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營養液加更 (1)
狂風嗚咽裹着雪花, 如海浪一般,向人拍打了過來。
雍都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
鬥拱飛檐, 雕梁畫棟,全部消失不見, 古樹上的玉蘭花期未到,就被狂風吹了下來,漫天翩飛。
謝不逢的眼前只剩下白雪茫茫一片。
大雪之下, 少年什麽都看不清楚,只能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戰馬嘶鳴聲,與不知是誰發出的陣陣痛苦。
他心中的恐慌感, 被混亂的雪夜無限放大。
等等, 再等等。
一定要等我過來。
少年咬緊了牙關,憑着記憶沿着被大雪覆蓋的宮道, 向太醫署而去。
此時, 小院內。
明明寒風刺骨,可是負責看守文清辭的那幾個恒新衛的額頭上,卻紛紛冒出了黃豆大小的汗珠。
其他幾個人剛一出門, 他們便匆忙對視了一眼。
接着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懼與猶豫。
恒新衛是一支新組建的隊伍, 每一個人都是由皇帝親自挑選。
他當初選拔的标準并非“忠心”,而是“野心”。
故而在面對危險的時候, 這幾個恒新衛連半秒也沒有猶豫,便将他們原本的任務抛到了一邊, 轉而思考如何求生, 甚至為自己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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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署外的厮殺聲愈發大。
謝不逢的人已經打到了外面, 繼續等在這裏必死無疑。
意識到大勢已去, 那幾人幾乎是瞬間就達成了一致。
“走!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
“好, 我們先朝宮內走——”
“是!”
太醫署位于皇宮一角,眼下出宮的路已經被騎兵擋住,他們只能繼續向內走。
話音落下後,其中一人便将劍抵在了文清辭的脖子上:“不許亂動,閉上嘴跟我們一起走,不然現在就殺了你!”
“咳咳……”文清辭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并勉強擠出一個“好。”字。
看到他這病入膏肓的模樣,恒新衛便也放心沒再管他。
幾人帶着文清辭快速穿過太醫屬連接後宮的那道朱門,向皇宮內部而去。
大雪紛揚,如搓綿扯絮。
眯着眼艱難辨認前方宮道的恒新衛沒有看到,文清辭借着擦拭唇邊鮮血的動作,将一顆白色的藥丸塞入了口中。
狂風卷着大雪撲面而來,走出小院後必須提高音量,才能将自己的聲音清晰傳到周圍人耳邊:
“先找個地方躲起來,一會兒再見機行事!”
“禦花園,我們去禦花園!”将劍抵在文清辭脖子上的那個恒新衛大聲喊道,“我知道那裏有個藏人的地方!”
“好,我們走——”
這場宮變的結局還未可知,這四個恒新衛此時不着急站隊。
他們打算先躲藏起來,等宮變結束再做打算……至于被他們帶在身邊的文清辭,則是他們手中的籌碼。
厮殺聲穿透狂風傳至耳邊。
在恐懼感的催促下,恒新衛不由加快了腳步,手下也逐漸失去了力道。
原本隔空平貼在文清辭脖頸上的劍刃,緩緩壓向皮肉,壓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咳咳……”寒氣順着空氣,還有抵在脖子上的金屬劍刃一起傳到了文清辭的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咳了起來,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他始終垂着眼眸,像白漆一樣潑灑至半空的大雪還有鴉羽般濃密修長的睫毛,一起遮住了那雙漆黑的眼瞳,将文清辭的情緒完全隐了下去。
慌亂間恒新衛沒有注意到,文清辭的眼中沒有半點恐懼。
他甚至還在趁着這個時候謀劃着什麽。
不知不覺中,他的黑發已經被雪染白。
皇宮大亂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座太殊宮。
不少太監和宮女趁這個時候收拾好細軟,甚至偷盜財寶,想要趁亂逃出皇宮。
還有個別宮殿都随之着起了火——這是他們偷盜完後所放。
遠遠看到直奔這裏而來的恒新衛,背着包袱的太監還以為他們是來抓自己的,慌忙跪在地上磕起了頭。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可是直到額頭磕出了血跡,他猶豫着擡頭才發現,剛才那些恒新衛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們就這麽走了?
太監愣了一下,連忙四肢并用地站了起來,慌忙向側門跑去。
混亂之間他突然想起,剛才那幾個恒新衛似乎還帶着一個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大氅……如果自己沒有認錯的話,那人應該就是太醫文清辭!
算了算了,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
那太監回頭望了一眼,便慌忙向前跑去。
這幾個月來,恒新衛已經徹底取代了原本太殊宮的安保。
他們日常活動在皇宮的角角落落。
剛才說話的那個恒新衛,之前巡邏的時候發現禦花園的小榭背後,藏着一扇暗門。
那扇門後有間暗室,雖然破敗,卻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幾人冒着大雪,進了暗室之中。
風雪聲被隔在了一邊,漆黑一片的暗室裏,驚魂未定的恒新衛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說:“這裏畢竟還在太殊宮內,不能久待……過一會我們看看能不能趁亂逃出去,在宮外靜候其變。假如陛下贏了,我們就如原計劃将他獻上。如果是大殿下……”
說話的人還在猶豫,似乎是在糾結文清辭與謝不逢究竟是什麽關系。
停頓間,另一人突然開口冷冷補上:“假如謝不逢贏了,他肯定不會放過我們。不如就在宮外将文清辭的血放幹,平分之後我們幾個各謀生路吧!”
他完全将文清辭看作了一味藥而非活人。
無論最後誰贏,文清辭的血都是要被放盡的。
暗室安靜了幾秒:“好。”
沒有一個人有異議。
幾人已經徹底下定了決心。
就是這個時候!
一直被拖着行走、不時咳嗽幾聲,看上去随便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文清辭忽然擡起了右手。
接着,幾道銀光從他手中閃過,直奔着暗室裏的恒新衛而去。
“住手,快住手,你要幹什麽?!”
“啊——”
文清辭的動作比屋外的風雪還要快。
暗室實在太小,恒新衛的動作大受限制。
幾人的距離極近,更是方便了文清辭直接用銀針瞄準。
周圍那幾個恒新衛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被銀針刺入命門,剎那間渾身脫力,重重地向後倒了過去。
恒新衛來不及收手,抵在文清辭脖頸上的那把劍,便從他的脖子上輕輕劃了過去。
傷口雖然不深,但傷處仍在剎那間皮肉外翻,滲出一串血珠。
文清辭下意識皺眉,用手按在了傷處。
他咳了起來,緩緩從衣袖取出一個火折子。
猶豫幾秒,他最終還是咬着牙将手裏的東西抛了出去,接着推開暗室的門,快步離開這裏。
在火苗燃起的瞬間,文清辭的心重重一墜。
……穿來兩年,他手上到底還是沾了血。
但此時生死關頭,已經容不得他猶豫。
太殊宮修建于前朝,暗室顯然也是那個時候建造的。
負責清掃禦花園的宮女,不知道它的存在,因此從未打理過這裏。
暗室的地上堆滿了從通風口飄落的枯葉,不過幾秒便燃成了大火。
狂風撲面而來,文清辭拉緊了大氅的衣領,咬着牙向前而去。
皇帝勢必不會任謝不逢的勢力繼續在雍都擴張,而謝不逢也絕不會任人拿捏。
原著裏的謝不逢,就是帶領三千鐵騎直接從北地殺回來,自立為王的。
因而今日的宮變,也算在文清辭的意料之中。
他早打定主意,在宮變的時候趁亂假死離開太殊宮。
這幾個恒新衛的行為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卻在無意中,促成和方便了文清辭的逃離……這一切發生得都比他原想的順利。
剛才一路走得急,他們遇到了不少宮女和太監。
而怕耽誤時間,恒新衛并沒有浪費功夫去處理他們。
有了這些人的目擊作證,再加上暗室裏的場景,後來者應當會以為自己也和他們一起,死在了宮變帶來的混亂之中。
此時,想要趁亂逃出太殊宮的人,早已遠離了位于後宮中央的禦花園,宮道上空無一人。
文清辭用盡全力,以輕功向太殊宮邊角處而去。
北風怒號,帶走了人身上的所有溫度。
甚至于文清辭脖頸間的傷口,要被凍結凝固。
夜色濃稠如墨,太殊宮的戰火,已經燃至整座雍都城。
家家戶戶家門緊閉,生怕受到波及。
只有那家位于雍都城一角的醫館,在這個時候緩緩打開了大門。
一個披着白色狐裘、頭戴鬥笠的男人,冒着風雪從醫館裏走了出來,向着太殊宮的方向而去。
——神醫谷谷主宋君然,竟不知在什麽時候離開松修府,來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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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沒有人料到,那幾個恒新衛竟如此貪生怕死。
他們壓根沒在太醫署待多久,便違命從這裏逃了出去。
謝不逢到底還是來晚了一步。
冒着風雪趕到太醫署的時候,這裏已經空無一人。
不安感頃刻間将他包裹。
此時皇宮外一片混亂,恒新衛定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将文清辭帶出宮。
“搜,”謝不逢咬牙對身後的士兵說,“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搜出來。”
“是!”
周圍士兵立刻領命,接着就以太醫署為圓心,四處搜尋了起來。
謝不逢的視線緩緩從這裏掃過,接着翻身上馬,奔向了太殊宮的最中央。
他必須以最快速度,徹底控制這座皇宮。
戰馬奔馳在宮道之上,所過之處,揚起一片雪霧。
快一點,再快一點……
謝不逢攥緊了手中的缰繩,向宜光殿所在的位置奔去。
皇宮的另一頭,文清辭拼命催動內力,不過十幾分鐘,就趕在所有人之前到達了太殊宮的宮牆旁。
他忍不住向後回望了一眼。
天邊的明月,還有近處的烈火,一道照亮了風雪裏的太殊宮。
剛綻放沒多久的玉蘭花被狂風吹落,如燃燒中的白磷一般,向四處散去。
文清辭攥緊了手心。
就在他打算越過宮牆,向外而去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有人來了。
文清辭屏住呼吸,借着漫天風雪側身藏在了一棵古木背後。
“……弓箭都準備好了嗎?”說話的人身披軟甲,頭戴金冠。
文清辭頓了頓便想起,眼前這人應當是由皇帝提拔的恒新衛的首領。
宮變之時,他不在皇帝身邊,溜到這裏做什麽?
“回禀大人,已經備好了!”
“好!”恒新衛的首領緩緩笑了一下,将其中一把弓箭接到了手中,他沉聲說道,“謝不逢是帶着北地鐵騎而來的,無人能從正面贏過他。他奪位之後,定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站在陛下那邊的人。”
“若想保命,只有這一個方法……”狂風将他的聲音吹到了文清辭的耳邊,那首領幾乎是咬着牙說,“趁其不備,直接在暗處殺了他。”
“事成之後,再擁立三皇子繼位。”說完這番話,他不由笑了起來。
不同于謝不逢和謝觀止,三皇子是個知名草包。
若能捧他上位,那麽恒新衛定然能夠直接架空皇權,獲得無上尊榮。
文清辭的呼吸一窒。
“是!大人!”
這個道理淺顯易懂。
不過三言兩語,周圍的恒新衛都激動了起來。
他們的聲音中透出了幾分瘋狂與期待。
這場宮變,既是一場危機,也是一場機遇。
富貴險中求。
這是一場豪賭,輸了墜下萬丈深淵,若是成了……則是一步登天,享受潑天的富貴。
一行人迅速轉身,向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不知不覺,文清辭對右手修剪平齊的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的掌心也浸出了冷汗。
原著中壓根沒有恒新衛的存在,更不會有所謂的暗殺。
甚至哪怕皇帝本人也不會想到,自己最信任的恒新衛首領,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偷偷溜走,集結人馬另作打算。
最重要的是,這一出顯然是臨時決定的,謝不逢絕對不曾聽聞。
宮牆已經近在咫尺。
只要文清辭施展輕功從這裏躍出,便能徹底遠離太殊宮的是是非非。
……可是謝不逢怎麽辦?
文清辭只猶豫了幾秒,便咬着牙轉身,跟随在恒新衛背後向前而去。
算了,反正自己提前做好準備,吃了那顆藥丸……
無論如何,都是能離開這裏的。
就像當初在寧和殿上,他無法說服自己選擇明哲保身,看着謝不逢被關入府衙一樣,此時文清辭同樣沒有辦法親眼看着少年在不知情中陷入如此巨大的危機。
狂風呼嘯。
夾雜着雪粒拍打在文清辭的臉頰,生出一陣刺痛。
謝不逢現在應當在太殊宮主殿附近。
文清辭提起內力,想要加快速度繞過那群恒新衛,去主殿尋找謝不逢。
可是下一秒,口中便湧出一陣腥甜,他差一點脫力摔在了雪地上。
游走在經脈中的內力,甚至在這一刻有了逆行的征兆。
剛才這一趟幾乎耗盡了他的所有力氣,若不是靠意志力強撐,文清辭恐怕連宮牆也到不了。
沒有辦法,文清辭只能強壓下不适,勉強打起精神跟在他們的背後,向主殿而去。
太殊宮,宜光殿。
這裏是皇帝平日裏睡覺的地方,皇宮的心髒所在。
就連文清辭,之前也從未踏入過一步。
此時宜光殿外的空地上,雙方早已打得不可開交。
鮮血染紅了一片雪地。
無數恒新衛将宜光殿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且不說不久前才被皇帝提拔、組建出的恒新衛武力究竟如何,單單是數量,都随着時間的推移而落于下風。
謝不逢的人馬漸漸從四周聚集過來,藏在恒新衛盾牌背後的皇帝,臉色肉眼可見的難看了起來。
不過短短兩炷香的時間,他們竟徹底陷入了劣勢。
在“忠義”“禮法”“倫常”的影響下活到今日的皇帝,為“身後名”而僞裝了一輩子。
直至現在,他都沒能從謝不逢這光明正大的反叛,與離經叛道中緩過神來。
“謝不逢!”高臺之上,一身明黃的男人強壓下心中的恐懼,瞪大的眼睛向少年看去。
到了這個關頭,他還不忘裝模作樣:“你身負赫赫戰功,就算不反,也能繼承大統。此舉只能讓你陷入不忠、不義、不孝的境地——”
謝不逢不屑地笑了一下,眸中的殺意并未落下。
他緩緩擡起左手,示意背後的士兵繼續向前。
——這群騎兵,甚至還穿着與北狄打仗時所配的重甲。
從戰場上歷練出的殺意,遠非恒新衛所能及。
皇帝大勢已去。
“哈哈哈哈……”高臺之上,藏在無數恒新衛背後的謝钊臨忽然大笑了起來。
他一身明黃,發絲淩亂、雙目泛紅,笑着笑着竟向後踉跄了幾步,像是又一次陷入了瘋魔。
費盡全力奪來江山,最後竟然要便宜謝不逢?
荒謬,實在太過荒謬!
一時間,不甘、憤怒、恐懼一起襲了上來。
看到謝不逢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皇帝終于肯撕下他僞善的面具。
“……來人,”謝钊臨面無表情地對背後人吩咐道,“把蘭妃和公主給朕帶來。”
“是,陛下。”
說完,謝钊臨慢慢地挑起了一邊唇角。
眼眸中的恨意,在這一刻愈發洶湧。
他完全沒有想到,謝不逢竟然完全不顧禮法殺到了這裏,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皇帝只好拿出他的下下之策——以蘭妃和謝孚尹為肉盾,再拖延時間,借由皇宮中的秘道,逃離此處。
最差……也要讓她們在今日給自己陪葬,再令謝不逢成為注定為人所恥的殘暴之君。
要是他猜得沒錯的話,謝不逢似乎與蘭妃還有他那個妹妹有些感情。
少年定會給這兩個人幾分面子。
想到這裏,皇帝緩緩笑了起來。
皇帝的額頭間泛起一陣刺痛,但此時被圍困在這裏的他,卻無暇服用芙旋花丹。
冷風與疼痛一起,勉強支撐他維持鎮靜。
“回,回禀陛下……”一名恒新衛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顫着聲說,“蘭,蘭妃娘娘和小公主她們,她們不見了……”
說話間,恒新衛的身體已經抖如糠篩。
“你說什麽?!”皇帝一臉不可置信。
他右手緊緊捂住心口,差一點點就栽倒在地。
“她們去了哪?”
“不,不對……朕剛剛還見了她們!就在,就在殿裏啊!”
情急之下,皇帝竟語無倫次了起來。
他的右手緊緊攥着左胸處的衣料,強壓下從那裏傳來的越來越重的刺痛感,艱難調整呼吸。
他一臉驚恐地喃喃自語道:“是誰,誰将她們帶走了?!”
狂風呼嘯,皇帝的模樣看起來無比狼狽。
宜光殿作為歷代皇帝的居所,內裏有着無比複雜的暗道,還有無數密室。
……它們四通八達,甚至連接宮外。
蘭妃和謝孚尹,就被他關在其中一間密室裏。
別說是這群此前一直駐守在北地軍士了!
哪怕是謝不逢本人進去,也不可能知道密道如何打開。
……怎麽做到,謝不逢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皇帝的聲音并不大,卻被狂風吹到了謝不逢的耳邊。
少年緩緩笑了起來,如看一個死物般看着他。
此時已是深夜,但是在燈火的照耀下,宜光殿外的空地,卻亮的與白晝沒什麽區別。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在拼了命的砍殺。
鮮血在地上彙聚成猩紅色的溪流,再被凍結成冰,屍體已堆積成小丘。
皇帝目光空洞,緩緩向四周掃去。
接着突然一腳重重地踹在跪地不起的恒新衛身上。
“混賬東西!看兩個人都看不住,朕要你們有何用?!”
皇帝的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他知道,如若自己現在立刻轉身進入大殿,通過暗道離開這裏。
那麽守在外面的恒新衛瞬間沒有了主心骨,一定會直接向謝不逢投降。
到那個時候,沒有蘭妃和謝孚尹給自己當肉盾拖延時間。
謝不逢的人八成立刻就能追上。
可是在死亡的威脅之下。
皇帝還是踉跄着一步步向着背後的宮室退去。
還沒等他的手觸碰到門花格,背後那扇門便“吱呀”一聲,自己打了開來。
——一個身穿紫色錦衣的老太監手捧拂塵,笑眯眯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見到他,老太監還攏手慢悠悠地行了一禮:“不知陛下這是要去哪兒?”
“你——”
看清楚來人是誰之後,皇帝瞬間氣血上湧,頭腦發脹。
只等下一秒,鮮血便自口中噴了出來。
還有幾點飛濺在了對面一臉笑意的賢公公的衣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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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這裏,這裏的人怎麽這麽多啊?”謝孚尹将臉埋在蘭妃的脖頸間,有些害怕地問道。
“孚尹乖,”蘭妃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後背,一邊向出走一邊安慰道,“乖乖地閉上眼睛,等母妃讓你睜開再睜開好不好?”
“嗯……好。”謝孚尹聽話地點了點頭。
她就這樣被蘭妃抱着,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了皇帝背後。
緊接着一起出現的,還有十來個身着重甲的士兵。
“哈哈哈哈哈哈……”見狀,皇帝徹底陷入了瘋狂之中,他張開手臂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了幾步。
是啊,自己竟差一點忘記。
除了自己以外,這座皇宮裏還有一個人,清楚密道暗室的分布。
那人就是賢公公。
他居然徹底倒向謝不逢,帶着人從別處進了秘道之中!
見敵人從自己身後而來,恒新衛心中的戰意立刻被擊得粉碎。
賢公公則當着皇帝的面,轉過身給蘭妃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娘娘這邊走。”賢公公迅速帶着蘭妃,向一邊避風的回廊走去。
謝不逢自皇帝的心聲中,聽到了他的打算。
而回雍都沒多久,他便意識到了賢公公的失勢。
是就在宮宴進行的同時,謝不逢便叫人在暗中聯系上了這個老太監。
而他也如謝不逢預想的那樣,立刻答應了下來。
畢竟這可是一個無人能夠拒絕的,向新帝投誠的好機會。
“砰。”
勝負已定。
不知是誰先将手中的長劍丢在了地下。
一個接一個的,宜光殿外空地上的恒新衛,幾乎全部放棄了抵抗。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恒新衛跪倒在了宜光殿前的血泊之中,一遍遍的山呼萬歲。
那聲音震耳欲聾。
一身明黃的謝钊臨瘋了一般大笑着。
狂喜、憤怒,還有恐懼,在他臉上交錯地出現。
謝钊臨眼前生出了幻覺。
他一會覺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幾年前,繼位的那一日,這些萬歲聲全是為自己而喝。
……一會又覺得眼前的士兵,還有謝不逢,全都是殷川大運河中那些來找自己索命的河工。
“救命——”
“護駕!!!”
謝钊臨抱頭跪在了地上,像是徹底瘋了似的大喊大叫起來。
有身着重甲的士兵從宜光殿內走出,單膝跪在地上,緩緩捧起了手中的玉玺。
“吾皇萬歲!”
這一回,謝不逢身後的士兵也終于跟着高呼:“吾皇萬歲!”
那聲音巨大,響徹整座太殊宮。
同樣也傳到了文清辭的耳邊。
……謝不逢繼位了。
他的餘光看到,不遠處恒新衛的首領,已在黑夜還有狂風的遮掩下,派人攀上了遠處的樓闕。
然後搭起重弓,瞄準了亮着燈火的宜光殿。
“謝不逢,當心——”
文清辭離宜光殿實在太遠,聲音還沒傳出,便被狂風吹了回來。
別說是謝不逢,就連周圍那群恒新衛都沒有聽到。
早已精疲力竭的文清辭咬着牙,強将鮮血咽了回去。
他最後一次用盡全力,施展輕功,向前而去。
宜光殿前,謝不逢緩緩道:“平身。”
“是,陛下!”
——陛下。
自此刻起,謝不逢便成了陛下。
“吾皇萬歲。”還有藏在這四個字背後的無上權勢,好像沒有在少年的心中掀起半點波瀾。
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立刻找到文清辭。
想到這裏,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罷戰息兵後,疾風呼嘯愈發刺耳。
摔在地上碎成兩截的殘劍,都被大風吹着,在地上翻滾了起來。
随着一聲重響,宜光殿外一棵玉蘭樹,也被狂風攔腰刮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玉蘭花伴随狂風一起飛舞,剎那間濃香四溢。
就在謝不逢拽緊缰繩,打算離開這裏,親自去尋文清辭的時候,異變突生。
“謝不逢!”
玉蘭倒地的重響還未來得及散去,沙啞卻又熟悉的聲音就被狂風撕碎,吹到了謝不逢的耳邊。
少年心中的不安感,在這一瞬間爆發。
他下意識瞪大眼睛,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謝不逢這一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畫面。
同樣未曾見過如此可怕的畫面。
一彎銀月,照亮了整個雪夜。
月下,文清辭足尖輕點,如一瓣玉蘭,自樓闕間飄落。
謝不逢屏住了呼吸。
他下意識擡手想要接住這瓣玉蘭。
——但最終,卻只來得及看到一抹月白,從眼前劃過。
一切都發生在剎那之間。
謝不逢的耳邊,傳來一陣破空之音。
下一秒,無數流矢自天邊飛落,追在文清辭的背後,向他而來。
有的被狂風吹歪,有的直刺命門——
“嗖!”
黑暗之中,一支長箭破空而來,只差一點便要刺入謝不逢的心髒。
可就在這個時候,被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擋了下來。
長箭于剎那之間,穿透了文清辭的左肩。
“啊……”他發出一陣痛苦的低吟。
鮮血噴湧,染紅了漫天玉蘭。
苦香四溢,飛濺于謝不逢臉頰。
宜光殿前,無數人擡眸朝新帝所在之處看來。
那雙淺琥珀色眼眸中的平靜,于頃刻間崩碎,接着被慌亂與無措填滿。
衛朝戰士們看到,他們心中幾乎無所不能的新帝緩緩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月白,最終……卻只觸到了冰冷的衣擺。
月白色的身影,就這樣墜在了雪地上。
謝不逢世界在剎那之間靜止了下來。
顧不得還未停下的流矢,他翻身下馬,緊緊地将文清辭擁入了懷中。
狂風還在吹刮,但謝不逢耳旁,卻只剩下了懷中人微弱的呼吸與心跳聲。
眼前更只有鮮紅一片。
文清辭為什麽會在這裏?
謝不逢的心中,只剩下恐懼。
止不住的鮮血,從文清辭的傷處向外冒。
懷中人的臉色蒼白如紙,唇邊淡淡的笑意,卻未曾落下。
“咳咳咳……還好……還好趕到了。”文清辭如釋重負,他的眼皮似有千斤重,下一刻便要沉沉阖上。
他的胸肺間,只剩下一片麻木。
似乎已沒有了再開口的力氣。
“別睡,文清辭別睡……”堆積了幾日的不安與恐懼,向少年壓了過來,謝不逢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正在顫抖,“你睜開眼睛看着我,我帶你去找……”
“太醫”這兩個字,謝不逢突然無法說出口。
……自己眼前的人,就是衛朝最好的太醫。
文清辭雙目微睜,漆黑的眼瞳裏,鮮少有了溫度。
他看着漫天的飛雪與玉蘭,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輕聲對謝不逢說:“咳咳……殿下……殿下還記着曾答應臣的嗎?咳咳……若,若哪日臣死,望殿下能将臣送回…谷內……”
文清辭的聲音越來越小。
如漫天玉蘭一般,被埋藏在了雪地之中。
可他當日的話,就像魔咒一般,在謝不逢在腦海之中回蕩起來。
——與其任屍體腐化成泥,不如拿來研究醫理,也算死得其所。
屍體。
在戰場上厮殺求生的謝不逢,見過無數屍體。
但他永遠也無法想象。
有朝一日,文清辭也會變成一具屍體。
如海一般沉重的情緒,一起湧了上來,剎那之間,謝不逢就連呼吸也變得艱難。
少年顫抖着手,去擦拭文清辭唇邊的鮮血。
似乎将它拭淨,文清辭便會痊愈
為什麽?
謝不逢不明白為這是什麽。
自己可以驅逐北狄,九死一生殺回雍都。
可以奪取皇位,坐擁無邊江山。
自己可以完成常人一生也難以想象的功業。
卻唯獨……竭盡全力,也留不住眼前這個人。
文清辭的體溫,正在流逝。
大雪如被,一點一點地蓋在他的身上。
像是要這以樣的方式,将他從謝不逢的身邊奪走。
少年忽然瘋了似的用手去拂落文清辭身上的飛雪,似乎這樣做,就能将他的命奪回來。
可大雪就是怎麽也不肯停歇。
他剛剛拂落一片,就有新的一片補上。
謝不逢忽然停下了動作,他緊緊攥着懷中人冰冷的手指,将唇落在文清辭的耳畔,一字一頓,幾乎是從齒縫中逼出一句:“你死後再無解藥,我也不得不陪你一起去。”
“……從此天下大亂,甚至神醫谷也會随之遭殃,這是你想看到的嗎?”
他像是在威脅文清辭,似乎是在借此,逼文清辭生出求生之欲。
實際上只有少年自己清楚,什麽神醫谷,還有天下大亂,他都半點也不在意。
謝不逢的人生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抛棄。
……直到那日蓮燈滿溪,文清辭踏着燈火而來,尋到了自己。
謝不逢終于覺得自己這一生抓住了什麽。
可今日他才知,這原來只不過又是一場抛棄。
“這世上,只有你永遠也不能抛下我……”他咬牙切齒地說,“無論去哪裏,我都會追上你。”
他攥緊了文清辭的手腕,像是要将其捏碎。
月白色的身影,幾乎融入了大雪之中。
文清辭的體溫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恍惚間又讓謝不逢想起社日節的那個雪夜。
那只小羊,就是這樣在自己的懷中,一點點失去生機,一點點僵硬冰冷。
……一點點被大雪吞噬。
“不……不是毒,”文清辭用盡最後一點力,他笑着咳出一口鮮血,輕輕搖頭,小聲念叨道:“……我喂殿下的,從來都是…親手煉…的蜜糖……”
“你說什麽?!”
兩年前那顆藥丸的甜意,好像再一次于謝不逢的口中化開。
短短的一句話,就擊穿了謝不逢的理智。
他的耳邊嗡的一聲響了起來,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文清辭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文清辭額上的朱砂,在下一秒變得鮮紅。
——原是一滴血淚,從謝不逢眼中墜了下,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文清辭?!”
“……文清辭,你別睡。”
謝不逢聲音越來越小,如同乞求。
到最後,只剩下了絕望。
他到底還是弄丢了小羊。
最後一刻,文清辭輕輕地張了張嘴。
他用盡全力擡起右手,指了指回廊的方向,用小的只有自己和謝不逢能聽到的聲音說:“咳咳咳……殿,殿下……記得,咳咳…千萬,憐取眼前人。”
不會有人永遠陪着你,但永遠都會有人陪你。
今日之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