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加更)
三日後, 船過險灘 ,河道豁然開闊。
南巡第一站登誠府到了。
這裏原本就是出了名的魚米之鄉,殷川大運河修成後, 更是發展迅速,一躍成為江南重鎮, 為當今聖上的驕傲所在。
到達當日,皇帝便乘馬車,四處巡游起來。
對運河重鎮登誠府的百姓而言, 謝钊臨絕對是個做實事的好皇帝。
衛朝民風開放,這一路上百姓擲花歡呼,将氣氛襯得無比熱鬧。
皇帝不禁龍顏大悅, 就連頭疼的症狀, 都有所緩解。
“…… 陛下您看,我們登誠府的糧食, 就是在這個港口裝船運往各地的, ”登誠知府四指并攏,一臉堆笑地朝皇帝介紹着前方的景象,“眼前的這些商船, 就是準備去往雍都的。”
以翰林身份随行的文清辭, 就站在皇帝身後不遠處。
他也順着知府所指的方向,朝河道上看了過去。
殷川大運河寬闊的河道上全是滿載的貨船。
入眼一番百舸争流的熱鬧場景。
見狀, 皇帝頗為欣慰地笑了起來。
但他身後的文清辭,卻忍不住在心底裏吐槽……
自己上輩子生活的小城, 和登誠府的氣候很像。
沒吃過豬肉, 也見過豬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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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好歹了解一點水稻的生長周期。
現在不過是初夏, 距離早稻收割的季節都早, 怎麽可能出現這種商船争先恐後運送米稻的場景?
眼前的一切, 都是這個知府在給皇帝做戲。
而謝钊臨本人,也樂在其中。
身為皇帝,“好大喜功”這一點在他身上表現得非常明顯。
就在文清辭發呆的功夫,登誠知府的話題,不知怎的就從商船,轉到了前幾天的事情上。
“……二皇子不但将南巡之事安排妥帖,甚至還想到了纖夫,給他們分送了藥物,”登誠知府語氣略為誇張地誇獎道,“這可真是年少有為啊!”
衛朝上下都知道,二皇子自小受寵,是幾個皇子內最有可能被冊封太子的。
因此這個登誠知府也跟風抱起了他的大腿。
皇帝臉上表情不變:“的确如此……”
按慣例,皇帝巡游的時候,皇後應時刻随行。
由于本朝還沒有立皇後,皇帝身邊的人,便換成了蘭妃。
聽到這裏,一直沒有說話的她也一臉欣慰地笑着點頭:“二皇子的确有幾分陛下年輕時的風采。”
皇帝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了一瞬。
要不是文清辭一直在背後默默地觀察他,或許也會錯過這一剎那的變化。
“愛妃也這樣覺得?”他忽然轉身,有些突兀地問。
蘭妃不由一頓,接着忙笑答:“如此細心、體恤下屬,可不是有陛下年輕時的樣子嗎?”
皇帝眯着眼睛,朝運河上看去,末了緩緩念道:“是有,是有……”
他的聲音略微沙啞,将全部的情緒,都藏在了其中。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說二皇子有皇帝年輕時的風采,但卻是蘭妃頭一回這麽說。
和朝堂上這群人不同。
蘭妃與皇帝,早在他還是肅州王世子的時候,便已經認識了。
假如蘭妃都這樣說了,那麽是不是證明……謝觀止和自己年輕時的樣子,真有幾分相似?
想到這裏,皇帝忽然頭疼起來。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太陽穴,接着便吞下芙旋花丹轉身說:“好了,運河風大,朕頭有些疼,去別處歇着吧。”
聞言,衆人連忙稱是,并一道向河岸不遠處的高臺走去。
轉身的那一刻,蘭妃不由默默地松了一口氣。
并與走在隊伍最後方的謝不逢,匆匆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方才那番話,都是少年教她這樣說的。
此前蘭妃不懂謝不逢這樣做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但在她将這句話說出口後,皇帝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忌憚,似乎令她明白了過來。
謝不逢在借自己之口,讓皇帝與二皇子之間生出間隙。
蘭妃的腳步不由頓了一下。
……自己這個兒子,似乎總能摸準皇帝那些不為人知,難以捕捉的負面心思。
想到這裏,她的手心不由冒出了一點冷汗。
雖是自己親身的骨肉,但有的時候,蘭妃竟然也會害怕謝不逢。
他那雙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譏諷萬物。
只有在太醫身邊,才會像個普通少年……
登誠府盛産魚鮮,其中鲥魚更是一絕,為歷朝歷代的納貢之物。
今日午宴的重頭戲就是它。
文清辭上一世的時候,喜歡研究做菜。
但鲥魚處理起來太過麻煩,他也從沒有嘗試過。
所以從到登誠府起,他便期待這日的午宴。
一身淺藍羅裙的侍女,将秘色瓷盤端了上來。
登誠府菜重鮮,魚也是清蒸的。
唯一特殊之處是,早在上菜之前,便由人用專門的鑷子,一根根将魚刺拔了出來。
文清辭拿起筷子,還沒來得及嘗,忽然被皇帝的話所打斷。
殷川大運河修成已有近二十年,期間清過三次淤,轉眼就要清第四次了。
方才皇帝一直在與相關官員說這件事。
說着說着,不知怎的忽然提起了二皇子。
“觀止,運河清淤一事,你可有想法?”
宴上所有人都停箸,朝這邊看了過來。
但還沒等二皇子回答,皇帝像是這才想起此時還在午宴般笑着擺手說:“算了,宴上暫且先不說這件事,你好好想想,過上一陣子,直接寫成小卷給朕看。”
皇帝的語氣裏,滿是對兒子的期許。
像是已經将他當做儲君看待。
但桌案下不斷輕點的手指,卻将他并不平靜的心情暴露了出來。
語畢,将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皇帝身上重金屬中毒的症狀,得到了一定緩解。
但文清辭的藥,治标不治本。
焦慮與不穩定的情緒,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引爆。
謝觀止的優秀,和衆人對他的追捧,無疑加快了這一進度。
在場衆人沒有一個多想皇帝的話,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以為,二皇子繼承大統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慧妃也忍不住湊過來,叮囑謝觀止一定要認真對待這件事。
為了這次南巡,登誠府特意修建了一座行宮。
宴罷,皇帝回去休息,其餘人則自行在行宮內賞游了起來。
有正事要做的謝觀止原本沒有這個心思,但就在他回住處的路上,剛一轉身,竟在回廊那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蘭妃的貼身宮女明柳,正扶着她散步。
兩人随口聊的……正是今天宴席上的事。
“等等。”他攔住了身邊的太監。
謝觀止下意識後退半步,回到了轉角之後。
“哎……慧妃處處都不如娘娘,唯獨二皇子争氣,”眼見四下無人,明柳的話,也不由放肆了一點,“要是大皇子能像二皇子般讨陛下喜歡,這幾日大出風頭的人,就是娘娘您了。”
“明柳!”蘭妃不由呵斥了她一聲,末了忽然嘆氣,狀似随口說,“大出風頭也不是好事,南巡一事,最大的人物,應當是陛下才對。”
“也是……”
說着,兩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回廊那一邊,但蘭妃的話,卻盤踞在謝觀止的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少年慢慢皺緊了眉。
蘭妃說得沒有錯。
陰差陽錯之下,身為皇子的自己,在此次南巡中,風頭似乎已經壓過了父皇。
……這并不是自己的本意,更不會是父皇想看到的場景。
謝觀止雖然任性,但絕不是個傻子。
或許放在幾個月前,他還會對蘭妃的話嗤之以鼻。
但是上回被罰與三皇子一道反思之後,他與皇帝之間的關系,就有了一點點微妙的變化。
例如他終于清清楚楚的意識到,自己絕對不能再和往常一樣,将皇帝當作普通的父親看待。
蘭妃的話像顆石子,在二皇子的心中,激起了一陣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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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內燃起了安神的熏香。
煙霧缭繞,紫氣升騰。
“這是朕第二次南巡,轉眼便是十七年……”皇帝用手撐着額,輕閉着眼絮絮叨叨地念道,“上回走這一趟的時候,還沒有這些毛病,愛卿你說,朕是不是老了?”他的語速很慢,導致聲音聽上去格外沙啞、低沉。
說完,緩緩擡起眼皮看了桌上的藥碗一眼。
這裏面盛的,是祛風勝濕止痛的藥。
皇帝很在意年齡和保養。
文清辭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從專業角度分析道:“陛下您的問題,主要是寒氣、濕氣入體引起的,與年紀沒有關系。”
禦座上的人,緩緩笑了起來。
“殷川大運河的圖紙繪好放到朕面前時,朕也就比謝不逢和謝觀止他們現在大不了幾歲。”
說着,他如再次陷入回憶般慢慢地眯起了眼。
運河是天初元年,皇帝繼位起開始修建,修了整整十年。
不過在此之前,應當早幾年就已經畫好圖紙,做好了規劃。
果然,他又說:“那圖繪好的時候,前朝哀帝尚在……”
皇帝早在不知不覺中将文清辭當做心腹。
例行問診的時候,總喜歡同他聊上幾句。
文清辭的話絕不算多,相比起皇帝身邊的朝臣、近侍,他甚至有些沉默寡言。
但皇帝需要的,便是這樣一個傾聽者。
旁人圖名、圖利、圖財、圖賞,只有文清辭一心向醫,心無旁骛,更與朝堂沒什麽利益牽扯。
平日裏皇帝說一句,周圍人恨不得誠惶誠恐地回上十句,聽着便讓人頭大。
可文清辭總是安安靜靜地聽着,只有關鍵時刻,才回答他的問題。
文清辭輕輕将銀針刺入皇帝額間,直到這時,一身明黃的天子,仍在輕聲回憶着往昔。
過了一會,文清辭将針收了回來。
診療将要結束,賢公公忽然帶着一冊小卷,從殿外走了進來。
皇帝擡了擡眼皮,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何物?”
“回禀陛下,這是二殿下寫的小卷……關于殷川大運河清淤的。”
聽到這裏,剛才還一臉困意的皇帝,忽然睜開了眼睛。
“拿上來給朕瞧瞧。”
“是,陛下。”賢公公雙手将小卷捧了上去,接着猶豫了一下,從殿上退了出去。
接過之後,皇帝方才還舒展着的眉,忽然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他粗略将第一頁看了一遍,忽然飛快翻了起來,沒兩下便将整個小卷看完了。
接着,突然重重地将手裏的東西扔了下去。
用繩線裝訂的小卷,頃刻間散了開來。
見狀,原本正在收拾藥箱的文清辭動作随之一頓。
他放下手中的東西,緩緩向後退了兩步,跪在了地上。
重金屬中毒給情緒帶來的負面作用,并沒有消失,只是被強壓了下來而已。
人多的時候,皇帝自己也會更克制一點,可一旦人少,便不一樣了。
這甚至不是文清辭第一次見到“宅心仁厚”的皇帝在私下發火,以及露出陰晴不定的模樣。
他忍不住将視線向下落去,瞄了地上的小卷一眼。
謝觀止寫得非常認真,詳細記敘了如何協管、統籌清淤之事。
……這到底有什麽好生氣的?
下一秒,皇帝的話裏,便給出了他一半答案。
“謝觀止他何時學會低調行事了?”停頓片刻,皇帝喃喃自語道,“你說這些都是誰教給他的?”說完便深深地朝文清辭看了過去,等待着他的回答。
文清辭:“……”
慧妃性格張揚,二皇子半是繼承,半是後天被人追捧,表面上看也養成了和他母妃差不多的性子。
放在往常,他一定會帶入主管的身份寫清淤提案。
但是這一次,他竟然後退一步,将自己帶入了協辦者的身份,寫了一份不痛不癢的提議。
文清辭不能暴露自己方才偷看了小卷的事,只能順着皇帝的話,從“低調”這個角度回答。
“或許二殿下只是年長一歲,成熟了點。”
他的語氣平靜,神經卻不由得緊繃了起來。
文清辭意識到,皇帝已經對謝觀止起了疑心 ,無論自己的答案是什麽,在他耳邊都沒有任何意義。
登誠府這些年靠運河賺了不少的錢,行宮修建得更是豪華、寬敞。
皇帝說話的聲音本不大,原本在殿外等文清辭的謝不逢,除了他丢卷時的那聲巨響外,什麽也沒有聽到。
但下一秒,他的耳邊卻再一次清清楚楚地響起了皇帝的聲音。
——人的情緒越是激動,在謝不逢聽來,聲音便越大。
『是啊,長大了一歲,他已經十七。』
『朕像他這個年紀,早就開始謀劃繼位的事了……』
皇子長大一歲,對一個多疑的統治者而言,便意味着更大的威脅。
聽到這裏,謝不逢忽然垂眸冷笑了一下,并用食指從手腕上的羊毛手鏈上輕輕蹭了過去。
遛狗果然有趣。
之前那番話,也是他故意讓蘭妃說給謝觀止聽的。
皇帝那張道貌岸然的外皮下,藏着的是一顆不安又恐懼的心。
——他不喜張揚搶他風頭的人,可真正害怕的,卻還是如他自己當年那樣隐藏野心、韬光養晦的皇子。
謝觀止越是低調內斂,皇帝便越是焦慮,越是忍不住想要出手。
果不其然。
『年紀越大,威脅便越大。』
『……必須早些下手為好。』
皇帝的心聲,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謝不逢的耳邊。
“愛卿退下吧。”皇帝又吃了一粒芙旋花丹,沉沉地阖上了眼。
文清辭提起藥箱,放輕腳步從殿內走了出來。
直至陽光落在他身上,文清辭這才從剛才的氣氛中緩過神來,并想起……原著裏的二皇子,結局是敗于宮鬥。
那件事的開端,似乎是他在某年秋狩中大出風頭,逐漸引起了皇帝的不滿。
據文清辭所知,今年并沒有秋狩的安排。
也就是說現今劇情的進度,快了至少一年……
不止如此,皇帝的表現,似乎也比原著裏更加不焦躁不安。
這一切就像是有人一直在背後默默煽動他情緒、加快進劇情一樣。
所謂南巡,聲勢浩蕩。
幾乎大半個雍都權貴,都坐船來到了登誠府。
按照前朝舊禮,皇室成員應全員伴駕。
皇帝不但帶上了謝不逢和二皇子還有三皇子他們這幾個年紀大一點的,甚至連最小的四皇子,和不到半歲的謝孚尹也一起帶了過來。
放在現代,幾個月大的小孩出一趟門什麽事也沒有。
可是這個年代,醫療水平總體落後,一場小小的傷寒感冒都能奪人性命,孩童的夭折率更是高得離譜。
雖然已經不再是蘭妃的“主治醫生”了,但是這一路上,文清辭只要沒事,便會去那邊看看。
登城府的行宮,依山而建。
這山不高,比起雍都附近動辄千米高的險峰而言,稱為小丘陵或許更為恰當。
但卻是江南一帶有名的佛教名山,傳聞是某個菩薩的道場所在。
在行宮休息兩天後,蘭妃便打算上山燒香。
同時也将前來看望小公主的文清辭邀了上去。
上山的路并不長,上面鋪設了青石板,兩邊均是高大的梧桐,将陽光切碎,抛灑下地。
“……這幾日孚尹多虧文太醫關心了,”蘭妃一邊走,一邊感真誠地感激道,“我這個做母妃的,也沒有您細心。”
文清辭連忙搖頭:“這都是分內之事。”
蘭妃腳步一頓,轉身搖頭對他說:“這哪裏是文太醫的‘分內事’,您本是沒有這項工作的。”
她知道,文清辭是看謝孚尹年紀小,還在船上,這才多給她關照。
她曾忌憚文清辭身上“仙面羅剎”的傳聞,但自從被對方用毒救了之後,也改變了在這一點上的看法。
醫者仁心……
已是翰林的文清辭,本是沒有任何管謝孚尹的必要的。
說到這裏,蘭妃忽然朝背後的殷川大運河看了一眼。
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說:“當初大殿下,便是在南巡的船上出生的。”
竟然還有這一茬?
不過仔細想想,殷川大運河修成似乎正好十七年。
而皇帝第一次乘船南巡,就是在它剛剛修成的時候。
……也不知道謝不逢剛出生的時候,是不是已經被稱作“妖物”,那個時候有人關心他嗎?
蘭妃似乎也正好想到了這一點。
她略微小聲地說:“大殿下生來沒有痛覺,出生後穩婆怎麽打他也不哭,只是睜着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四處張望,急壞了船上所有人……”
原來謝不逢的的确确是自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發現了痛覺缺失。
聽到這裏,文清辭不由有些心酸,他忍不住回頭看了謝不逢一眼。
這一眼,正好落在了一直注視着他的少年眸底。
巳時的光,又柔又暖。
像金箔一樣,灑在了文清辭漆黑的眼底。
并随着他的眸光輕晃。
潋滟出了無邊的溫柔。
謝不逢不由一頓,于剎那間心神搖晃。
他攥緊了手心。
就在文清辭打算轉回身去的時候,原本冷着臉站在他身後的少年,竟忽然輕輕地朝他笑了一下。
陽光穿透梧桐樹的間隙,也灑在了謝不逢的臉上。
這抹微笑與他常有的帶着譏諷、鄙夷意味的冷笑完全不同。
它不摻一點雜質,和多餘的情緒。
竟單純的令文清辭不知道應該用什麽詞語去形容才好。
向來冰冷的琥珀色眼瞳,也随之有了一點溫度。
“當心腳下。”少年輕聲提醒。
“嗯……”
恍神間文清辭差點忘記了腳下的路。
他趕忙轉回身去,在沒人看到的角度緩緩長舒一口氣。
這座千年古剎的香火向來旺盛,但近日皇室南巡,寺廟也被侍衛攔起,不允許外人前往。
大殿上顯得格外空曠,每走一步都能聽到回聲。
在這裏,文清辭呼吸的節奏,都不由放緩了一點。
蘭妃緩步走上前去,從明柳的手中取出三炷香,無比鄭重地舉香至眉間,再跪至蒲團上。
嘴裏默念幾聲後,終于将手放下,繞過蒲團把它插入了香爐之中。
這一番動作,看上去非常熟練。
她站在香前看了幾秒,轉過身輕輕對文清辭介紹說:“這裏的地藏王菩薩很是靈驗,文先生如有需要,也可以來拜一拜。”
看來蘭妃應該是為了她的父兄而來。
文清辭不知道原主的家人究竟是什麽情況,他原本想拒絕,但轉念卻想到了自己現代的養父母。
……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文清辭原本一點也不信這些鬼神之說,但如今自己莫名其妙穿到了書裏,他也忍不住開始相信起了輪回。
“好。”停頓幾秒,他輕輕朝蘭妃點了點頭,也從明柳的手中接過三炷香,緩緩将它們插進了香爐內。
接着與蘭妃一起走出了大殿。
離了神佛之後,蘭妃說話的聲音,總算大了一點:“認識許久,只知道文先生是松修府人,卻不曉得您家人如何。”
原主兒時被家人帶着上山采藥的畫面,再次從文清辭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下意識答道:“已經故去了。”
他回答的是上一世自己的情況。
從前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文清辭總是忍不住難過。
但現在可能是他自己也死了一回,答起這個問題來,反倒是坦然、淡定得不像話了。
“故去了……”蘭妃的臉色,有一瞬間的不好看。
沉默了一會後,蘭妃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說:“松修府前些年,是走了不少人……現在那邊的百姓,有兩三成是自周圍別的府填過去的。”
還有這回事?
《扶明堂》上并沒有記錄這與宮鬥無關的事件,甚至對此次南巡,着墨都不多。
要不是蘭妃說,文清辭壓根不知道。
他不由回頭,想要仔細聽對方的話。
但走在一邊的明柳,卻忽然緊張了起來:“蘭妃娘娘,您看那邊有紅繩,您也去纏一個吧?”
她明顯是在轉移話題,但蘭妃也像是忽然被她提醒,意識到自己所言有些不妥般硬生生将注意力轉移了過去。
寺廟的正中央,聳立着一棵古樹。
它枝幹粗糙,上面滿是傷疤,也不知道究竟活了多少個年頭。
“好,”她笑着說,“一道去看看吧。”
說完便扶着明柳的手,邀文清辭一同緩步走了過去。
重生過一次,文清辭雖然信了一點輪回玄學之說。
但對這種祈福的事,依舊沒有多少興趣。
不過既已被蘭妃叫來,他便站在旁邊,多看了幾眼。
似乎是意識到文清辭對求神拜佛沒有什麽興趣,綁完紅繩之後,蘭妃也不再邀他一起,而是單獨帶着明柳,在周圍幾個殿裏挨個拜了過去。
到了夏季,沒了刺骨的冷風,文清辭的狀态好了不少。
但今天爬了座小山,他還是忍不住輕輕地咳了幾聲。
文清辭想了想,最終坐到了一旁的長廊裏休息。
而一直跟在他背後的謝不逢,也走上前去,站在了文清辭的身邊。
“殿下不去與蘭妃娘娘一道看看嗎?”
“不去。”
說話間,少年的眸底露出了無法忽視的厭惡甚至于憎恨。
文清辭忽然反應過來——盡管自己已經告訴謝不逢,他的痛感缺失,只是一種疾病而已。
但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仍根深蒂固地以為,少年的問題是鬼神作祟。
“妖物”的名號,就是因此而來。
甚至謝不逢自己,也是在如此環境中長大成人的。
他因此厭棄這一切。
“你去吧。”謝不逢淡淡地說。
沒想文清辭聽了他的話,也搖頭說:“鬼神之說或許是假。”
他的語氣格外平靜,如一條溪流,淌入了少年的心間。
在這個時代,人人敬神畏鬼。
像文清辭如此直白的話,謝不逢還是頭一次聽。
少年不由回頭,深深地注視着文清辭。
只見太醫垂眸笑了一下,再回過頭看了前面那棵老樹一眼。
他對謝不逢說:“但寄托和留在這裏的念想,卻是真的。”
謝不逢心神一晃,他不懂文清辭的話是什麽意思。
剛才文清辭跟着蘭妃一起,去了那棵樹前。
他不小心看到,蘭妃在樹上,綁着的是祈福健康平安的紅繩。
而那上面,除了小公主外,還仔仔細細地寫了謝不逢的名字。
文清辭覺得,祈福也算是比較私人的事,作為外人的自己不提為好。
但是在與謝不逢對視的這一刻,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殿下,例如蘭妃娘娘,就在這裏留下了祈求您平安健康的念想。”
蘭妃與謝不逢十幾年不見,陌生是真的。
但當年他們本來就是被迫的骨肉分離,蘭妃怎麽可能對謝不逢沒有感情?
這一切,只是被跨不過去的十三載時光,還有古人內斂的表達攔住了而已。
雖然暫時沒有證據,但是按照謝不逢暴露出的武功、學識,還有原著裏他對蘭妃尊敬有加的結局能看出。
兩人這些年裏,應該暗地裏也有往來。
蘭妃一直有為謝不逢提供幫助。
說這句話的時候,文清辭的語氣格外真誠與溫柔。
好像一根羽毛,從湖面上輕擦而過。
它或許無心,卻引起漣漪。
蘭妃也為自己祈福了?
……怎麽會有人祈求神佛垂憐一個妖物。
謝不逢本應該覺得荒謬好笑才對,但是文清辭的話,卻不由讓他意識到……
自己只能聽到人心惡意,時間久了竟然忘記,那些隐藏在背地裏的聲音裏,除了重重的“惡”以外,或許還存在着無法被自己覺察到的善念。
『怎麽就真是一頭養不熟的狼,捂不熱的石頭?』
——這是謝不逢曾聽到過的,屬于蘭妃的心聲。
從前他只知道這是蘭妃心中的惡。
卻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藏在這句話背後的信息。
或許蘭妃也曾試着與自己親近。
可是謝不逢過分依賴用耳朵去聽,忘記了如何用心去感受。
這一切,都被他不小心忽視了。
“殿下……殿下?”
文清辭沒有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說而已,謝不逢的反應竟然比想象的還要大。
他愣在了這裏,半晌一動也不動。
文清辭忍不住伸手,在謝不逢的眼前晃了晃。
手腕間藥玉輕搖,發出一陣脆響。
與此相伴的,還有那股苦香。
見狀,文清辭忍不住懷疑……難道說自己剛才的話,真的讓謝不逢有了觸動?
想到原著裏謝不逢孤家寡人的結局,他又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文清辭笑了一下,狀似随意地說:“不只蘭妃娘娘,小公主似乎也很依賴殿下。”
這幾個月,文清辭總是有意無意地撺掇謝不逢抱謝孚尹。
而小公主似乎還真挺喜歡自己這個懷抱格外結實穩當的哥哥。
謝不逢下意識随着文清辭的話,回憶起了自己和妹妹相處的畫面。
就在這個時候,蘭妃也終于逛完寺廟,在明柳的陪同下,一道走了過來。
下山時,一直走在文清辭身後的謝不逢默默地加快了腳步,與他并肩而行。
熟悉的苦香就像是一根絲線,于無聲中将兩人牽絆。
少年忍不住胡思亂想——文清辭究竟在背地裏怎麽看待自己?
此時自己在他心中,仍和那只兔子無異嗎?
一行人剛走到山腳下,遠遠便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奶娘抱着小公主,在這裏等着他們。
“孚尹是不是想母妃了?”說着,蘭妃便笑着走上前去,用手指逗了逗她。
而只有幾個月大,還不會說話的小公主,竟也咿咿呀呀有模有樣地回答了起來。
見狀,幾人都笑了起來。
文清辭看到,她朝着謝不逢所在的位置張了張手。
好像是在邀請謝不逢抱她。
“殿下您看,小公主果然喜歡您,不過去抱抱她嗎?”文清辭笑了一下,随口對謝不逢說。
上輩子文清辭是個獨生子,一直很羨慕其他有弟弟妹妹的朋友。
看到謝孚尹的樣子,他在宮中緊繃慣了的神經,也不由放松下來。
就在謝不逢看向妹妹的這一瞬,小姑娘忽然朝他眯了眯眼睛,咯咯地笑了起來。
像是在和哥哥打招呼一般。
蘭妃懷孕時,刻意控制了嬰兒大小。
謝孚尹出生的時候,只有可憐兮兮的小小一只,如同醜醜的猴子。
但是現在,早被奶娘喂成了一個小胖子。
只有幾個月大的她,嘴裏只冒出了一顆牙,笑起來格外有趣。
見狀,就連謝不逢的神情,也變得柔和了一點。
明明山還是那山,水也還是那水。
可是這一刻,他仿佛借着文清辭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與此前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個和文清辭一樣溫柔的世界。
少年猶豫了一下,忽然做出了一個放在以往,他絕對不會做的事。
謝不逢緩步走了過去,慢慢地張開雙臂,第一次主動像文清辭說得那樣,小心翼翼地從奶娘的手中,将謝孚尹接到了懷中。
他的動作并不熟練,甚至有幾分僵硬,但卻無比仔細。
就在謝不逢将小公主接來的剎那,一旁的蘭妃忽然轉身,咬緊牙關紅了眼眶。
剎那間,謝不逢的耳邊只剩下了謝孚尹咿咿呀呀的說話聲。
眼前則是文清辭略為吃驚,卻滿是溫柔的注視,與淡淡的微笑。
登誠府的風,好像都要比雍都溫柔不少。
空氣裏滿是草木的甜香。
這一瞬間……謝不逢忽然想要時間,就此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