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餘生換輪回(前世)

瘋子是不可理喻的,尤其當這個瘋子還是一國之君時。

淮子玉堅信明飛卿沒死,他把所有不能使明飛卿醒來的太醫以無能之罪下獄。

他每日守在明飛卿身邊,執着那只滿是凍瘡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許多話。

夢境中的明飛卿代前世的自己聽到了這席話。

淮子玉說他是為了明飛卿才活到今日,否則他早在十五年前就認命死在那輛馬車的碾壓下。

“沒有你,今日這一切有什麽意義?”

他的眼淚掉到明飛卿冰冷的肌膚上。

淮瑾在哭,豆大的淚珠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砸下去。

縱使他再會自欺欺人,心裏卻也清楚地知道,飛卿徹底不要他了。

夢境中的明飛卿只是冷眼旁觀。

這不是什麽感天動地的話,前世尋死前,他就知道淮子玉的所有苦衷。

他有苦衷,他也有權利選擇不原諒,這兩者并不沖突。

淮瑾哭得好慘,明飛卿卻只覺得好吵。

那時是冬天,雪一連下了數日,因為天冷,明飛卿的身體沒有過多變化。

但這副軀體畢竟已經失去氣息與生氣,身上開始有味道了。

宮裏的人都想勸君上把君後入土為安,卻無人敢真地開口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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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瑾像是察覺不到這些變化一樣,他就這樣日日夜夜地守着,一直在陪他說話,說得嗓子都啞了。

這下他終于願意把所有時間都給明飛卿了,旁觀的明飛卿卻不樂意看到他這樣故作深情。

催心熬肝數個日夜,不是血肉之軀可以撐得住的。

這日中午,淮子玉終于撐不住睡了過去。

他睡着不久,景太後忽然帶着人進了泰和殿。

淮瑾太累了,完全沒被驚醒。

明飛卿看到太後走到床邊,脫去自己手上的戒指和護甲,摸了摸他的臉頰,眼帶淚意地看了許久,是身邊人提醒了,太後才匆匆抹了眼淚,同随從的宮人說:

“手腳仔細些,讓皇後體面地走。”

淮子玉囫囵睡過一覺醒來時,床上已經空了。

“飛卿...?”

他有一瞬間以為明飛卿自己醒了,但很快這點妄想就滅了,他再逃避現實,也知道那是無稽之談。

他沖出去,抓住大太監質問。

太監顫着聲答:“太後...是太後将明皇後接走了。”

明飛卿跟着太後,來到了正陽園外。

火燃起來時,明飛卿才知,是太後要給他一個解脫。

數日的大雪在這一刻也停了,老天都在幫他告別這一世。

他看着自己前世的身體在烈火中消失殆盡,恍惚覺得自己周身在作痛,然而他知道,那不過是錯覺——死人哪會痛呢?

“陛下!!”

随着幾聲疾呼,淮子玉沖進了正陽園。

在他看見大火的這一刻,他的面容因為痛苦變得扭曲。

他張着嘴巴,絕望到想吶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明飛卿隔着焚燒自己身體的熱浪看淮子玉,竟覺得他此刻比地獄的惡鬼還要駭人。

淮子玉要往火裏沖,身邊所有人都在攔他,卻沒人能攔得住。

太後這時走過去,揚起手扇歪了淮瑾的臉,含淚痛斥:“你還要折磨他到什麽時候?人都死了還不肯放過他?!”

這一巴掌打得太重了,啪的一聲,聲音直接震斷了園子裏一根載着厚雪的枝幹!

淮瑾吃痛,布滿血絲的眼睛怒視着太後,眼裏燃着滔天的恨意。

太後反手又是一巴掌打下去:“是你親手把他逼死了,現在裝什麽故劍情深?!”

淮瑾似是被這句話刺激到,想說什麽,張口卻吐出一口黑血,明飛卿心頭一跳,他下意識離得遠些,免得淮瑾的血濺到自己。

那一日,明皇後終于從皇宮解脫,皇帝為此病了一個月之久。

他病愈能理事時,人已經憔悴消瘦了一大圈,倒像是同明飛卿一起死過一回。

淮瑾病愈後,瘋病似乎好了些,他至少能相對理智地處理國事了。

朝堂上下正要松一口氣時,新帝忽然下了兩道旨意。

第一道旨:整個西溱為明後守喪三年。

朝臣雖覺不妥,但無一人敢反對,連林丞相都認了。

第二道旨:他賜死了壽康宮的太後。

明飛卿感到歉疚,雖然淮瑾一定不會放過太後,但那把火顯然是加速賜死的導火線。

他在夢裏,看着太後用白绫了結性命,束手無策。

新帝剛登基就賜死了自己的祖母,民間議論紛紛,又見太後的喪儀簡陋之至,和皇後的對比強烈,更加人言啧啧。

這些批評的聲音,或多或少要拿明皇後來說事。

于是淮子玉見一個殺一個。

在明飛卿死後還要戳他脊梁骨的官員,輕則被斷舌廢官,重則九族全誅。

皇城上下登時人心惶惶,明皇後三個字,成了不可提的存在。

與此同時,民間批評新帝不孝不仁殘暴無道之聲已經大到連帝王的威嚴都壓不住,這樣的局面對一個剛登基的皇帝而言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明飛卿黯然地看着這一切,如果他活着時,淮子玉能拿出這股勁護他一回,他大抵不會心寒得那麽徹底。

如今人死了,才為一個死人變得不顧前後,有什麽用呢?

那日下朝,明飛卿看到林丞相滿頭的冷汗,全然沒了之前那般趾高氣揚的權臣之态。

細想便知,明飛卿活着的時候,勉強能算淮瑾的軟肋,淮瑾或多或少因他而變得束手束腳,受制于老皇帝和丞相的擺布。

如今他死了,死得幹脆又徹底,淮瑾也已經登上皇位,整個西溱,再沒有什麽人什麽事能威脅到淮子玉,于是林氏一黨的威風便随着先帝一道消散于風中。

冬末時,淮瑾翻查科舉舊案,推翻了先帝給明飛卿定的舞弊罪,将這個罪名原封不動的扣到林霁頭上,林霁被罷官,處以流放之刑。

林丞相一把年紀,跪在泰和殿外求情,林霁天生有心疾,一旦被流放到邊境蠻荒之地,基本不可能活得過一年。

這分明是變相的死刑。

明飛卿眼睜睜看着林丞相磕破了自己的額頭,想着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忍不住猜測,如果自己活着,林丞相就不會這麽卑微地去求淮瑾,他大抵會用明飛卿在南國的舊事來威脅淮瑾三思而後行,于是林氏一黨又能茍活長存。

想到這裏,明飛卿慶幸自己死了,他的死,能間接報複整個林氏,多好啊。

林霁欠他的,就該這麽千倍百倍地奉還。

淮瑾沒有收回旨意,次日早朝,林丞相觸柱死谏,血濺了泰和殿一地。

淮子玉坐在龍椅上,冷眼看着。

滿朝文武都跪下求新帝網開一面,林相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至于要趕盡殺絕呢?

淮瑾卻說:“丞相自己要尋死,朕只能成全了。”

他沒讓太醫救治,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着林相在痛苦驚懼中暴斃于朝堂。

次日林氏滿門被流放。

明飛卿特意看了一眼林霁,他已經被心疾磨去了半條性命,活不了多久了,最後的結局無非就是死在流放途中,無人收屍,凄涼收場。

林氏的沒落引起軒然大波,但很快就被愈演愈烈的天災蓋了下去。

這年冬天,西溱大半國土遭遇雪災。

好不容易熬到開春,又爆發了瘟疫。

與瘟疫一同來的,則是饑荒。

淮瑾日日陷在寫滿疾苦的奏折中。

明飛卿看到他心力交瘁的模樣,想起當年在荼州時,也是這般困境。

那時的荼州外有南國觊觎,內有饑荒旱災,淮瑾作為荼州的王爺,王府裏的吃穿用度也就比尋常人家好一些,飯桌上極少能見到肉,身上能禦寒的冬襖就那麽兩三件。

年幼的明飛卿曾偷偷想,阿瑾一定是西溱有史以來最窮的皇子,但他一點都不嫌棄。

為了抵抗饑荒,淮瑾想在旱地裏種水稻,皇室長大的小孩哪懂種田啊,明飛卿在書上學了一點技巧,就敢上手教淮子玉插秧播種,一個敢教一個敢學。

旱地幹得都裂塊了,明飛卿就在縫隙中把禾苗種下,淮瑾取了水來澆灌,最後兩個少年郎滿身都是泥,但那顆小小的禾苗終于在土裏立住了,後來這顆小禾苗長成了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稻田,荼州至此風調雨順,再無饑荒與天災。

淮瑾想建立軍隊對抗南國,可荼州的青壯年男子都安于種田,不曾動過這種念頭,于是明飛卿陪着淮瑾,挨家挨戶地上門勸,後來小小的一個荼州城竟養出了兩萬精銳士兵,令南國都刮目相看。

僅用了三年,淮瑾就讓荼州面貌一新,百姓不僅能三餐溫飽,荼州的防禦軍隊也建立起來,面對南國時不時的挑釁不再怯懦。

荼州是被老皇帝忽視的地界,然而這塊地界的百姓,卻在淮子玉的帶領下,重新挺直了腰杆,過上了安穩體面的日子。

那時候雖然開局艱難,但淮瑾想做的事都會無比順利。

如今,他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天災不斷,緊接着便是南國趁虛而入的進犯。

彼時西溱軍中卻在鬧瘟疫,二十萬士兵病倒了十萬,另外十萬因為看不慣新帝誅殺血親和流放林氏的種種行為,變得無心戰鬥,士氣低迷。

淮瑾有心力挽狂瀾,終究是獨木難支。

每日夜裏,他都會扯下身上的龍袍,脫離帝王的身份,在明飛卿生前住過的冷宮枯坐一宿。

他苦心孤詣才得償所願地成了皇帝,如今卻只想做回昔年的阿瑾,那個被飛卿深愛過的阿瑾。

明飛卿看到他在凄冷的月光下掩面痛哭,像一只受傷的猛獸,獨自躲在角落裏嗚咽。

他伸出手,觸碰淮瑾眼角的淚珠,淮子玉似有所感,緩緩擡眸,明飛卿一怔。

院子裏的銀杏樹飄下落葉,原來是拂過一陣風。

明飛卿松了一口氣。

有人推開了冷宮的門。

明飛卿轉頭望去,見是自他死後就沒露過面的張岐。

張岐捧着一盞燈跪在了淮瑾面前:“陛下,一年了,微臣終于找到了。”

明飛卿凝神去看那盞燈,燈內是一簇風吹不滅的燭火,燈外是一個圓形的琉璃罩子,琉璃上刻滿金筆描繪的奇怪字符,他看不懂字符的內容,只隐約認出“流雲”二字。

淮瑾眼中的淚花未幹,卻燃起了光芒,他異常小心地捧過這盞流雲燈。

張岐說:“流雲燈要放在新梧宮,燈芯靠血燃起,一日都不能滅。”

明飛卿聽得雲裏霧裏。

他看見淮瑾把這盞燈捧在懷裏,滿懷希望地往新梧宮趕去。

流雲燈被放在新梧宮朝陽的位置,淮瑾刺破左手腕,一線血灌入蠟燭中,流雲燈的光乍然明亮了起來,幾乎能把整個新梧宮照成白晝!

張岐:“只要此燈不滅,陛下和君後,就有來生。”

一年來,淮瑾第一次笑出來:“你做得很好,國師。”

明飛卿:“?!”

誰要跟這塊破玉有來生啊?!

他湊過去,鼓起腮子用力吹,想把燭火吹滅,斷了和淮瑾糾纏不休的來生。

在淮瑾眼裏,就是一陣針對性極強的風在撲燭火,他立刻上手護住了燭火,手被火光灼傷了也不知道疼。

張岐心疼地提醒:“只要血續得夠,再大的風雨都撲不滅這盞燈。”

明飛卿:“.........”

淮瑾還是怕有意外,于是下令,閑雜人等不得進出新梧宮。

“朕不會讓它熄滅的。”

淮子玉近乎魔怔,他眼裏只有流雲燈的燭火之光了。

張岐嘆道:“陛下,你若執意如此,我也不敢再勸,西溱勢衰已成定局,有此燈或能贖罪一二,你......”

淮瑾在流雲燈下承諾:“朕在位一天,西溱就不會亡。”

張岐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事到如今,各人自有歸處,絕非人力能改。”

淮子玉凝注着這盞燈,明飛卿透過火光看着淮瑾,聽到他說:“我的歸處,是明飛卿。”

明飛卿看着淮瑾每日都來新梧宮,他刺破自己的手腕,用血讓燭火的光明亮如晝。

一年後,淮瑾的頭上開始出現白發。

這盞燭火,似乎在以他的生命為燃料,日日明亮如白晝之光。

随着流雲燈的出現,淮子玉的心緒平和了許多,平和到像在安排身後事。

他失了民心,卻依舊能讓西溱的軍隊在敗勢下堅挺三年之久,西溱的版圖不斷被侵吞,但還不至于亡國。

天災是紫微星隕落後注定的報應,沒有任何人能力挽狂瀾,他作為君主,只能順勢而為,盡自己所能去減少傷亡。

他在位不到三年,才二十四歲就熬幹了心血,滿頭白發,病到不能執筆,卻還不忘去新梧宮養着那盞燈,那盞只要燭火不滅,他和明飛卿就會有來生的流雲燈。

他終身未再娶,後宮空蕩如荒漠,膝下亦無子,大抵是預料到西溱的命運,他病重垂危時,也不曾提及皇位繼承之事。

西溱這副局面,任是誰來繼承,都逃不過當亡國之君的命運。

這罵名他來背就好,不連累其他人。

淮瑾病重彌留時,頭發已經全白了,臉上雖沒有老态,卻也寫滿對人世的倦意。他躺在新梧宮的床上,目光一直落在陽光下的流雲燈上。

與他的瀕死枯竭之态不同,燈裏的火光明亮可與日光并齊。

淮子玉眸中安寧,嘴角竟勾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他虛弱無力地問:“張岐,朕是不是...快要見到他了?”

張岐滿臉是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淮子玉卻笑得更加溫柔,他凝視着某一處。

夢境裏的明飛卿恰好站在那個方向。

冥冥之中,兩人的視線竟對上了。

淮瑾擡起消瘦的手,朝着那個方向伸出,弱聲懇求:“卿卿,再叫我一聲阿瑾吧?”

明飛卿心尖一酸,到底生出幾分悲憫,他牽住了淮子玉,但淮瑾所能感知到的,也只是一陣微暖的風而已。

風阻止不了生死。

淮瑾似是心願得償,手無力地垂下,雙眸漸漸阖上。

記得那年夏天,小飛卿和小子玉熱得受不了,一起躺在荼州的王府大樹下乘涼,小飛卿假裝睡覺,等淮瑾睡着了,他又偷偷爬起來,打量着淮子玉的睡顏,如果他在夢中不安,小飛卿會擡手放在淮瑾心口,低聲安慰:“有我在,不要怕。”

淮瑾現在怕嗎?

明飛卿不知道,但他還是伸出了手,搭在垂死的子玉心口上,卻沒能說出那安慰的話語。

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淮子玉死去。

後人在史書記載,淮靖帝為西溱亡國之君,在位三年,雖有帝王之才德,奈何天命不佑,人心不合,君如江山脊梁,君死則西溱滅,彌留之際,他不曾托付儲君繼位,唯念明皇後小名。

淮瑾死後第二日,西溱被南國所滅。

耶律南炙攻破溱宮如入無人之地,他踏進新梧宮,看見桌上亮着一盞燈。

巫師說:“此燈全名為流雲輪回燈,以命為祭,換重生情緣。看這燈的擺放位置,應是為西溱明皇後所設。”

耶律南炙冷嗤:“他還妄想和明飛卿有來生?”

他動手摔了這盞輪回燈。

明飛卿猛地驚醒,所見是那道遺旨。

來生?

明飛卿苦澀不已地看着外頭耀眼又溫暖的天光。

原來這所謂的來生,是淮子玉不顧他的意願給他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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