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宴席上的氣氛,有些緊張,再沒有人像剛剛一樣四處敬酒。
過了一會,文清辭輕輕放下茶盞,轉身對身後的太監說:“夜涼露重,禹大人喝得有些多,勞煩先将他送回府宅吧。”
他的語氣分外平靜,說話間仍面帶微笑。
兩個小太監沒有任何懷疑,連忙一起将人扶了過來,向禦花園外而去。
——禹冠林曾提醒文清辭,身為太醫一定要遠離政治。
這位老太醫始終踐行着這個原則,與席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沒有任何牽扯。
不是任何人目标的禹冠林,輕易便離開了這裏。
文清辭長舒一口氣,視線不由自主地越過長宴與人群,尋找謝不逢的身影。
下一秒,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悶響。
——一人高的銅制博山爐不知被誰撞倒,巨大的香爐轟然倒地,剎那間香灰飛散,煙雲缭繞。
席間發出陣陣異響。
三五秒後,香爐與銅燈全部倒地。
只剩溪流內順着漣漪不斷搖晃的河燈,還有些昏暗的光亮。
禦花園裏的一切,都藏在了煙霧背後。
黑暗帶來了混亂。
長案倒地的悶響,與各種尖叫聲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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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着光鮮的朝臣權貴,紛紛将體面抛到一邊,或是大聲呼喊求救,或是向禦花園外奔去,宴席上瞬間亂作一團。
其中穿着一身紅色官服易貫軒,因為太過顯眼,也成為了刺客的首要攻擊目标。
他的身體抖如篩糠,上下牙齒不斷磕絆。
他一邊四肢并用,在這裏躲避着刺殺,一邊四處搜尋着安全地區。
驚慌中易貫軒擡起頭,正巧看到了不遠處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早有準備的謝钊臨,正在侍衛的簇擁下緩步離去,身上未顯半分慌亂。
“陛下!陛下——”看到他,易貫軒如尋到救命稻草一般大身叫了起來,連帶着便快步向皇帝所在的位置奔去。
下一秒,謝钊臨終于微笑着朝他看了過來。
皇帝的表情與尋常沒有任何兩樣,易貫軒心中瞬間燃起了希望。
他不由加快腳步,直奔皇帝而來。
然而還沒等他走到此處,謝钊臨忽然轉身,如沒看到他似的,徑直離開了此處。
至始至終,皇帝都沒有再多看這滿席的王宮貴族甚至骨肉血親一眼。
如這些人壓根不存在一般……
易貫軒不由腿腳發軟,撲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尖叫聲響起後,文清辭随即起身,攥緊了藏在衣袖內的銀針。
隔着重重煙霧,文清辭看到——不遠處有銀光突然顯現,幾道人影飛速朝他奔了過來。
這個身體的肌肉記憶,遠比他想象得更加強大。
在意識到危險到來的那一刻,文清辭就已将手中的銀針狠狠向前擲了出去。
長針穿透煙霧,直直地向來人的印堂刺去。
伴随着一聲脆響,煙霧那頭傳來了重物倒地的聲音。
——文清辭的銀針,有一針成功刺在了人身上,另有兩針被長劍攔下。
那幾人似乎沒有想到文清辭早有準備。
他們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繼續向前。
然而此時文清辭已經找準時機,向煙霧最濃處而去。
混亂間文清辭看到,那幾個想殺自己的人,身上佩着的似乎是禁軍的軟甲。
前朝皇室子嗣單薄,且出了不少無心政事的皇帝。
因此門閥的勢力,也就格外強大。
在此背景下,前朝遺留下了不少有利于貴族,并後患無窮的政策。
例如禦前侍衛一職只能由貴族子弟擔任,太殊宮內禁軍的各位統領,許多也是由貴族推舉來的。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這也是謝钊臨登基後格外不安,迫不及待地鏟除貴族勢力的原因之一。
……皇帝如若徹查,那麽要不了幾天,這些人便會以各種不同的理由被調離原職,甚至送入大牢。
從這個角度看,今日的确是個謀反的好時機。
貴族們早就做好了準備,只是到了今天……馬車上的那番對話,才終于讓他們下定決心。
文清辭咬緊牙關,努力在煙霧之中辨別方向、尋找謝不逢的身影。
從穿書起,他便做了兩手準備。
而現在,文清辭雖然已經打定主意要想辦法離開是非之地,可是萬一沒有成功,他還是得留在這裏繼續面對謝不逢。
更何況如果不是自己穿書後搗亂了劇情,今天的事情壓根就不會發生。
謝不逢也不會遇到如此險境。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不能在這個時候将少年抛下。
沒等文清辭找到謝不逢,他便首先看到——
長溪盡頭,被前來護駕的侍衛團團圍住的蘭妃,正在宮女明柳的攙扶下,艱難地離席。
不知不覺中,蘭妃的月份逐漸大了起來,已經到了中晚孕期。
今日一身繁複宮裝在身,行動愈發不便。
慌忙間蘭妃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下,橫擺着一盞香爐。
銅制的長杆正巧擋在她身前。
“當心!”文清辭下意識提醒,心髒也高高的懸了起來。
然而他的聲音剛剛發出,便被周圍的異響所吞噬,并沒有傳到對方耳邊。
蘭妃瞬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下倒去。
明柳驚呼一聲,接着便彎腰想要将蘭妃拽起來。
……這個時候孕婦被人猛拉硬拽,或許比摔倒本身更加危險。
顧不得那麽多,文清辭立刻向她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要急!”文清辭的手重重按在了明柳胳膊上,打斷了對方的動作。
他小心翼翼地将蘭妃攙扶了起來,同時問她:“娘娘身體可有不适?”
蘭妃驚魂未定:“沒…沒有……”
“扶好娘娘,注意腳下,快走吧,”文清辭随即轉身,快速向明柳交代,“這裏煙大,盡量用衣帕遮住口鼻。”
說完,文清辭便要離開。
“好好!”明柳慌忙點頭,用力将蘭妃扶住。
“等等——”這個時候,緩過神來的蘭妃下意識叫住了他,“文太醫與本宮一起走吧!”
蘭妃身邊的侍衛,都是她自己信得過去的人。
理論上講,現在跟着蘭妃一起離開這裏,應該是最最保險和安全的選項。
但是文清辭卻拒絕了她的邀請。
“不必,您先走吧。”說完之後,他便立刻轉身,足尖一點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文清辭記得,謝不逢坐在長宴最末。
溪水上的煙氣是最淡的,他索性順流而下,尋找起了少年的蹤跡。
危機中,人的潛能被完全激發。
等文清辭意識到的時候,他的足尖已經踩在了河燈之上。
蓮花狀的河燈微微一晃,将他穩穩地托了起來。
月白色的身影沒有半刻停頓,徑直朝着溪水之下而去。
行刺者與護駕的侍衛,穿着同樣的軟甲。
敵我難分之下,禦花園裏亂作一團。
文清辭餘光看到,二皇子已經在侍衛的護送下,離開了禦花園。
而就連三皇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婉昭容拽着手腕,随太監一道向外而去。
只有謝不逢,他明明也是個皇子,可卻像不存在似的,被所有人抛棄了……
何止是今日。
過去那十六年的日日夜夜,不都是如此嗎?
想到這裏,文清辭的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憤怒。
如果說他一開始是為了自己,才決定去尋謝不逢的話。
那麽現在,另一個念頭,又如春芽般從他心底冒了出來,并迅速生長、蔓延。
找到謝不逢。
至少讓少年知道,他并沒有被所有人抛棄、遺忘。
晚風拂來,吹淡了煙雲。
文清辭終于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本着斬草必除根的原則,身為皇子的謝不逢,也是他們的刺殺對象之一。
不同于其他被簇擁着的皇子,謝不逢的身邊一個護衛也沒有。
刺客如嗅到了血腥氣的鯊魚般,将謝不逢團團圍住。
少年則不知道從何處奪來了一柄長劍,此時正緊緊地将它握在手中。
長劍的尖端還在滴血,謝不逢的手,也不知為何顫抖了起來。
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狼狽,可是雙琥珀色的眼瞳裏的殺意,卻半分也沒有少。
謝不逢如一只狼崽。
他生平第一次在獵殺中品嘗到了血腥的美妙。
哪怕遍體鱗傷,也未能削去他對殺戮的向往。
殺。
殺了他們。
倒地的燭臺,不知道什麽時候點燃了一小片草坪,照亮了這個角落。
長劍從謝不逢的背上狠狠劃過,在淺蜜色的肌肉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少年忽然垂眸笑了一下,接着像從前一樣以攻為守,完全無視那些朝自己而來的長劍,如着了魔似的,一劍一劍地刺向對面的人。
自傷一千傷敵八百也在所不惜。
謝不逢遍體鱗傷,玄色的皇子禮服,也已完全被鮮血打濕。
可是他臉上的笑意,卻分毫未落。
對面身着侍衛服的刺客眼中,都透出了幾分恐懼。
他們對視一眼,齊刷刷地将劍收了回去:“走!”
他們手裏的劍淬了毒,不但沒有解藥,且發作起來極其迅猛。
謝不逢已經挨了這麽多劍,死只是時間問題而已,犯不上繼續和他在這裏糾纏下去。
這一切,發生在頃刻之間。
長溪盡頭一點點安靜了下來。
謝不逢艱難地提起劍,學着方才那幾人的樣子,朝自己的傷口處剜去,想要将沾了毒的皮肉切下。
可下一秒,長劍便脫力從他手中掉了下去。
那劍裏淬的毒,源于蛇毒。
被刺傷後沒過多久,毒素便開始侵蝕傷者的神經。
此時謝不逢不但手腳麻痹,且眼前的景物,也一點點模糊了起來。
“咳咳咳……”
一口鮮血,被少年咳了出來。
謝不逢單膝跪在了地上,艱難地用手肘支撐着身體。
明明死到臨頭,可他居然笑了起來。
果然。
到死自己都是一個人。
不過死在皇宮,死在皇帝封禪這日,給衆人找找晦氣似乎也算不錯。
謝不逢的胳膊無力再支撐,他整個人終于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少年有些迷茫地看向天空。
今夜無月,唯有星河一瀉千裏。
他的視線一點點模糊,轉眼星河也化作斑斑光點。
謝不逢的眼皮逐漸沉重……頭也無力地側枕在了草地上。
火苗跳躍不歇,眼看便要燃至他的衣角。
謝不逢将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深埋于心底。
他知道,自己應該閉上眼了。
少年的心中一片死寂,甚至就連絕望都說不上。
結束了。
都結束吧……
謝不逢不由自嘲一笑,緩緩地阖上了眼眸。
……
“殿下!”
“謝不逢,醒醒——”
漫天星辰傾瀉而下,仍不敵他身上那點微光。
一身月白的太醫,步步生蓮,涉水而來。
地上的火焰燃在他眸中,點亮了那雙漆黑的眼瞳,還有眉心一點朱砂。
此刻的他,的确是神祇降世。
“先別睡,您現在除了昏沉外,還有其他感覺嗎?”說話間文清辭已走來,半跪在地上輕輕扶起了謝不逢。
“……你中毒了。”末了,他皺眉說。
方才打鬥之時,謝不逢已經從那幾人的心中,聽到了這毒藥的由來與威力。
“咳咳咳……你走吧,”謝不逢不知道,此時自己竟然笑了起來,“這毒……咳咳,發作很快,也沒有什麽解藥……咳咳,你不如給我一劍…幫我了結,免得最後狼狽。”
明明快要死了,可謝不逢卻覺得自己一生也從未像現在這一刻般開心、滿足過。
還好,自己沒有被文清辭抛下。
哪怕只是因為對方只有自己這一個“實驗品”可用……謝不逢對這種溫柔,也甘之若饴。
“……謝謝。”沉默片刻,謝不逢終于放任自己說出了這兩個字。
“殿下說什麽胡話?”毒素侵蝕着少年的神經,恍惚間文清辭的聲音,如在天邊般模糊、遙遠,“您別忘記我是誰,這世上怎會有我解不了的毒?”可還是不改溫柔。
謝不逢笑了一下,他正要反駁,卻在恍惚之間想起——
藥人。
文清辭是藥人!
他的血液,就是這世上最有用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