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時至暮春,淡淡的花香與暖意一起融化在微風之中。

雍都到了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為慶賀封禪、賞賜功臣,皇帝于太殊宮設下一場大宴。

當今聖上似乎格外在意那些風雅之事。

宴席并沒有如尋常那般在大殿內舉行,而是沿溪設在了禦花園之中。

世家貴族與朝臣泾渭分明、分坐溪流兩畔,氣氛也截然不同。

或許是因為今日封禪大典上的發言格外得帝心,易貫軒受賞頗豐。

剛才解除禁閉的慧妃,也随之揚眉吐氣。

她穿着一身水紅羅裙,上綴金玉,生生将蘭妃的風頭壓了下去。

溪這頭的熱鬧,将另一邊襯得愈發冷清、凝重。

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已經将馬車上的對話傳了出去,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要徹查他們。

——身處如此高位,有誰敢說自己是真的幹淨?

更別提早就有世家子弟,被送入了刑部……

此時貴族們已經清清楚楚地意識到,皇帝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将根深蒂固的世家連根拔起——無論他們究竟有沒有反心。

坐以待斃,必死無疑……

溪間人影幢幢,晃得人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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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酒杯。

當今聖上對“名正言順”這件事似乎格外在意。

而身為一位仁君,他更不會主動清繳世家。

……近日以來,皇帝在朝堂殿下所做的一切事,全是為了逼反那群貴族。

《扶明堂》裏,就曾有貴族選擇铤而走險,試圖刺殺過他。

如果文清辭沒有猜錯的話,這段劇情依舊會發生……

今天這場宴會,無疑是一個好時機。

“文太醫,文太醫,想什麽呢?”禹冠林突然出聲,打斷了文清辭紛亂的思緒,老太醫看了他身前的桌案一眼,笑着問,“怎麽半晌筷子都不動一下,可是不合口味?”

文清辭笑了一下,輕輕地放下了酒杯:“……方才在想芙旋花丹的配方,或許可以更精簡一點。”

“……原來如此,”老太醫樂滋滋地夾了一口菜,末了半開玩笑似的感慨道,“今日我也跟着文太醫沾光了,生平頭一次嘗到這種佳肴。”

太醫原本只能坐在宴席最末位,可是今天文清辭卻被安排在了顯眼的位置,離聖駕不遠。

甚至就連桌案上擺放的食物,都是非同尋常的精致。

同為太醫的禹冠林,也享受了一把。

“您開玩笑了。”文清辭笑着搖了搖頭,同時默默攥緊了案下那只手。

禹冠林的話提醒了他。

——自己現在早就不是一個普通的太醫,而是和謝钊臨綁在同一條繩上的螞蚱。

要是真有刺殺的話,自己也躲不過!

下一秒,文清辭忽然重重地咳了起來。

他的身體原本就不好,上回毒發之後又沒能及時服用解藥,傷了根基。

因而沒咳幾下,嗓子裏就生出了一種熟悉的麻癢之意。

下一刻,絲帕上便染上了猩紅色的血跡。

如點點梅花落入雪地。

“咳咳……”待平複之後,文清辭這才緩緩深吸一口氣,他略有些抱歉的回眸對老太醫說,“……席間的熏香略重,請恕我失陪片刻。”

衛朝是個香道盛行的時代。

席間煙霧缭繞,的确有些嗆人。

禹冠林被這突然的一幕吓到。

他愣了一下,慌忙說道:“文太醫快先去休息吧,這裏有我盯着就好。”

“這太勞煩您了,”文清辭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一會便回來。”說完便帶着藥箱,緩步退出了席間。

文清辭能感覺到,附近一直有人在緊緊地盯着自己……

可哪怕到了這個時候,他的動作依舊不緊不慢。

走離人多處後,文清辭終于深吸一口氣,咽喉間的不适感也随之慢慢退去。

——他方才的咳嗽是故意為之。

畢竟只有苦肉計,才能讓文清辭獲得暫時離席的理由。

太醫署只有幾個看門的侍衛。

如果有人要殺自己,那麽回去顯然不是一個好選擇。

今晚,整個皇宮的禁軍都集中在了禦花園……相比之下自己還是待在這裏比較安全。

然而這并不代表文清辭離開宴席,真的只是為了出門換氣。

有人遠遠跟着文清辭一起走了出來。

應該就是在席上盯着他的那個……

穩住。

此時自己要是表現出異常,那麽對方絕對會提前動手。

文清辭緩緩調整呼吸,快步走入了涼亭。

他背對着那人打開藥箱,小心翼翼地将裏面的銀針取了出來,接着以最快速度将銀針紮入衣袖內側,藏了起來。

文清辭的動作極快,銀針只在空中留下幾道虛影,便消失無蹤。

受到體質影響,原主的內力并不濃厚,也沒有什麽習武的力量。

他擅長的只有暗器。

銀針便是原主最常使用的武器。

穿書之後,文清辭每天都忙着讀書治病,沒時間去練習暗器。

但試了幾次他便确認,這個身體的肌肉記憶依舊存在。

……事到如今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身為藥人,藥箱裏的東西對文清辭而言通通無用。

他長舒一口氣,一邊繼續裝着咳嗽,一邊随便從藥箱掏出一粒丹藥咽了下去。

緩了幾秒,文清辭再次提起藥箱,緩步走回了溪邊。

這一切,都落入了不遠處緊盯着他的人眼裏。

冷風吹過湖面,帶着淡淡的冷氣,拂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他輕輕碰了一下藏在衣袖裏的銀針,指尖那陌生的刺痛感,總算是叫他一點點地冷靜了下來。

文清辭回到禦花園時,正巧碰到宮女端着甜品入席。

精致的白玉小碟上,擺着蓮花狀的酥餅。

它方才烤好,還透着淡淡的熱氣,看上去很是誘人。

文清辭忽然停下腳步問:“這個酥餅,是用什麽制成的?”

“回文大人,是花生。”宮女趕忙行禮道。

“好……”文清辭點頭笑道,“我知道了。”

原本朝座席走去的他站在原地糾結半晌,終于還是換了個方向……

身為一名醫生,文清辭實在不能對這種事坐視不理。

謝不逢被安排在了長宴的末尾。

周圍觥籌交錯、好不熱鬧,可始終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今夜無月,唯繁星漫天。

滾滾星河不知何時落入了杯中,随着漣漪搖晃。

雖然坐的位置有些偏僻,但是謝不逢好歹是一個皇子,宮人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特殊對待”他。

少年面前的小案上擺滿了精美的碗碟,裏面盛滿了山珍海味。

謝不逢随便夾起一筷放入口中,可下一秒便将筷子放回了桌上。

他在肅州與守陵的侍衛同吃同住,飯菜僅能果腹,壓根沒有什麽滋味可言。

……然而此刻,這一桌的宮廷佳肴,卻令他難以下咽。

接着,謝不逢忍不住想起了文清辭親手熬的玉蘭花粥……

宮宴還在繼續。

一身淺青的宮女,将玉碟放在了謝不逢面前。

她剛起身離開,忽然有個太監走來,将東西收了回去。

謝不逢不由蹙眉朝來人看去。

不等少年問,對方便笑了一下,趕忙解釋道:“賢公公吩咐,将這殿下碟花生酥撤下來。”

說完便飛快端起小碟,離開了這裏。

……花生酥?

謝不逢對花生過敏,世上除了他以外,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少年緩緩朝杯中不斷晃動的星影看去。

他的飲食由文清辭一手包辦。

前幾日,文清辭在飯菜上點綴了些花生碎,接着謝不逢的胳膊上便起了紅疹,且不受控制地咳了起來。

見狀,文清辭很是鄭重地叮囑他,未來一定要注意,絕不能吃任何帶有花生的食物。

并且無比詳細地介紹了什麽叫做“過敏”。

想到這裏,淡淡的暖意從謝不逢的心間滑了過去。

他下意識在宴席間尋找文清辭的身影。

宴席臨水而設,恍惚間少年借着輕晃的溪水看到——自己的唇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琥珀色的眼眸中,竟也漾出了幾分陌生的溫柔。

下一刻,謝不逢突然閉上了眼,并緊緊地抿住了唇。

……千萬不要忘記他究竟是為了什麽,才對你這樣好的。

你只是他的實驗品而已。

與那些慘死于他手中的兔子,沒什麽兩樣。

此時,少年心中的那點理智,如身體裏的免疫系統一般,本能地抵抗了起來。

或許他不但對花生過敏,也對文清辭的好過了敏……

過了半晌,謝不逢終于再次睜開了眼。

琥珀色的眼眸,又回到了往日那滿是戒備與冰冷的樣子。

但不知何時攥緊了酒杯的那只手,卻在無意之中,洩露了主人的秘密。

少年的心,大概沒有表現出的那麽平靜。

文清辭回座席後才發現,周圍的氣氛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緊張了起來。

浮在溪水裏的河燈明明滅滅,晃亂了人的心神。

長宴最前方一片寂靜,只剩下水聲潺潺。

文清辭原本想問問禹冠林剛才發生了什麽,但沒想到三五杯濁酒下肚,老太醫就喝了個半醉。

此時他正坐在席間偷偷打盹,顯然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文清辭落座的動作都輕了不少。

他剛小心翼翼地放好藥箱,小溪的另一邊,便傳來了一陣蒼老的聲音。

一身正紅華服袍的老者,正舉杯而慶。

“……陛下登基二十餘載,建無上功業,實乃我朝一大幸事……更不枉先帝對陛下的一番信任,他若泉下知曉,想必也會欣慰吧。”

他明明是在誇皇帝,可是語氣卻略顯尖銳。

“先帝”這個詞,也用得格外微妙。

不只是文清辭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息,甚至就連喝得醉醺醺的禹冠林都忽然擡起頭,皺眉看着前方說:“永國公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

文清辭的手指不由一頓。

“永國公”這個爵位,是前朝開國時留下的。

其族綿延百年,出了整整六位皇後,無比尊榮。

前朝曾規定,凡是世子在繼位前都要在京城讀書、生活一段時日。

曾經的肅州王世子的謝钊臨也不例外。

眼前的永國公還有一個身份——哀帝的外祖父。

因此,他可以說是看着皇帝長大的,德高望重到了極點。

永國公不但勢力強大,并且還是衛朝貴族們心中精神圖騰般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的确如謝钊臨所想,打心眼裏不願承認對方的帝位,甚至當年就曾直接提出過反對……

永國公已是耄耋之年。

原著裏的劇情發展速度,要比現在慢不少,他還沒來得及蹚入這一攤渾水,便駕鶴西去,也因此保留了最後的體面。

禦座之上的人緩緩閉上了眼睛,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

過了片刻,他終于輕笑了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皇帝并沒有回答永國公的話,而是直接将這位老者晾到了一邊,側身與一邊的蘭妃交談了起來。

文清辭:……!

看這樣子,皇帝怎麽真的像被人戳中了痛點一樣。

難不成謝钊臨一直介意的那個“來國不正”的傳聞是真?!

文清辭不由好奇地抓心撓肺。

或許是早就知道禦座上的人心有多有硬,又或許是知道自己已經死到臨頭。

永國公笑了一下,用那沙啞又蒼老的聲音提示道:“微臣只願陛下行至遠處,也千萬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本所在。”

“永國公累了,”聽到這裏,方才臉色很差的皇帝竟輕聲笑了起來,他擺了擺手說,“帶他下去休息休息吧。”

“是,陛下。”語畢,便有兩個侍衛默契向前,直接将老人帶了下去。

生來襲爵,一生榮華的老者還從來都沒有這樣狼狽過。

他的臉色鐵青,眼裏滿是恨意。

長宴兩側燈火搖曳,哪怕離得很近,文清辭仍看不清謝钊臨的表情。

然而這一刻,他竟還是從對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濃重的殺意。

席間鴉雀無聲。

詭異的氣氛一點點擴散開來。

永國公的背影,狠狠地刺在了每一個貴族眼底。

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心底裏也有了答案……

殺。

他們并非不知道皇帝的目的所在,可……既然皇帝不願給他們留活路。

那他們便動手,與他硬碰硬,搏出條生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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