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正-版-晉-江 (1)
夜風起, 光火燭天,攔住了所有退路。
兩人被困在了這片由火焰圍成的孤島之中。
兵刃相接的聲響,随着風飄散在了遠處。
此時此刻, 謝不逢的耳邊,只剩下烈火燃枝的噼啪輕響, 與自己淺淺的呼吸聲。
火光吞噬了星河與溪流,四周橙紅一片,可是少年的眼裏, 卻只有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生死關頭,沒有任何時間可供猶豫、糾結。
文清辭從衣袖內抽出一根早早藏好的銀針,咬着牙将它抵在了蒼白的腕間。
銀針上的寒意, 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 這個行為究竟有多麽的危險。
然而文清辭的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 他突然用力, 用指腹抵在長枕末尾,狠狠地朝平常醫院采血的肘靜脈所在位置刺了上去。
對于他來說,這只是一場稍有些特殊的獻血而已。
銀針在剎那間劃破細膩的皮肉。
下一秒, 鮮血翻湧、苦香四溢。
猩紅的血跡如一根線, 纏在了文清辭的腕間,染紅了那條晴藍色的藥玉。
謝不逢的唇, 就這樣突然地觸到了一片陌生的溫暖與細膩。
還沒等少年反應過來,淡淡的血腥氣與濃重的苦香, 便已闖入了他的鼻腔, 并于轉瞬間滲透入心中。
他忽然側頭, 躲開了那股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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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擦着謝不逢的臉頰流了下去。
毒素在一點點麻痹着謝不逢的神經。
少年心髒的躍動節奏逐漸混亂, 甚至就連呼吸, 也變得艱難起來。
可是哪怕到了這個時候,謝不逢仍掙紮着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攥住了文清辭的手腕,試圖将對方推開。
然而已經麻痹的肌肉,分毫力氣也使不上,兩人在此處僵持了起來。
“咳……你,你為什麽……咳咳,為什…麽……?”為什麽要幫我?
少年的明明連呼吸都艱難得不像話,可還是固執地朝對面的人問。
琥珀色的眼瞳緊盯着文清辭,謝不逢拼盡全力,想要看透他的心。
如果這也是交易的一項的話,那麽自己應該用什麽來償還?
身為醫生,文清辭的心情或許比謝不逢更加忐忑。
原主留下的醫書裏,的确有藥人的血液可以解百毒的說法,可是這的确颠覆了他一貫以來的科學認知。
沒有經過實驗,文清辭也拿不準自己的血,究竟能不能像傳說的那樣解謝不逢的毒。
文清辭頓了頓,索性将實話稍加修飾,直接說了出來。
他朝少年淡淡地笑了一下,輕聲說:“……成為藥人後,我還從未試過自己的血究竟有沒有書中寫得那麽神奇。今天有這個機會,我自然要試試血中的藥效如何,起效的時間又有多久。”
周圍混沌一片,可是文清辭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謝不逢的耳畔。
少年愣了一下。
……這的的确确是只有文清辭能夠說出的答案。
毒素将他的思緒攪亂,意識也變得模模糊糊。
混亂間,謝不逢忽然懂得了文清辭。
在他的心中,醫術永遠排在第一位。
文清辭可以為了“醫”犧牲一切、賭上所有——這裏面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的性命。
在文清辭的世界裏……他用自己做實驗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沒有錯。
少年不由呼吸一窒。
手腕間的暖意,再次出現在了謝不逢的唇畔。
鮮血迫不及待地湧入了少年的口腔,腕間冰涼的藥玉輕搖,觸在了他的頰邊。
文清辭的血裏,幾乎沒有令人厭惡的血腥味,反倒是充斥着濃重的苦香。
神識恍惚的少年,并沒有放手。
他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握着文清辭的手腕。
淡淡的腥甜,濃郁的苦香,還有唇邊冰冷又細膩的觸感。
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謝不逢的腦海之中。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文清辭的鮮血與生命,此時正一點點從自己指尖下的血管裏溜走……
因為失血過多,文清辭的臉色變得格外蒼白,懸在半空的手腕,也無力地顫抖了起來。
繞在細瘦手腕上的藥玉,珠粒相撞,發出噼啪細響。
攪亂了人的心神。
恍惚間謝不逢看到,血液的流逝,帶走了眼前人唇上的色彩。
蒼白的皮膚,還有如墨的眉眼……他如從水墨工筆中走出的人物,漂亮又脆弱。
只有眉心那一點朱砂痣,還有些許顏色。
正如夜裏遙挂于天際那唯一一輪血月。
……文清辭是個半路出家的藥人。
要想解謝不逢的毒,他必須流比其他藥人更多的血。
文清辭能感受到,自己的體溫與力量,都在随着血液一起流逝。
他的背後早冒出了冷汗,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
胸肺間更是麻癢一片,如遭蟲蟻啃食。
文清辭不受控制地咳了起來。
此時的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強撐。
文清辭一手輕懸,一手緊攥成拳。
修剪整齊的指甲,也因用力過大而深深地刺入了皮肉之中。
哪怕如此,他仍固執地不願挪開手腕。
文清辭的大腦一片空白,此時此刻他的世界裏,只剩下了腕間的刺痛,和血液一點點流出身體的無力感。
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少年緊握着文清辭的那只手,忽然顫了一下。
——緊接着,他重重用力,将這只懸在自己眼前的蒼白手腕拽了開來。
文清辭的頭腦一陣昏沉,終于徹底脫力,朝地上倒了下去。
少年瞬間瞪大了眼睛。
火焰被逆風推向遠處推去。
可是時間久了,也有星火燎至此處。
文清辭卻像毫不知曉般,任憑自己向火焰中跌去,似乎是要在這裏陷入沉眠。
就在他跌向烈焰的那一刻,謝不逢突然伸手,将文清辭穩穩地攬入了懷中。
意識将要消失的瞬間,文清辭看到的是那雙染上了驚慌的琥珀色眼眸……
直到月白色的身影倒入他懷中,謝不逢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文清辭要比自己想象得更瘦。
他如一片雪花,就這麽輕飄飄地落入了自己的懷抱……
仿佛下一秒便會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文清辭?”
“……文清辭?!”
少年一邊呼喚着他的名字,一邊迅速在腦海中搜尋着自己看過的那些外科醫書。
幾秒鐘後,他重重地用手指按在文清辭所傷的靜脈上端,試圖以這樣的方式為對方止血。
同時,用盡全力将文清辭護在懷中,半跪在這片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孤島之上。
太殊宮裏的一切,都被烈火隔在了那一頭。
仿佛這小小的世界裏,只剩下了兩個人。
……
直到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響,太監們帶着水囊,撲滅禦花園的大火。
謝不逢才終于擡眸,朝着溪流那一端看去。
賢公公帶人奔至此處,準備收拾殘局。
剛到禦花園,他遠遠就看到了謝不逢的身影。
“慢着……”賢公公突然揮手,示意太監們原地不動。
謝不逢被刺客圍攻,動靜不可謂不大。
方才宴席間無數人都看到他被長劍刺傷,并将這個消息報到了禦前。
按理來說,謝不逢早就應該毒發死了才對……
可是眼前這一幕,卻和賢公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一身玄衣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懷裏還緊緊地抱着一個人。
他雖遍體鱗傷,渾身是血,可是看這狀态,哪裏有半分即将毒發而亡的樣子?
反倒是靜靜躺在謝不逢懷裏的人,一眼望去毫無生氣,就連胸口的起伏,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賢公公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文清辭的手腕上。
一道猩紅色的傷疤橫貫其上,四周皮肉外翻,看上去格外猙獰。
賢公公的心先是狠狠一震,接着瘋狂跳動了起來。
常年跟在皇帝身邊的他,自然也聽說過所謂“藥人”的存在。
……相傳他們的血液,可以解這世上所有的毒。
賢公公曾經以為,那只不過是又一個有關神醫谷的謠言而已。
可是眼前的這一幕,卻又不得不令賢公公相信——謝不逢的毒,就是文清辭用自己的血,替他解的!
宴席上傷者衆多,将他們帶到皇宮另一頭的太醫署再醫治顯然有一些來不及,故而大部人都在就地診療。
賢公公在原地停頓片刻,心裏面已經有了打算。
他忽然笑着朝謝不逢走來,無比鄭重地對少年行了個禮說:“文太醫護蘭妃娘娘鳳駕有功,陛下特準他于嘉泉宮休息、診療,禹冠林禹太醫已經在那裏等着了。”
嘉泉宮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在太殊宮內留宿的地方。
此前還從來都沒有一個太醫住過那裏。
末了,賢公公又半是威脅地看了文清辭的手腕一眼,輕聲“提醒”謝不逢:“文太醫失血過多,已經陷入昏迷,依咱家看還是早些診療為妙。”
老太監尖厲的聲音,總算是将謝不逢的思緒拽了回來。
他抱緊了懷中的人,如夢初醒般擡眸向天邊看去。
……曉星高懸,不知不覺已是子時。
少年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終于抱着文清辭緩緩站了起來。
“好。”
賢公公已經發現了文清辭的異樣。
比起在這裏做無用功,現在更應該做的是,立刻帶文清辭去醫治。
兩邊太監對視一眼,忙上前想要将文清辭從他懷裏接走。
可是謝不逢卻始終沒有放開懷中人的意思。
“退下吧。”賢公公淡淡地朝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
同在皇帝身邊服侍的小太監當即明白過來,他立刻小跑着繞過此處,先于謝不逢跑向了嘉泉宮。
夜色如墨,謝不逢緊緊地抱着文清辭,穿過彌漫着血腥氣息、一片焦黑混亂不堪的禦花園,朝着嘉泉宮的方向走去。
謝不逢的身體傷痕累累。
随着肌肉的緊繃用力,猙獰的傷口再次裂開,滲出鮮血。
猩紅的腳印,就這樣一路印出了禦花園。
走出了那片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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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泉宮,飛閣流丹。
宮人進進出出,遠望好不熱鬧。
禦花園外的傷員還沒有處理完,可是大半個太醫署的人,卻全聚在了這裏。
止血的藥物對文清辭完全沒有作用。
他半點血色也沒有的手臂上,紮滿了銀針,以封血脈。
那銀針足足有半拃長,閃着寒光,像是要将文清辭的手臂刺穿似的。
負責急診的太醫令禹冠林頭上,滿是黃豆大小的汗珠,臉上慣有的笑意,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蕩然無存。
他的手指,抵在文清辭的脈上。
禹冠林能清晰地感受到,文清辭脈搏的跳動速度,快的超出了想象。
他診脈的那只手,都在因緊張而不住地顫抖着。
……心髒意識到了主人的危險,正拼盡全力、盡其所能地将血液泵向全身,這是身體最後的求救信號。
禹冠林始終一言不發。
緊張的氣氛在他的沉默中擴散。
謝不逢站在榻邊,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口中的苦香還未散去,熟悉的氣味将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可是少年的心裏,卻寫滿了不安。
……他從沒有像現在一樣害怕與恐懼過。
這種陌生的情緒,如海浪般将謝不逢吞噬。
甚至叫他忘記了呼吸。
太醫們進進出出,将藏在皇宮內庫裏的各種丹藥奉上,各類止血藥劑,禹冠林更是全都試了一遍。
甚至就連香爐,都點了整整七架。
可是這對躺在榻上的人,依舊沒有半點用處。
甚至……隐約起了一點反效果。
文清辭忽然咳了起來,有血跡蜿蜒自他唇角落下,一路滑至脖頸。
老太醫的臉色,當下便被吓得煞白。
“好了!”禹冠林咬牙回頭吩咐道,“把這些香爐全都清出去,不要再送藥來了——”
行醫這麽多年,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什麽才是真正的“藥石罔效”。
文清辭的血始終止不住,像是要就此流幹似的。
整座大殿,已經被苦香所溢滿。
方才文清辭對自己下了狠手,他手臂上的傷口深可見骨。
眼見所有傷藥都對他不起作用,冠林只能使用最最原始的方法。
他再一次用特質的繃帶,緊緊地紮住了文清辭的手臂,阻止了血液的流通。
放在往常,老太醫是不會用這個方法的。
文清辭的體質原本就很不好,長時間的捆紮與壓迫,有可能會廢了他的手臂。
……可是今日,他只能賭這一把。
偌大的殿內,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半晌過後,半跪在榻前的禹冠林終于扶着床沿,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整個人看上去像是蒼老了十歲不止。
禹冠林一步步挪到了不遠處的賢公公身邊。
“好了……文太醫的血已經止住,今夜好好休息,等明日應該能夠醒過來。”禹冠林長舒一口氣,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對賢公公說。
末了他突然壓低了聲音,重重地嘆氣道:“但是文太醫他的體質原本就非常不好,今日之事,算是徹徹底底的傷了根基,恐怕……”恐怕後事難料啊。
文清辭實在太過年輕,說到這裏,禹冠林的眼裏也随之透出了幾分猶豫和不忍來。
末了他又輕輕地搖了搖頭:“不說了,不說了。待文太醫醒後,再做打算吧。”禹冠林的語氣格外沉重。
老太監松了一口氣,末了終于恢複往常的模樣,一臉堆笑地朝禹冠林行禮道:“今天晚上實在是麻煩禹大人了。”
“哪裏哪裏,這都是老夫的分內之事。”禹冠林也笑道。
被臨時召回嘉泉宮的他神色清明,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喝醉酒的意思。
顯然……這個人精剛才是見氣氛不對故意裝醉的。
禹冠林本打算裝醉,以想吐的名義提前離開禦花園,但是他沒有想到,文清辭發現自己醉了後,竟然找人将他送回了府去。
……這個年輕的太醫,遠比他想象得心思細膩。
想到這裏,禹冠林的心中便更是不忍。
他雖然沒有直接點明,但是後來這只用外力止血,不開補血方劑的做法,已經清楚地表明,禹冠林現在已确定了文清辭的“藥人”身份。
畢竟這世上的藥,對藥人基本都沒有效果。
賢公公和禹冠林還在寒暄着,謝不逢仍獨自站在嘉泉宮的角落,凝視着榻上的人。
少年身上的傷還沒有來得及處理,但是他卻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謝不逢始終緊攥着雙拳。
禹冠林的話,如同魔咒一般一遍接着一遍地回蕩在他腦海中。
……文清辭為救自己,大傷根基。
而老太醫沒說完的那句“恐怕”,更是成了懸在謝不逢頭頂的一把刀。
同為太醫的文清辭,在出手幫自己之前,會不知道後果嗎?
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會死嗎?
文清辭不但知道,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謝不逢的心,如被狂風裹挾般忐忑不定。
甚至于他的呼吸,都因此急促了起來。
榻上錦緞,将文清辭的臉色襯得愈發蒼白。
他靜卧在此處,胸口的起伏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樣的場景,莫名使謝不逢感到心慌意亂。
他無數次想要上前,輕輕握住文清辭的手腕感受他的脈搏,卻又無數次放棄……
謝不逢身上濃重到吓人的血腥味,終于将禹冠林的視線吸引了過來。
他叫來一名太醫,低聲交代了幾句,便朝謝不逢走來。
禹冠林看了文清辭一眼,轉而笑眯眯地朝謝不逢說:“殿下,現在距離文太醫醒來,應當還有一段時間。您不如趁這個時候去清理包紮一下傷口,洗淨身上的血腥,之後再來這裏守着吧。”
……血腥味。
禹冠林的話提醒了謝不逢,少年頓了頓,終于一點點松開雙手,向側殿走去。
這天晚上,太殊宮發生了無數件大事。
貴族行刺、被捕,朝臣遇刺身亡,禦花園大火……
每一件事,都遠比太醫因失血過多而昏迷過去來得更加緊要。
按理來說,今天晚上皇帝應該好好休息,或者連夜審訊叛臣才對。
可是剛剛過醜時,那道明黃色的身影,便于衆人意料之外地出現在了嘉泉宮內。
謝钊臨竟然選擇在今晚來看一個小小太醫。
或許是剛剛了結心頭大患,今晚的謝钊臨看上去格外有精神。
和平常那個被頭痛之症困擾的模樣判若兩人。
“……陛下,文太醫正在後殿休息,”禹冠林上前輕聲說,“他失血過多,估計明日才能醒來。”
皇帝一向擅長隐瞞自己的情緒,說起話來更是拐彎抹角,從不直言。
但是今天,他卻一改往常的習慣。
謝钊臨點了點頭,忽然眯了眯眼看着禹冠林,直接問他:“愛卿确定文太醫是藥人?”
老太醫猶豫片刻,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頗為委婉地回答:“……大殿下的毒,是文太醫用自己的血解的。”
皇帝緩緩地笑了起來。
問過文清辭的身份,他仍不急着離開嘉泉宮。
謝钊臨直接坐在了一邊的椅子上,從宮女手中接過茶盞抿了兩口說:“愛卿行醫多年,可有聽說過有關于‘藥人’的事,你說……他們的血真有傳聞中那麽神奇嗎?”
“藥人”越是神秘,江湖上與他有關的傳言便越是誇張。
例如用藥人的血煉成丹,吃了之後便可延年益壽、永葆青春之類的。
皇帝之前本也不大信,可是今日得知文清辭真的替謝不逢解了毒之後,他也自然而然地動了心思……
謝钊臨一邊喝茶一邊說話,看上去漫不經心,像是随口和太醫閑聊一般。
可是熟悉皇帝脾性的禹冠林與賢公公都知道,皇帝能這麽問,一定是私下早早将這件事仔細了解過一番。
“江湖上是有這樣的傳聞,”禹冠林頓了頓,頗為謹慎地回答道,“但是臣也無法保證那些傳聞究竟是不是真的……這一點恐怕只有文太醫自己清楚。”
禹冠林很少這麽說話。
但皇帝聽了竟然半分也不惱。
今夜或許是除了繼位那天外,謝钊臨一生中最為愉悅的夜晚。
他不但鏟除了自己的心頭大患。
甚至還獲得了“神藥”。
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封禪後上天賜予自己的禮物。
權力,健康。
萬歲萬萬歲。
當權者最大的野心,竟然一夜之間都被滿足了。
“哦?既然如此,那朕便等他醒了,再來詳談。”皇帝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在側殿處理完傷口後,謝不逢一秒鐘都沒有休息,直接回到了這裏。
他剛到殿外,便聽到一陣陌生的聲音。
少年不由停下了腳步。
來人的聲音裏滿是喜悅。
『……我就說陛下為何如此重用文清辭,原來因為他是藥人。』
『今日這一趟,果然沒有白來。真是踏遍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殺意自謝不逢的眼中閃過。
一道蒼老、佝偻的身影,從菱花門的縫隙裏透了出來。
來人穿着一身暗色宮裝,發須皆白。
此時正坐在皇帝身邊,與對方一道喝茶、寒暄。
“夜色已深,太傅還是快去休息吧,”皇帝的話語裏,有幾分平常少見的敬意,“今夜宮裏不太平,待明日朕便派人将您送回府邸。”
“不急不急,”老人慌忙擺手,一臉惶恐地說,“陛下有正事要做,老臣的事等賢公公安排便好。”
……原來是太傅。
謝不逢在太醫署時,曾聽人說起過他。
老太傅楮陽泓今年已九十有餘,歷經兩朝三帝,身上病症頗多。
他也受邀參加了封禪大典與今晚的宴會,但因年事過高,最終并沒有前往禦花園,而是一直待在嘉泉宮休息。
楮陽泓這趟,就是聽到風聲之後,故意來這裏打探消息的。
殿內太醫忙作一團,楮陽泓随便問了兩句,他們便毫無防備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因此這位太傅便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文清辭的身份。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皇帝頗為看重這位太傅。
太醫們每隔上個三五日,就要去楮陽泓的府上,為他診脈看病。
雖然嘴上稱他一切都好,可實際上那群太醫背地裏都說,楮陽泓已經沒幾個月可活了。
這一點楮陽泓自己,絕對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楮陽泓笑着飲了一口茶,目光裏滿是慈祥與和藹。
可謝不逢卻聽到:『也不知道皇帝願不願意分我一點……時間不等人,必須盡快找人将他的血取來才是。』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楮陽泓是如此,而表面平靜,對太傅滿是敬意的謝钊臨也不遑多讓。
他看出了老太傅的心思。
『九十多,也活夠本了。做人何必貪心?』皇帝在心中嘲諷道。
顯然,謝钊臨并不打算将他的“靈藥”分給“敬愛的太傅”楮陽泓。
聽到這裏,謝不逢嚴重的殺意幾近凝成實質。
頓了頓,他突然垂下眼眸,輕輕地笑了起來。
皇帝和楮陽泓一樣的怕死。
越是身處高位、手握大權的人,便越是舍不得擁有的一切。
謝不逢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他的心中已有了打算。
“……老臣近日總覺得心慌意亂,太醫來府裏開了幾服藥,吃了也不怎麽管用。”楮陽泓忍不住暗示。
可皇帝卻像是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意似的:“太傅上了年紀,還是要好好休息啊。”
語畢,又看了窗外的天空一眼說:“今日時間不早了,太傅還是先去好好休息吧。”
楮陽泓還想繼續留在嘉泉宮裏,可是看出他意圖的皇帝,顯然不願意再在這裏見到他了。
兩人又聊了幾句,走時皇帝假裝随意地給賢公公吩咐了兩句,便以太殊宮還不安全為理由,遣他早晨天一亮,就将老太傅送出皇宮。
語畢,一夜未眠的謝钊臨,終于在簇擁下走出嘉泉宮,向他的寝宮而去。
只留老太傅在遠處不忿地咬牙。
身為帝師,楮陽泓享有在太殊宮乘車的特權。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一架嵌金文的馬車便緩緩行過宮道,向太殊宮外而去。
有一點皇帝倒是真的沒有說謊。
謀反的事情過去不過短短的幾個時辰,今日太殊宮還沒有平靜下來。
昨夜行刺的,大多是侍衛。
直到現在皇宮內還在徹查所有與之相關的人員。
今日太殊宮內能用的人不多,按照常理來說,皇帝是不會讓年事已高的太傅在這個時候出宮的。
但是作為一名掌權者,他更不願意看到有人觊觎自己的“靈藥”。
于是今早,皇帝便随便差遣了一個人,急匆匆地将楮陽泓送了出去。
顯然是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他了。
昨夜的混亂過後,帝将駐守雍城的軍隊調遣過來,一層層圍在了太殊宮外。
但是宮內往常被重兵把守着的宮道,今日兩側卻空空蕩蕩,連一個人都沒有。
畢竟是在宮內,馬車行進的速度異常緩慢。
雖說老年人覺少,可是昨夜興奮得幾乎一宿沒睡的楮陽泓,到這個點還是困了。
老太傅坐在馬車上,頭抵着車廂壁打起了盹來。
同樣忙了一宿沒睡的趕車太監,也是昏昏沉沉。
從嘉泉宮出太殊宮,要經過四重宮門。
宮道兩側是十餘米高的朱紅宮牆。
它沉默矗立着,将那一點淡淡的日光,盡數攔在了紅牆之外。
今日宮道上沒有點燈,因而看上去格外昏暗。
木制車輪碾過一塊殘磚,車廂随之狠狠地颠了一下。
楮陽泓的頭,磕在了廂壁之上。
“哎呦——”老太傅睜開了眼睛,他皺眉正想斥責駕車的太監幾句,可沒想馬車竟然在這個時候緩緩地停了下來。
“怎麽了?”一大早就被皇帝遣出嘉泉宮的楮陽泓,可謂是窩了一肚子的火,他皺眉問,“馬車怎麽停下來了!”
車廂外傳來了小太監略顯驚慌的聲音:“車輪,好像……好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
“快些處理好,”楮陽泓催促道,“出宮還有事要忙。”語畢,便繼續閉目養神。
小太監一邊從馬車上跳下去檢查車輪,一邊迅速答道:“好好好!”
實際上卻忍不住在心裏吐槽——楮陽泓早就致仕多年,他能有什麽事要忙?
兩道相距不遠的宮門,将宮道截成一段。
這段宮道內,只有孤零零的一駕馬車。
四周一片寂靜,唯有鳥鳴偶爾響起。
楮陽泓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老太傅年事已高,在這裏坐久了,也忍不住腰背酸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下意識在嘴裏嘟囔道:“……還沒修好嗎?”
“什麽時候走?早知路上會耽誤這麽久,還不如再在嘉泉宮裏休息一會……”見沒有人回答自己的問題,楮陽泓終于強撐着睜開了眼睛。
這一次,他依舊沒有聽到小太監的答複。
楮陽泓終于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他猛地一下攥緊手心,睜大了眼睛。
——一道黑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馬車之中。
如同鬼魅。
“啊!”楮陽泓被吓了一跳,猛地朝後一退。
為了補眠,楮陽泓特意拉上了車廂內的簾子。
此刻,馬車內一片漆黑。
而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只有那淺琥珀色的眼睛,如黑夜裏的狼似的泛着寒光,冷冷地注視着自己。
兩人對視的那一刻,對面的少年緩緩地笑了起來。
與此一起襲來的,還有一股無法忽視的血腥味。
楮陽泓的後背,在剎那間冒出了冷汗。
他下意識地繼續向後退去,直到脊背重重地撞在車廂之上。
一陣劇痛,終于令他回過了神來。
“你…你……你怎麽在這裏?”楮陽泓一臉驚恐地問。
老太傅終于看清——馬車裏的人,竟然是當朝的大皇子謝不逢!
『該死的,這妖物怎麽會在這裏?!』想起文清辭昨夜救了眼前的少年,楮陽泓下意識想到,『他該不會和我一樣,也在打文清辭血的主意吧?』
少年不以為意地朝他看去,幾乎同步輕笑着将老太傅心中的話念了出來:“他該不會和我一樣,也在打文清辭血的主意吧?”
楮陽泓的身體随之一晃,如見了鬼似的朝謝不逢看去。
『什,什麽?』
『剛才那蠢貨太監呢?該不會被謝不逢給殺了吧?』
楮陽泓的心中不由絕望了起來。
“是啊,”謝不逢輕輕一笑,看着楮陽泓的眼睛漫不經心地說,“那個蠢貨太監,的确被我殺了。”
楮陽泓的心髒狠狠一糾,這一下他徹底确認,謝不逢的的确确能夠聽到自己心裏說的話。
這“妖物”之名,還真沒有冠錯……
老太傅的手,緊緊攀在車廂壁上,他顫抖着聲音,強撐着理智與謝不逢商道量:“我……假若我取了他的血,一定不會私吞,絕,絕對對會……會分給殿下一些。”
沒想聽了他的話,謝不逢竟然格外開心地笑了出來。
楮陽泓從沒見過少年露出如此表情。
他并沒有因為謝不逢的笑而放下心來,反倒是生出了一股濃濃的絕望與恐懼。
“太傅大人今年已九十有五,”謝不逢的視線,緩緩落在了他的身上,繼而輕輕地說,“也該活夠本了吧。”
“你,你說什麽?!”楮陽泓當即更加用力地抓緊了車壁。
他心中寫滿了恐慌,可還是強撐着咬牙威脅道:“吾乃當朝帝師,桃李遍天下,豈容,啊——”
楮陽泓的話還沒有說完,一柄太殊宮侍衛所配的長劍,便已狠狠地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寒光閃過,下一秒楮陽泓的脖頸上,便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太傅不由瞪大了眼睛——謝不逢他竟然會武功!
可他不是三歲起就被送到肅州守陵了嗎?!他究竟是怎樣瞞着衆人,練就這一身武藝的?!
謝不逢緩緩一笑,手起刀落。
楮陽泓目眦欲裂。
就這樣滿心不甘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刻,楮陽泓只聽得少年淡淡地說:“太傅楮陽泓出宮途中,不幸遇到潛藏在此,妄圖藏入車廂混出太殊宮的刺客……一番抵抗後,同歸于盡。”
楮陽泓至死都沒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時招惹到了謝不逢。
明明自己已經提出,将得到的血分給他了啊……
太傅人頭落地,謝不逢看都沒多看一眼,随手将長劍丢到了一邊。
他轉身跳下馬車,将那個小太監與兩個身着侍衛服的屍體一起塞進了馬車內。
接着便一個火折子丢了過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處。
下一刻,身後火光接天。
同樣打“靈藥”主意的楮陽泓意外身亡,對皇帝來說可是一件好事。
他不會深究這件事,甚至還會慶幸有“刺客”出現,自己就不用花時間去做這個欺師滅祖的惡人了。
想到這裏,正緩步走回嘉泉宮的謝不逢不由笑了起來。
——與惡人打交道,的的确确是一件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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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的血止住後,太醫們終于從後殿退了出去。
嘉泉宮內再次安靜了下來。
然而陷入昏迷的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