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文清辭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胸口放了下來。

長衫的衣領被他攥得皺皺巴巴,隐約露出一片沾滿了猩紅的蒼白脖頸。

他的呼吸仍不平穩,胸口起伏不定。

少年如被燙到般,下意識移開視線,朝文清辭的雙眸看去。

“你中毒了,是天慈。”謝不逢不是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停頓片刻,他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麽?”

文清辭不急着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輕聲說:“‘天慈’之毒,每月發作一次,錐心刺骨、終身無解。若是不及時服用解藥,少則三天便會毒發而亡……”

每說一句,文清辭的心便往下沉一點。

原主留下的筆記中,有詳細記錄天慈發作時的症狀。

文清辭原本以為,那是他從別的地方總結來的。

對比自己剛才的感受他才知道,這裏面記錄的竟然全是原主本人的親身體驗。

……怪不得寫的那麽詳細!

剛剛穿來的時候,文清辭還很疑惑,為什麽原主的卧房和他常去的太醫署側殿裏,處處都藏着解藥。

現在他總算明白了,那并不是原主好心為謝不逢準備的,而是為了自己……

文清辭一邊回憶筆記,一邊強壓下心中複雜的思緒,淡淡地說:“‘天慈’原本是為了控制藥人而研制,無論是否自願,凡想成為藥人,必先服下此毒。”

服下定期毒藥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由、受人控制,這樣可以保證所有藥人,成為神醫谷的“私有財産”。

“我的體內之所以有‘天慈’,當然是因為……”說到這裏,文清辭緩緩地閉上了眼,頓了兩三秒後,忽然擡眸朝謝不逢看了過去,“因為,我就是一個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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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黑的眼瞳裏,随之漾出了幾分笑意。

謝不逢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髒重重一躍。

文清辭身上的那股苦香,就是從血液中透出來的。

最重要的是,對比原主筆記中所寫……他意識到自己不但是藥人,甚至還是一個半路出家的藥人。

——這也就意味着,他血液裏的“藥性”更低。

普通藥人幾滴血能解的毒,放在文清辭的身上,就需要小半杯。

同樣受此影響,他的毒發時間,也變得格外不規律,時而間隔三五個月,時而間隔一兩個禮拜。

咳過之後,原本清潤的聲線微微泛啞。

文清辭滿含笑意的聲音,如一根羽毛,柔柔地從謝不逢的耳邊掃了過去。

少年的心髒,瘋狂跳動了起來,似乎即将沖破胸膛。

謝不逢曾經從皇帝的心聲中,聽到過“藥人”這個詞。

相傳他們是在毒物與珍奇靈物中泡大的。

血液不但能解百毒,甚至還能起死人肉白骨,是這世上最為難得的神藥。

就連太殊宮裏的九五之尊,也會為此而心動。

謝不逢曾以為那不過是江湖傳說而已,可是沒有想到,某天文清辭竟然會親口承認自己就是藥人。

少年停頓片刻,終于忍不住問他:“你為何要當藥人?”

一旦被人知道他是藥人,文清辭的處境,将會變得無比危險。

為什麽?

這個問題應該去問原主啊!

文清辭心中滿是絕望,可是臉上依舊帶着微笑。

“咳咳……殿下,我不會錯過擁有萬應靈藥的機會。一點危險對我而言,并不算什麽代價。”說話間,那雙漆黑的眼瞳,似乎都亮了一點。

文清辭的話語裏,寫滿了理所應當。

謝不逢屏住了呼吸。

……為醫而癡的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身體當做“藥”來對待,更不必說拿其他人做實驗。

在文清辭的世界裏,這件事沒有對錯,更不用糾結。

因為那本來就是他唯一的答案和選擇。

文清辭将沾滿了血跡的絲帕丢入香爐,突然竄起的火苗,讓謝不逢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身份的暴露,會将文清辭置于無比危險的境地,可他始終對自己沒有任何的保留與隐瞞,給予了自己全部信任。

……信任?

這還是謝不逢生來頭回有如此體驗。

寧和殿裏擺滿了香爐,煙霧騰騰,遠望如仙宮勝境。

裏面的人,卻一個個神喪膽落。

皇帝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在禦座邊輕點着,他緊抿着唇,心情看上去尤為不悅。

文清辭燃香的動作,都不由輕了一點。

身為一國之君,謝钊臨沒有多少閑暇時間,僅有正午能休息片刻,因此他只能選擇在這時處理“閑事”。

好巧不巧,那正是文清辭例行問診的時候。

……身為一名太醫,他次次都能出現在吃瓜的第一現場。

跪在殿中央的,是慧妃的貼身宮女蕊玥。

她面前放着一根碧玺花簪,一看便不是凡品。

與此事有關的所有人,都被叫到了寧和殿上。

在衆人的注視下,蕊玥哆嗦着将事情全過程招了出來。

她每說一句,一旁的婉昭儀臉色就慘白一分。

至于三皇子,更是早早就癱倒在了地上。

"奴婢發誓,此,此事絕對和慧妃娘娘無關!是……忠安侯世子,是他将這根簪子送奴婢要,要奴婢在侍衛面前,帶他入宮的……”

“三皇子,他,他也做了擔保,若是沒有三皇子開口,奴婢是萬萬不敢這樣做的啊!”

最近幾天,太殊宮風聲鶴唳。

蕊玥當然知道,皇帝有多麽重視這件事。

緊張到了極點的她,上下牙齒都不受控制地磕碰了起來,說起話來也有些語無倫次。

文清辭聽了半天,才勉強明白蕊玥的意思。

早在社日節之前,忠安侯世子便說想帶個“稀奇玩意”入宮,給二皇子瞧瞧。

于是就送了根碧玺花簪給蕊玥,托她幫忙。

那陣子蘭妃還在冷宮,整個太殊宮的人都想巴結慧妃。

收了這根簪,蕊玥便在侍衛面前打了個招呼,讓忠安侯世子避開了搜查。

說完這些,蕊玥立刻朝皇帝“咚”的一下磕了個響頭,顫着聲說:“奴婢是,是真的不知道…忠安侯世子帶進宮的,竟然是只捕獸夾啊——”

說着,蕊玥便哭了起來。

跪在她背後的其餘太監和宮女,也全面如土色。

此次,蘭妃不僅徹查了捕獸夾究竟是怎麽被帶到太殊宮裏來的,更順着這條線往下深究,将藏在灰色地帶的人,全都挖了出來——無論他們和這件事有沒有關系。

上至蕊玥這種高級女官,下至偷賣宮中財物的普通太監、宮女,和當值的侍衛。

甚至于就連太醫署,也有幾個偷盜稀有藥材的醫士,被揪了出來。

皇帝看都沒多看下面的人一眼,他用白玉扳指抵着額頭,沉聲對蘭妃說:“心思不正者就不必留在太殊宮了。先按宮規領五十大板,再送出宮去,往後再有此事,全都這樣處理——”

“是,陛下。”蘭妃忙上前行禮。

聞言,三皇子的身體又是一顫,差點就栽倒在殿上。

他知道皇帝的話不但是說給其它太監宮女聽的,更是在說給自己聽。

三皇子的動靜說大不大,在寂靜的寧和殿上,顯得格外刺耳。

皇帝終于将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婉昭儀回去反省半年,不得踏出宮門半步!至于你……不但偷帶禁物入宮,還污蔑兄弟,在朕面前撒謊!”他冷冷地說,“領二十大板,再在寶琛殿外跪上三日好好反省!”

寶琛殿外有一片空地,無遮無攔。

這幾日雖不下雪,可氣溫尚未回暖。

二十大板後再跪三天,他就算不死,也要狠狠地褪一層皮。

聽了皇帝的話,婉昭儀當下眼前一黑,支撐不住癱軟在了地上。

“陛下,求求您…求求您……”婉昭儀一邊哭一邊哀求,“引商他還小,如此大刑……他,他受不了的……”

不僅婉昭儀,就連一旁的蘭妃停頓片刻,也猶豫着說了句:“望陛下三思,三皇子他還小——”

可沒想到,她的求情反倒激怒了皇帝。

禦座上的人怒極反笑:“怎麽?愛妃不滿朕的決定?”

他眯了眯眼,緩緩握緊了手中的茶盞,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捏碎在掌心。

“臣妾不敢!”蘭妃慌忙跪下。

另一頭,皇帝直接朝侍衛揮手說:“現在就去,一刻也不許耽擱。”

“是!”侍衛随即上前,将癱軟在地的三皇子拖了出去。

寧和殿上針落有聲。

心跳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重金屬中毒影響了皇帝的情緒,使他變得格外暴躁,更別說剛才又正在氣頭上。

這個時候去求情,無疑是火上澆油。

穿來已經幾個月了,文清辭大概看出……皇帝是個極重面子、吃軟不吃硬的人,要是婉昭儀再求一會情,皇帝或許真的會放他半馬。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蘭妃出現并打斷了對方。

……她真的只是無意嗎?

皇帝心情不佳,屏退了所有無關人員。

文清辭提着藥箱,回到了太醫署。

不知不覺,已近暮春。

玉蘭到了凋謝的時節,輕風一舞,滿院飄飛。

和其餘太醫不同,文清辭喜歡自己煎藥。

他熟練地用鎮尺壓好藥方,将稱好的藥倒入砂壺內浸泡,接着坐回桌案前,輕聲咳了起來。

文清辭早已洗淨身上的血污,換了一身嶄新的白衣。

乍一眼看去,除了臉色蒼白了一點外,和往常沒有什麽區別。

但是毒發的感受,仍烙在他的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文清辭的解藥服得有些晚,此時頭還昏沉着,強撐着回到太醫署幾乎用盡了他所有力氣。

趁着泡藥的工夫,他輕倚在窗邊,打算休息片刻。

謝不逢回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玉蘭花瓣與斜陽一道,墜在了文清辭的懷裏。

他蹙眉小憩,渾身寫滿了疲倦。

末了,又一陣風吹入屋內。

春風仍帶寒氣,倚在窗邊的文清辭,下意識咳了起來。

不等謝不逢反應過來,他已經走到文清辭的身邊,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大氅,輕輕地蓋在了對方的身上。

少年的手指在不經意間,滑過了對方的臉頰。

冰冷又細膩的觸感,于剎那間印刻在了謝不逢的腦海。

下一秒,被自己的動作吓到的謝不逢突然蹙眉起身,快步退出了側殿。

他的動作,擾亂了殿內的空氣。

熟悉的自文清辭血液中透出的苦香,再次朝謝不逢襲了過來……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謝不逢那個事實:

文清辭和自己一樣,中了天慈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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