老太鞠了個躬,後靠近點兒在棠未息面前蹲下。棠未息枕着自己的手臂,雙腳踩在板凳的橫梁上,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他臉龐上都是幹涸的淚痕,眉頭皺着,嘴唇幹得起了皮。
穆常影舍不得喚醒他,就這麽仰着頭着了迷般地看着。看得久了,穆常影想幫棠未息揉平皺着的眉頭,剛擡手,棠未息就睜開了眼。
棠未息是被驚醒的,他睡得不安穩,總夢到小時候的場景,是他奶奶在巷口等他放學回家,是他奶奶在廚房為他做好吃的,是他奶奶數着賣廢品賺回來的小錢喃喃着要給他買文具。可轉眼間,奶奶就消失不見了,餘他一人在原地,張嘴想要呼喚,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眼前是穆常影的臉,棠未息以為自己切換了夢境,怔然地與對方對視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現實。
他急忙坐直身子并往後挪了挪,動作太大差點從板凳上摔下來。
“你、你什麽時候……”棠未息喉嚨幹澀,猛一開口說話又被自己的口水嗆着,只能丢臉地抵着唇大聲咳嗽起來。
穆常影站起來,揉揉棠未息的後頸,說:“乖,進房好好睡一覺,你睡得不踏實。”
脖子後面被揉到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棠未息眷念這個感覺,又怕自己上瘾,僵在板凳上數秒還是避開了穆常影的手:“你走吧。”
穆常影手還停在半空,瞧見棠未息一臉防備的樣子,他的心着實不太好受:“未息,這個時候你就別倔了好麽?”他看一眼躺在木板床上面目安詳的舒老太,又看一眼冷着臉的棠未息,“我以為你有心事都願意跟我說,可你為什麽不找我?”
他算是猜對了,棠未息确實在獨自承受着什麽,卻沒猜到會得來舒老太病重而逝的結果。棠未息藏着,瞞着,到另一家酒吧打工,或許是為了掙一份醫藥費,受盡了委屈,最後還是不願意告訴他半點消息。
讓他錯覺自己從未走進過對方的心裏。
氣氛凝固到一個近乎靜止的點,棠未息用沙啞的聲音道:“我不想再靠近你。”
不是不想靠近。
而是不想再靠近。
他曾經靠近過穆常影的,當所有人把他當作成熟的少年,而穆常影把他看作要哄要寵的小孩子時。
但是他想要的東西好難抓得住,他的膽怯又太容易淹沒他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