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杜鵑輕啼,喚醒了屋內的少年。

謝不逢的燒終于退了。

昨晚發生的事,一點點從他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正當謝不逢以為那不過是一場荒誕的夢時,手心中脈搏的輕跳,突然擾亂了他的思緒。

他屏住呼吸,緩緩側身向榻邊看去……

小桌上有個藥碗,而自己的額頭上,還輕輕地放着一條絲帕。

文清辭披着件大氅,斜倚在榻前,眉宇間透着化不開的疲倦。

他的腕被自己緊緊地握在手中。

竟就這樣睡了一整夜。

下一秒,謝不逢的指尖,忽然如被火灼過般,發起了燙。

……

又到了例行問診的日子。

文清辭和以往一樣,準時在寧和殿外等候。

與前幾次稍有不同的是,今天的寧和殿,好像格外熱鬧。

皇帝剛檢查完二皇子功課,還沒來得及讓他退下,三皇子的母妃又帶着他出現在了這裏,撲通一聲跪在了殿上,動靜大得将滿殿的宮女和太監都吓了一跳。

皇帝也頗為意外:“許久不見,愛妃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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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上叫着“愛妃”,眼底卻透着股淡淡的不耐煩。

見狀,賢公公忙上前将人扶了起來:“哎喲,婉昭儀您這是做什麽?有什麽事,直接給聖上說便好。”

婉昭儀穿着件略微過時的檀色長裙。

身體正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着,整個人顯得無比局促與不安。

一旁的三皇子,則滿臉的心虛。

婉昭儀深吸一口氣,輕輕搖頭說:“臣妾今日來找陛下,是因為……大殿下的事。”

“謝不逢?”皇帝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他怎麽了?”

“臣妾今日見三殿下在宮內仍戴着厚重的圍脖,故心生疑惑。上前仔細一看才發現……殿下的脖頸上,竟然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她的聲音不住顫抖。

“母妃……要不然,算了吧?”自知理虧,三皇子偷偷地拽了拽身邊人的衣袖。

兒子差點被人割喉,婉昭儀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請陛下明鑒!”說着,婉昭儀就要将三皇子的圍脖展開,讓皇帝親眼看看他的傷。

“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害怕沖撞聖顏,賢公公忙攔住了她。

禦座上的人總算開口:“你說,這是謝不逢傷的?”

“對……”婉昭儀忍不住抹了抹淚,“三殿下給臣妾說,他只是好奇想知道大殿下是不是和傳說那樣,真的感受不到痛意,沒想這樣便激怒了對方,被大殿下所傷。”她的話語裏,已帶上了哭腔。

三皇子則始終像只鹌鹑似的畏畏縮縮跪在一旁。

胡說八道!

殿裏的聲音透過菱花門傳了出來,等在這裏的文清辭不由蹙緊了眉。

婉昭儀原本是一位樂女,她的性格稍顯卑懦,在宮裏一向沒有多少存在感

《扶明堂》裏常常以“慈母多敗兒”,形容這對母子。

現在看來,這個形容還真是格外貼切。

三皇子那個小騙子,在母妃面前說謊。

他故意隐瞞了捕獸夾的存在,裝成了受害人的模樣,而他的母妃居然也信了?

見皇帝不說話,婉昭儀的視線,忽然落到了一旁還未離開的二皇子身上。

她無比急切地說:“陛下,當日二殿下也在場,您要是不信的話,可以問問二殿下——”

“哦?觀止也在?”

被點到名的謝觀止只好上前幫三皇子圓謊:“……是,父皇。”

聞言,皇帝臉色一沉:“把蘭妃和謝不逢給朕叫來。”

接着将冰冷的白玉扳指,重重地抵在了太陽穴上。

“是!”賢公公慌忙退出殿外。

他一邊催小太監去叫人,一邊趕緊将文清辭請了進去:“陛下似乎頭疼,文先生快些進去看看吧!”

文清辭的幾服藥下去,皇帝的病症真的得到了緩解。

如今賢公公看他,就如看待救命稻草一般。

進殿後,文清辭沒有多問,直接替皇帝診脈施針。

幾針下去,對方緊蹙着的眉,終于一點點展開。

他剛收起銀針,蘭妃和謝不逢便一前一後到了。

文清辭頭回見到這對母子一起出現,兩人雖然并肩而站,但是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熟。

……就像是兩個陌生人,怎麽看怎麽古怪。

在來的路上,太監已經将寧和殿裏發生的事說給了蘭妃。

故而到了寧和殿後,皇帝便直接對她說:“既然愛妃代管後宮,那麽此事便該由你來定奪吧。”

皇帝信任蘭妃,将掌管後宮的權力給她,她當然不能包庇謝不逢。

甚至需要格外注意,不能落人口舌。

雖然已經料到蘭妃一定會重罰,可是她的答案,還是在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是,陛下。”

明柳扶着身懷六甲,并一臉緊張的蘭妃跪了下去。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蘭妃深吸一口氣,沉聲說,“臣妾以為,大皇子應按照《衛律》,交由府衙處理。”

一路疾行,蘭妃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語氣卻尤其堅定。

……這招也太狠了吧?

文清辭施針的手,都不由一頓。

要不是看過《扶明堂》他都要懷疑謝不逢是不是蘭妃親生的了!

蘭妃這一句話,直接将一件“家事”變成了“公事”,徹底把自己撇了出去。

古往今來,有皇子謀逆被送入刑部的。

但還沒有一個,真的被當作庶人,關進府衙裏。

屆時謝不逢不只會面對嚴酷的刑罰,更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

文清辭忍不住攥緊了手中的銀針。

寧和殿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麻煩精……若是蘭妃娘娘當初沒有生下他就好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成了皇後呢。』明柳緊握着雙手,滿心不甘,『關進府衙也好,起碼有陣子不會在宮裏惹禍了。』

謝不逢低頭笑了一下。

他并沒有跪下認錯,也沒有幹脆接受責罰,而是将視線落在了畏畏縮縮的三皇子身上。

少年的身體不由一顫:『還好他剛才不在寧和殿,不知道我瞞下了捕獸夾的事……』

不知道?

謝不逢輕輕挑了挑眉,滿是嘲諷地說:“三皇子不能因為我方才不在寧和殿,就将你在雪地裏埋捕獸夾的事瞞下。”

“你,你——”三皇子下意識反駁,“你胡說八道!”

見皇帝臉色不妙,賢公公趕忙插話:“殿下,您這話可不能亂說,太殊宮裏哪來的捕獸夾呢?”

“這就得問謝引商了。”

謝不逢直接點了三皇子的大名,那小胖子果然忍不住又抖了一下。

事到如今,三皇子當然不能認:“兒臣…兒臣從未見過什麽捕獸夾!請父皇明察——”

偌大的寧和殿裏,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謝不逢的話。

“好了好了,二位殿下,寧和殿可不是什麽斷案的地方。”

賢公公在皇帝身邊服侍了大半輩子,最懂得察言觀色,以及替皇帝說他懶得說的話。

聽到這,文清辭當即明白……皇帝并不在意謝不逢和三皇子誰說了謊,誰又受了傷,更懶得查所謂的“真相”。

心煩意亂的他,只想快一點結束這場鬧劇。

果然,皇帝又将視線落在蘭妃身上,等她來表态。

“愛妃以為呢?”

蘭妃正要開口,已到嘴邊的話,忽然被文清辭打斷。

一身月白的太醫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藥箱。

他突然轉身,向後退了幾步,攏袖朝皇帝行了一個大禮。

文清辭的動作優雅至極,他滿目悲憫、一身清貴雍容,氣質竟遠勝這一殿的皇子王孫。

同時,一陣突兀的聲響出現在了謝不逢的耳邊。

『閉嘴吧,簡直昏庸至極——』

清潤、柔和……是文清辭的聲音。

這不可能。

謝不逢不可置信地看向文清辭。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對方的心中所想。

寧和殿上靜極了,文清辭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結結實實地烙在了謝不逢的心上。

可是少年仍舊懷疑……或許自己的燒還未退?剛才那一句,只不過是個幻覺而已。

“文太醫?”皇帝也意外于他的動作,“你可有事要說?”

幾服藥吃完,他對文清辭的态度,也多了幾分敬重。

文清辭緩緩地屏住了呼吸。

他非常清楚……身為太醫,安心治病救人,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行。

絕對不能摻和進政治與什麽宮鬥之中,這樣很容易在不自覺中一點點陷入泥沼……

原主被五馬分屍的結局,就與他給皇帝出謀劃策,送謝不逢上戰場脫不了幹系。

可是如果自己不說,那麽在場包括蘭妃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會相信謝不逢的話。

……自己真的要明哲保身,眼睜睜看着謝不逢被關入府衙嗎?

扪心自問,文清辭做不到。

文清辭垂下眼眸,輕聲說:“确有一事。”

他的語氣平靜,與寧和殿上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字句如溪流,從耳邊緩緩流入心間。

“社日節那晚,臣的确幫大殿下從肩上取下了一只捕獸夾。”

“如今,那只捕獸夾仍放在太醫署裏。”

三皇子的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

他萬萬沒有想到,謝不逢肩膀上的捕獸夾,竟然是由文清辭取下來的!

和別的太醫不一樣,文清辭醉心醫術,無心外物,向來都是有什麽便說什麽。

最可怕的是,現在就連父皇也敬他三分……

寧和殿內鴉雀無聲。

謝不逢的視線,緊緊地定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文清辭明明跪在這裏,但那格外坦然與淡定的身影,卻顯得他似神佛降臨垂憐世人。

下一刻,謝不逢又攥緊了手心。

他忽然覺得,眼前一幕無比刺眼……

文清辭不應該跪在這裏。

他不應給任何人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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