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強求我長生

幾日後,邊境傳來消息,懷疑皇帝落難到斷崖底部的昙花鎮。

昙花鎮有條河跟斷崖崖底相通,近日天氣轉暖,河上的冰融化,淮瑾當日如果落進河裏,大概率是被沖上了昙花鎮的對岸。

他們在奏折裏用了“落難”這個詞,是在暗示君後,陛下兇多吉少。

明飛卿心中有數,他不寄希望于卦象玄學,他要親自去昙花鎮一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在反對——西溱不能無人主持朝政。

明飛卿卻說:“他是西溱的國君,只有我有資格替他收屍。”

人人都知道皇帝生還的幾率近乎為零,卻沒人敢把“死”字挂在嘴邊。

“收屍”二字,是這一個月來,用在淮子玉身上最殘忍的一個詞。

這個詞出自他的皇後之口。

衆人緘默,都垂着眸,生出一片哀傷來。

明飛卿對賀蘭齊說:“我去邊境這些時日,朝中要事,暫交禦史臺管。”

被委以此等重任,賀蘭齊立即掩下悲傷,跪地接下這道口谕。

林氏一黨衰落,殺雞儆猴之後朝野上下總能清靜一段時間,明飛卿就算不在皇宮坐鎮,也沒人有膽子再掀起什麽風浪。

他安排好自己不在宮中的所有事宜,大到國事,小到淮淵的吃穿用度,全部安排得毫無疏漏。

三日後,明飛卿秘密離宮。

與他随行的,除了天青外,還有武功不俗的聞恒,國師張岐,以及秦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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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冉醫術高明,如果找到淮瑾時還有一絲生機,秦太醫的存在至關重要。

明飛卿比誰都清醒,卻又不肯放過這一絲妄想。

再有一層原因是:昙花鎮正在鬧瘟疫。

得知瘟疫一事時,明飛卿還未上馬車,這時完全可以折返回宮。

秦冉極力勸說:“南國的瘟疫是從皇城傳到邊境的,可見這病有多兇險,君後本就體弱,實在不必親身去涉險啊!”

明飛卿已經在天青的攙扶下上了馬車,他沒有要回宮的意思:“我在南國三年都死不了,難道還能栽在瘟疫上?你實在擔心,就問問國師,瘟疫能影響到我嗎?”

國師立刻道:“微臣算過,這場瘟疫是天災,只要是天災,就不會傷及紫微星。”

秦冉這才安心,忽然想到什麽,又說:“君後可還記得往生花?”

明飛卿自然記得,一個月前,邊境的将士就曾禀報說,耶律南炙當日是中毒被擡下戰場的——這就是往生花的功勞。

秦冉:“這場瘟疫的病症和往生花毒一模一樣,但往生花本身的毒性是不會傳染的,竟不知怎麽的,到了南國居然發展成了瘟疫,微臣只是擔心,這是人禍啊!”

國師道:“南國用巫術作孽,這是上天的懲罰,就算沒有往生花,也會有其他的瘟疫,這就是天譴。”

“什麽巫術啊?”明飛卿看着國師的眼睛,追問。

國師才知自己說漏了嘴,秦冉也是一臉懵。

明飛卿一眼就瞧出不對:“你們有事瞞着我?”

他想起這兩人是淮子玉的狗腿子,立刻改口問:“看來是淮瑾有事瞞着我了。”

他用質問的目光掃過兩人,壓迫性極強。

國師眼見瞞不下去,便把當日巫術一事盡數告知,只是把淮瑾折壽三十年的事隐去了。

明飛卿聽罷,抓着簾子的手慢慢收緊,他眼眶微紅,沉默許久,才道:

“我求生的時候他逼着我去死,我走上死路時,他又強求我長生,他以為他是誰?”

皇城的風真大,沙子都吹進眼裏了。

明飛卿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對聞恒說:“走吧。他是死是活,我都要親眼看看。”

三輛馬車和百名便裝的軍中精銳秘密出了皇城,往邊境趕去。

南國與西溱交壤的邊境長年受戰火侵擾,這裏唯一一個小鎮名為昙花鎮。

早上時這個小鎮還在,夜裏就有可能被戰火覆滅,這裏的生機猶如昙花一現。

窮山惡水出刁民,不要指望鎮上能養出什麽好人。

少年已經餓了整整六日了。

六日前,他也只吃了一把苦澀的野菜。

鎮上唯一一個包子鋪的老板正拿着一把破爛扇子趕包子上盤旋的蒼蠅。

少年艱難地扶着斷壁殘垣起身,他身上穿着一件玄色薄衫,胸口處一片幹涸紅黑的血跡,細看才能看到三個腐爛的箭孔,胸口的傷令他無法将腰背挺直,腳步一鈍一鈍,每走一步,身上就會滴落幾滴黑色的血。

他高燒燒得渾身滾燙,餓得頭暈眼花,實在是堅持不住了,他鼓起勇氣走到包子鋪前,用那雙長滿凍瘡的手撥開淩亂蓬松的頭發,露出一張毫無血色卻不掩清俊的臉孔,他伸出一根手指,朝老板比出一個“一”。

肥頭大耳的老板看他一眼,趕他走:“滾滾滾,老子不施舍乞丐!”

少年眸中堅毅,搖了搖頭,雙手也搖擺着。

老板嗤笑道:“還是個啞巴,你不是乞丐?那你有錢嗎?我看你身上這件狐毛裏衣挺值錢,脫下來,換包子吃,怎麽樣?”

少年寶貝一般捂緊自己脖子上那一圈被血弄髒的狐貍毛,用力搖了搖頭,意思是不換。

老板鄙夷道:“沒錢就滾!”tt

少年從衣袖裏掏出一枚破舊的銅板,這是他被當做乞丐這麽多天來,唯一一個人施舍給他的。

縱使再不情願花這個銅板,他最終放下刻在骨子裏的尊嚴與驕傲,屈服于饑餓與寒冷,只想換一個涼包子吃。

老板笑眯眯地接過這枚銅錢,繼續趕蒼蠅。

少年眸中的期盼暗淡下來,他指了指肉包,示意他該銀貨兩訖。

老板笑起來:“你什麽時候給過我錢?有人看到我收你錢了嗎?滾開!臭乞丐,別影響老子做生意!”

少年歪了歪頭,委屈與憤怒噴薄而出,他伸出手,扒在桌子上,瞪視着老板。

老板伸出胖手掐着他的脖子:“想活命,就給老子滾!否則我殺你剁包子餡兒!”

他一甩手,少年被扔到地上,濺起一地沙塵。

他捂着劇痛的胸口,手心一展開,又是一手濕漉漉的黑血。

“死老鼠!又偷吃!”

那老板接着扔出一只老鼠,老鼠落地既逃得無影無蹤。

包子被老鼠啃了幾個口子,眼看是賣不出去了。

老板抓起包子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少年手邊不足一米的位置上。

那個包子被老鼠咬爛了一邊,但另一邊還是好的。

扔了就是別人不要的東西。

不算偷。

況且他剛剛就付過錢了。

少年這樣想着,伸手拿起了包子,撕掉被老鼠咬過的一邊,拍掉上頭的沙塵,正要往嘴裏送。

身後忽然響起一聲陰險的吶喊:“有小偷偷包子!!”

很多只腳包圍了他,為首的是滿臉橫肉的包子鋪老板,他一腳踩上少年拿着包子的手,狠狠碾了碾。

他手上的凍瘡生生被碾出了血。

“打死這個小偷!!”

少年被高熱折磨成了啞巴,他無法為自己辯解,無法反擊,連痛都喊不出來。

他被這群人用腳踢踹,被石頭砸破額頭,被吐唾沫,被踩肚子,踩傷口。

他後腦的頭發被老板抓起,整張臉被按進地上的污水坑裏:“西溱的狗東西,還想在我這裏讨到好?去死吧!”

污水裏暈染出一圈鮮紅色的血液。

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

少年在一陣窒息中清醒,他沒死。

他好像永遠死不了。

在河水裏凍了三天三夜沒斷氣,三道貫穿傷都開始腐爛流膿冒黑血了也沒斷氣,高燒燒了将近一個月,嗓子都燒壞了,腦子都燒得混沌不清記不住事了也沒斷氣,餓了将近一個月還是沒斷氣。

如今被人打得渾身是傷,也還有一口氣在。

他拖着殘破的身軀,一步步挪到鎮外無人的河邊。

那裏有一處無人居住的破房子,因為有這個破房子遮風避雨,他沒被凍死在邊境的冬夜裏。

他走到河邊,借着清澈的河水看到自己的臉孔,被打得已經沒了人樣。

他用手掬起水,往臉上潑。

冰冷的水刺激着開裂的傷口和手上的凍瘡,痛得麻木了,竟也不覺得多難受。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只以為有些人生來活得如此艱難。

幸而他還有所牽挂。

他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身上的破落玄衣,将最貼身的那件狐毛裏衣解下。

布料沾着血貼在胸口那三道腐爛的貫穿傷上,他深吸一口寒氣,忍痛将布料與血肉撕扯剝離!

他忍着劇痛,将布滿血的狐毛裏衣放進河水裏。

他用手揉搓着上面的污漬,想把這件衣領縫得醜醜的衣服洗幹淨。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與遭遇,唯獨記得心裏有個該萬分珍視的人,而這件裏衣,是那個人給他縫補的。

他記不清那個人的名字,卻能在高燒滾燙的夢裏看到他,神仙一般的人兒,總在他最痛苦最落魄的時候,捧起他的臉頰,輕聲喊他:阿瑾。

他說:阿瑾,別怕,沒人能打倒你。

少年擡手抹去滾滾熱淚,只為了記憶中的這句話,他就不會輕易服輸。

他把裏衣洗幹淨了,再挂到樹枝上讓太陽曬一曬。

衣袖滑落,他看到自己布滿淤青的手臂上正在長出藍色的花瓣毒斑。

那棟破房子的主人,全家死于往生花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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