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皇帝的病, 幾天後便痊愈了。

消息從德章殿傳出的那一刻,登誠知府總算是長長舒了一口氣,立刻安排宴席慶祝。

但自雍都來的朝臣, 一個個卻都緊繃着神經。

他們早覺察出了皇帝的不對勁,并默默觀察、猜測着他的意圖。

謝钊臨休息了那麽久, 再露面時容光煥發。

他坐在龍椅上,視線緩緩從下方所有人身上掃過。

謝觀止緊抿着唇,表情分外麻木。

“陛下, 此乃登誠府的百花宴,今日便借以此宴,慶……”

登誠知府後半句話還沒有說完, 就被宴席上的鼓樂聲壓在了下面。

他清了清嗓子, 還想大聲繼續,殿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甲胄相撞的聲響, 一道銀色的身影踉跄着自殿外跑了進來, 接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架勢,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甚至皇帝身後的侍衛,都下意識将手抵在了劍上。

“慢着——”皇帝擺手攔住了他們。

他緩緩蹙眉, 向下方的人看去。

此時衆人才看清, 這個忽然闖入的人,身上披着的是衛朝校尉的君甲。

“啓禀陛下, 邊關急報!”他一邊努力調整呼吸,一邊大聲說, “北狄軍隊南下, 觀望了兩日後, 忽然連破長原、永開、興湖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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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 校尉的額上, 随之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與此同時皇帝的臉色,也驟然一變。

長原、永開、興湖三鎮?

衛朝與北狄共有九鎮接壤,這九鎮均守有重兵。

往常北狄南下的時候,只敢繞開九鎮,去周圍守兵不多的小城裏作威作福。

可這一次,他們不但敢闖九鎮,甚至還破了其中三鎮?

《扶明堂》主視角集中在後宮,并沒有講述相關劇情。

因此聽到這裏,不但皇帝和朝臣的臉色變了,就連一貫平靜的文清辭,目光都為之微微一震。

這下,鼓樂聲全停了下來。

周遭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無比難看。

見皇帝不說話,那校尉只好繼續:“臣等方才收到消息,今年冬季北狄換了一個首領,新上位的首領是原首領的叔父,他手段狠辣,只用了幾個月便統一各部……野心勃勃。”

“現在呢?”皇帝的手,不知何時攥緊了龍椅的扶手,“還在打嗎?”

他的臉色分外難看。

皇帝按了按額頭,從一邊取來芙旋花丹,數都沒數便一把倒入了口中。

雍都離北狄領地,快馬一日多便可到達,因此皇帝向來能實時把控戰局。

可是登誠府就不一樣了……

這回消息傳到謝觀止耳邊時,本就已經有些晚了。

更別說皇帝還在裝病,刻意拖延時間。

于是觀察了幾日,他們便不再猶豫,直接南下前往重鎮,打了個措手不防。

——相比起幾座小城,長原、永開、興湖內的糧草、牲畜還有金銀都更多。

校尉慌忙搖頭:“他們将三鎮掠奪一番,之後便在我們援軍到來之前……走了。”

北狄走了,但是這對衛朝而言卻并不是一個好消息。

以往他們随性妄為,只求生存。

可是這一次,不但敢攻三鎮,甚至還懂得了克制,掠奪足夠的資本後就回去養精蓄銳了。

北狄這位新首領,絕對是個可怕的對手。

文清辭的左手,忽然一麻。

穿書之後,他一直很疑惑一件事:

衛朝的四鄰還算安泰,歷史上已經有百年沒有爆發過成規模的戰争了,就算打起來,也都是小沖突而已。

可是原著卻說,謝不逢在戰場上九死一生,丢了大半條命,才從屍山血海中爬出。

這件事聽上去,有些不合邏輯。

……現在文清辭終于明白,或許《扶明堂》裏說的那場戰争,就是衛朝與北狄的!

他心中僅存的那一點僥幸,都在此時熄滅。

北狄已經撤軍,現下衛朝只能亡羊補牢。

皇帝噼裏啪啦地吩咐一通,校尉立刻應下,從席上退了下去。

他走後,滿座寂然。

明明吃了那麽多的芙旋花丹,但皇帝的額頭,還是不住地刺痛着。

他伸出手去重重抵在上方,深吸一口氣後,總算艱難地擡起了眼皮:“謝觀止,這幾日究竟是怎麽回事?”

皇帝直接叫了二皇子的大名。

謝觀止攏袖,緩步離席朝禦座上的人行禮,他将這幾天案牍上的內容,一個個說了過去。

在場朝臣沒有一個人留意他說的話,全都在默默地觀察着皇帝的表情。

就連慧妃,也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絲帕。

到最後,謝觀止頓了幾秒說:“大約七日前,守軍來報,北狄侵擾邊城,望雍都派兵增援。”

他這句話幾乎沒有任何的平仄起伏,聽上去格外平靜。

“好,好……”皇帝緩緩笑了起來,“你是如何處理的?”

少年沉默片刻,實話實說道:“同以往一般,增兵。”

這件事的确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畢竟誰都不知道,北狄竟然換了一個首領。

甚至深究起來,罪魁禍首應當是裝病不理朝政的皇帝本人才對。

但是在禦座上坐了二十幾年,日日被人追捧奉承的他,早已經自認真龍天子。

皇帝是不會有錯的。

更何況木已成舟,他更要這個時候削減謝觀止的威望,這樣才不算白白被侵擾一場。

謝觀止的身上,早就默默背上了“越權增兵”的罪名,而北狄的大勝,則又為他增了一個名為“辦事不利”的罪狀。

“同往常一般?”皇帝将謝觀止的話重複了一遍,末了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攥緊了手中的茶盞。

文清辭立刻看出,皇帝一定是又頭疼了。

果不其然,皇帝再一次将放芙旋花丹的玉瓶拿到了手中。

然而就在他習慣性地想要将裏面的東西倒出來時,卻發現手中的瓶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空了。

文清辭随之蹙眉。

南巡之前,自己已經超量準備了芙旋花丹,沒想到皇帝這麽快就吃完了……

不過想想他剛才數都不數直接吞的樣子,這好像也不大意外。

皇帝的手,重重抵在太陽穴上。

此時的痛感,對于已經習慣了依賴芙旋花丹的他來說,格外難以忍受。

劇痛的侵襲下,他甚至丢掉了一兩分往日的僞裝。

皇帝垂下眼眸,細數起了謝觀止的罪狀。

他不但越權調兵,甚至調兵不利。

“……未來哪怕掌權,也無用權之能。”皇帝咬着牙,給謝觀止下了最後的結論。

無能。

這是一個比“緊急時刻越權”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

前幾天他裝病的時候,部分朝臣已經猜出了他的意圖。

但聽到這句話,衆人還是不由面面相觑。

皇帝這話說得,有些過于離譜。

北狄侵擾事發突然,就算皇帝自己出馬,事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更別說謝觀止沒有任何處理朝政的經驗。

他們不懂這對天家父子,是怎麽在短短幾天時間內決裂的。

只知道皇帝此話一出,謝觀止的失勢已經成為必然。

這個時候再不見風使舵,自己的官運怕也是要到頭了……

安靜了幾秒,一個文清辭也叫不上名字的官員,忽然從席間走了出來。

他先向皇帝行了一個大禮,接着忽然細數起了京兆尹易貫軒的罪狀。

什麽“貪污受賄”還有“賣官”,全如豆子般被倒了出來,見風使舵的速度,可謂是快極。

聽到這裏慧妃的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

她立刻提裙起身,跪在了皇帝面前。

“望陛下明察!父親……呃,不,京兆尹大人,絕沒有做過這些事啊!”

易貫軒雖然也算皇帝心腹,但他年事已高,又在上次的宮變中受了傷,并沒有參加此次南巡。

此時的皇帝頭已經疼得不行,他瞟了慧妃一眼,并沒有搭理她,而是直接吩咐道:“大理寺嚴查此事。”

語氣中滿是不耐煩。

聞言,慧妃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她是皇帝繼位後第一次選聘入宮的妃子,出身普通,全家因她受寵而雞犬升天。

易家在雍都本無根基,為了融入權貴,早年易貫軒的确做了不少不經查的事……

甚至與前陣子被處理的那些貴族,也有過交往。

但彼時無論是易貫軒自己,還是慧妃都不在意。

畢竟他們都知道,自己并不是皇帝針對的那一類人。

可現在,恐慌感終于延遲席卷而來。

慧妃的身體,不由顫抖。

“大理寺”這三個字,意味着皇帝絕不會将此事輕拿輕放。

屆時,整個易家,怕就要步前朝勳貴的後塵了。

跪在地上的謝觀止忽然擡眸,咬着牙冷冷地看了皇帝一眼。

這一眼中,寫滿了嘲諷與憎恨。

還有一點難以察覺的決絕。

宴席在沉默中結束。

皇帝回德章殿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文清辭叫過去。

此時他的頭疼愈烈,按在太陽穴上的那只手,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芙旋花丹……咳咳……”皇帝艱難地說,“還,咳咳…還有嗎?”

文清辭立刻上前打開了藥箱:“臣這裏還有一瓶。”

幸虧他離開雍都的時候,多備了一瓶在身邊。

賢公公趕忙将藥接了過去。

文清辭還沒來得及叮囑些什麽,就見皇帝仰頭就将藥瓶裏的東西倒入了口中。

文清辭:“……”

皇帝吃起芙旋花丹來,完全沒有節制。

一痛就吃,從不肯忍。

見狀,文清辭不由有些心虛。

芙旋花丹無毒,過量食用會産生抗藥性,這一點已經早早在皇帝身上顯現出來了。

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可問題是……芙旋花丹馬上就要耗盡。

斷藥之後會發生什麽,就連神醫谷的醫書裏,也沒有記錄。

一堆芙旋花丹下肚,皇帝緊緊皺着的眉頭終于一點點松了下來。

他将手裏的玉瓶丢到一邊,賢公公忙上前将它撿起。

文清辭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退下,還是應該給皇帝診脈。

“謝觀止一事,朕也是無奈之舉……”就在這個時候,皇帝忽然慢悠悠地開口了,“愛卿想想,他最後看朕那一眼,分明滿是恨意。”

這不都是被你逼的嗎!

文清辭忍不住攥緊了銀針,在心裏默默說道。

下一刻,皇帝忽然睜大了眼睛,盯着遠處喃喃自語:“若朕不殺他,自有一天,他會來殺朕。”

皇帝的語氣還算平靜,說話間還露出了揪心的表情。

但這樣的平靜,卻使文清辭不寒而栗。

他從謝钊臨的話裏,聽出了瘋狂之意。

芙旋花丹只是止痛藥,并不是治療重金屬中毒的特效藥。

沒有了頭痛的影響,這段時間皇帝看上去是平靜了不少,以至于文清辭差一點忘記,重金屬中毒還會使人情緒不穩,甚至精神異常。

皇帝敏感多疑,且将身邊的人,都看做自己的“同類”。

短暫的斷藥,點燃了他情緒上的引線。

皇帝忽然從書案上拿起了一張圖紙。

文清辭定睛一看才發現……這竟然是他為自己修建的辰陵的設計圖。

末了,又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快步走到窗邊向不遠處的殷川大運河看去。

“修好了,修好了……”皇帝說着說着,竟然笑了起來,“還是如期修好了。”

接着突然一腳踢翻了身邊的銅制香爐。

嗆人的煙霧在殿內四散開來,文清辭的胸肺間,也随之生出一種熟悉的麻癢感。

皇帝已經壓抑不住自己的瘋狂。

見狀,賢公公的臉色一變,他迅速朝文清辭使了個眼色:“文先生,您先走吧。”

顯然是不想讓人看到皇帝失态的樣子。

文清辭雖然好奇皇帝的症狀究竟如何。

但看到他這模樣,也知道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他立刻提起藥箱,快步退出後殿。

皇帝已經“痊愈”,文清辭也不用住在側殿。

他離開德章殿,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然而路剛走一半,文清辭卻像是想到什麽一般停下了腳步。

他再次想起了原著中謝觀止的結局——宮鬥失敗,自刎而亡。

謝觀止一向有些看不起易貫軒。

文清辭相信,就算皇帝徹查京兆尹,也絕對不會查到多少和二皇子有關的事。

他不會畏罪自殺。

而經此一事,謝觀止算是徹底沒有了成為太子的可能。

哪怕為保賢名,皇帝也不會逼他自刎。

所以說……謝觀止八成是自己心高氣傲,咽不下這口氣。

想起謝觀止席上那一眼,文清辭的心忽然一沉。

來不及多想,他立刻轉身,向行宮另一邊快步走去。

此時皇帝已剝奪謝觀止全部權力,将他幽禁在了行宮角落。

文清辭把手中藥箱藏在隐蔽處後,就用輕功朝那裏而去。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到了重兵把守的院外。

文清辭的動作有些急,剛剛又在德章殿裏吸了不少的煙塵。

甫一落地,便不受控制地咳了兩聲。

雖然盡力壓抑,但聲音還是隐約透了出去。

四周巡邏的士兵似乎聽到了什麽似的對視一眼朝這裏走來。

文清辭立刻用手指按向咽喉,試圖以痛止咳,并回頭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然而還沒等他的手指碰到皮膚,一陣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便從背後襲了上來。

有人一手按在文清辭的唇間,一手攬着他的肩,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輕輕用力便将他帶到了轉角的暗處。

兩人的身體,兀得緊貼在了一起。

文清辭:!!!

他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

心髒也随之瘋狂跳動。

和文清辭不一樣,來人的體溫格外高,肌肉薄而有力,如原野上的獵豹。

布滿傷疤、肌肉結實的淺蜜色手臂輕易将文清辭緊鎖在懷中,頃刻間便锢住了他的一切動作,令他一動也不能動。

文清辭原本蒼白的皮膚,被按出了一點紅痕。

呼吸也因緊張而亂了起來。

“別動,他們一會就走。”

少年微沉的聲音,從文清辭的耳後傳了過來。

細弱的震動順着骨骼,傳遍全身,變成一股酥麻。

文清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輕輕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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