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當天,皇帝便派人到太醫署,取走了捕獸夾。
寧和殿裏有二十多個當值的太監、宮女,殿上發生的事情,和文清辭的話,沒多久就由他們傳了出去。
宮裏暫時還沒什麽動靜,一切都陷入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雪晴天氣,松腰玉瘦。
兵甲相撞發出的輕響,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文清辭正準備喂兔子,擡頭突然看到,守在太醫署外的侍衛,被幾個陌生的面孔替換了下來。
他正疑惑着,太醫令禹冠林便捧着茶盞,從前殿走了出來。
并順着文清辭的視線,一起向外看去。
“……不論是誰将捕獸夾帶進宮的,這件事都和守衛脫不了幹系,”老太醫笑眯眯地扶了扶胡須,随口說道,“最近幾日太殊宮各處的守衛都換了血。聽說啊,就連太監和宮女,也要一道徹查。”
說完,禹冠林便擡起渾濁的暗棕色眼瞳,緩緩看向了文清辭。
他在觀察自己——
文清辭的心髒忽然一糾。
不只皇帝想利用這件事,顯然蘭妃也想借此機會,将太殊宮的秩序把控在自己的手中。
“嗯,”文清辭笑着俯身,輕輕地摸了摸籠裏的白兔,“原來如此。”
他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這件事。
年過古稀的老太醫将手從胡須上放了下來,“老了老了。在案前坐了一個時辰,便腰酸背痛。看來再過上兩年,就該乞骸骨回鄉喽……”他抿了口茶,一邊向殿內走去,一邊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未來有文太醫在啊,我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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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正是經驗豐富、醫術精湛的時候,何談……”文清辭正組織語言,打算恭維對方,話還沒有說完,禹冠林突然停在原地,轉身朝他看來。
老太醫眯起眼睛,輕輕搖頭說:“做人最忌諱的就是一個‘貪’字,最該的則是‘本分’。我這一輩子,當太醫也當到了頭,對其他事啊……沒什麽興趣,也不該有興趣。”
末了,他再次感慨:“這幾十年來,太醫署裏比我醫術高強的大有人在。但我能走到今日,成為院令,靠得還是方才說的那些。”
他的這番話,乍一聽像是即将退休的醫生,在和晚輩感嘆自己這些年來經歷的風雨。
可是文清辭撫摸兔子的那只手,卻不由一頓。
……禹冠林貪財,還有些趨炎附勢,這在宮裏并不是什麽秘密。
他剛剛說的“貪”和“本分”講得也不是什麽錢財。
而是……朝堂之事。
禹冠林在提醒自己,離政治遠一點。
“文清辭”這個名字,早在他入宮時就傳遍了整個雍都。
不久前的“撈屍”一事,更是讓他名聲大噪。
身為一名太醫,文清辭的存在感實在是過強了。
雪後天氣還沒來得及回暖,寒風似刀,順着呼吸道割向文清辭的胸肺,他的口中随之泛起一股腥甜。
原主的身體本來就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幾天在雪地裏受了涼,最近幾日文清辭的狀态愈發差。
他強忍着不适,笑着擡起了眸,一臉坦然地說:“我只對行醫有興趣,其他的事順其自然便好。”
文清辭的反應過分平靜,竟然給了禹冠林一種,眼前的人早就做好了準備,迎接最壞結局的錯覺。
“你——”禹冠林不由皺眉。
“禍福有命,”文清辭一臉淡然,他看着禹冠林的眼睛笑着說,“随緣便好。”
睫毛落下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瞳,禹冠林也難以分清,文清辭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說出的這番話。
老太醫忽然沉默。
文清辭猜,禹冠林一定正在心裏吐槽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但誰叫自己沒得選。
什麽都不做,任憑劇情發展,只有死路一條……
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努力掙紮。
明明比自己小五十多歲,禹冠林卻從眼前的年輕人身上,讀出了種高深莫測的感覺來。
正在此時,前殿忽然熱鬧了起來,有嫔妃遣宮女來找禹冠林看病。
老太醫将心中古怪的感覺壓了下去,與文清辭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小院。
轉眼,小院只剩下文清辭一個人。
喂完兔子,文清辭回到了側殿。
往常這裏只有他,但是最近幾天,卻多了一個身影。
一身黑衣的少年正坐在案前讀着醫書。
——文清辭原本讓他待在小院看書,但不知怎的,謝不逢非要跟着自己到這裏來。
“殿下可有什麽不懂?”文清辭緩步走到了謝不逢身邊,看清書名後,輕聲提醒道,“這本書裏的《金刃傷》與《筋斷傷》兩個章節,您最好細讀、記錄。”
說完,又輕聲咳了起來。
身為一名專治疑難雜症的神醫,他不可能天天幫謝不逢換藥。
文清辭想了想,便将這個任務交到了謝不逢本人的手裏。
書案上堆滿了他為少年找來的書,除了《傷科彙纂》外,還有《金瘡秘傳禁方》之類的。
萬一謝不逢未來還是上了戰場,也算有點準備。
“沒有。”謝不逢搖頭。
“那便好。”文清辭走去窗邊調配香料。
醫書大多佶屈聱牙,晦澀難懂。
但是文清辭發現,謝不逢閱讀起來竟然毫無障礙。
這一點完全不符合他無人管教,在肅州獨身長大的設定。
……這麽看《扶明堂》的隐藏劇情,真的很多。
文清辭好奇地抓心撓肺,但礙于人設,他只能強壓下心裏的疑惑。
清風拂來,吹散了香灰。
正走神的文清辭沒有防備,一不小心吸了點到肺裏。
下一秒,胸前突然痛癢交織。
“咳咳咳……”他下意識将絲帕抵在了唇邊。
文清辭原以為這回和往常一樣,咳幾下便好。
沒承想幾秒之後,他的胸口處突然泛起一陣酥癢,似是有百蟻啃食。
緊接着,心髒也重重地抽痛了起來。
與此相伴的,還有無法忽視的眩暈感。
恍惚間他看到,謝不逢放下了手中的書,向自己看了過來。
“咳咳……不打緊,殿…殿下……繼續看書便好。”文清辭攥緊了手心,嘗試調整呼吸。
說起來也奇怪,他診了幾次脈,都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麽問題。
這幾天文清辭吃了不少的藥,可是症狀非但沒有一丁點緩解,甚至愈發頻繁地咳起了血。
“咳咳……”
不小心吸入體內的香灰,如火苗點燃了他的胸肺,頃刻燎原。
眼前的風景開始晃動。
汩汩鮮血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剎那間染紅了月白的長衫。
心髒也随之糾疼了起來。
不對勁!
……這種症狀,絕不是簡單的體質不好能夠解釋的。
文清辭的思緒無比混亂,他下意識想要扶住手邊的東西,可還沒碰到,便一把被人拽住。
接着,手臂上便傳來一陣鈍痛。
與此相伴,“毒發”兩個大字突然出現在了文清辭的腦海中。
原主的身體,早就中毒了!
“別動——”謝不逢的聲音将他的思緒拉了回來,“那是香爐!”
謝不逢自己沒有痛覺,因此拽人的時候,更是完全不知道輕重。
他緊扼着文清辭蒼白細瘦的手腕,像是要将對方的骨骼捏碎。
少年琥珀色的眼眸裏,少有得慌了一瞬。
銅制香爐被火灼得滾燙。
文清辭的手,差一點便要碰到那上面。
文清辭眉間的朱砂,此時紅得刺眼。
他艱難轉身,硬生生地朝謝不逢擠出了一抹微笑。
哪怕這個時候,文清辭看上去都毫不慌亂。
“咳咳……書架第三格,《廣瘟疫論》後……”文清辭緊攥着胸口的衣料,艱難地說,“那裏放着一個玉瓶,咳咳……煩請殿下替我拿來。”
少年快步走向書架,将東西拿到了手中。
将它遞給文清辭的那一刻,玉瓶上“天悲”二字,便闖入了謝不逢的眼底。
……怎麽會是它?!
那日喂完藥後,他便被告知:
文清辭給自己喂的毒藥名叫“天慈”,所配的解藥喚作“天悲”。
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謝不逢的預料。
一身月白,被鮮血染上赤色。
過分的疼痛,讓他的眼尾暈出淺紅……
文清辭倚窗而立,把玉瓶裏的藥丸倒入了口中。
下一秒終于緩緩地閉上了眼,調整呼吸。
側殿靜了下來。
謝不逢的耳邊只剩下了風聲,與玉蘭從枝頭墜落的細響。
微風托起殘雪,撩動文清辭的長發。
他雙眸輕合,修眉微蹙,只剩眉間朱砂與斑斑血跡,紅得刺眼。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文清辭的情依舊平靜,沒有半分慌亂。
琥珀色的眼瞳,向文清辭看了過去。
少年的目光毫不遮掩、肆無忌憚,就像正在打量獵物的野獸。
文清辭的呼吸,終于一點點地規律了下來,也不再咳嗽。
顯然……天悲對他有用。
文清辭和自己一樣,都中了天慈之毒。
他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卻又像是藏在迷霧之中,叫人難以看透。
這種感覺,令謝不逢萬分不安。
幾息後,文清辭緩緩地睜開了眼。
他用絲帕輕拭唇邊的血跡,側眸朝謝不逢微笑了一下,輕咳兩聲後,如猜到了少年心中所想般柔聲道:“殿下有什麽想問的……便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