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那杯酒就像是一個引子, 将鮮血從文清辭的身體裏引了出來。
淡淡的血腥味伴着濃郁的苦香瞬間溢滿整間宮室。
哪怕此時還醉着,衆人依舊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雖未曾有人光明正大提起,但是文清辭是藥人的“傳說”, 早就已經傳遍了整座雍都……
在文清辭将要跌倒的那一刻,少年穩穩地扶住了他。
借着廳裏的燈火, 謝不逢看到……文清辭的鮮血已經染紅了他小半邊身體。
落在月白色大氅上,顯得尤為刺眼。
剎那之間,将要失去什麽的恐懼感襲上心頭。
謝不逢的心重重一墜。
謝不逢在害怕。
在戰場上歷練近兩年, 從屍山血海中爬出的他,此時居然在害怕。
謝不逢以為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無論自己的,還是他人的。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 自己并沒有那麽灑脫無畏。
他想問文清辭感覺如何, 是哪裏受傷或是受到天慈的影響?
但是想到今明兩日要發生的事,只能将未說出口的話強壓回心中。
不要着急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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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的時間将要來了。
少年的手指松了開來, 幾秒之後, 又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緩緩攥緊。
此時的文清辭,眼前一片漆黑,耳邊只剩下陣陣嗡鳴。
他并沒有發現少年想說又沒能說出口的話。
文清辭修長又蒼白的手指, 緊緊地攀在謝不逢的腕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般。
下一秒,又無力垂下。
而另外一只手, 則始終靜靜垂在身側。
“來人,”謝不逢輕聲對身邊的太監吩咐道, “把文太醫帶回去, 好好休息。”
“是, 殿下。”周圍幾個太監連忙走了過來, 将文清辭扶出了大殿。
文清辭和謝不逢略顯暧昧的姿态, 還有兩人不合的傳聞,一起。在這個時候擠入了賓客們的腦海,喝得大醉的他們,竟然有些看不明白這兩人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道煙霧,被風吹着散開、消失于眼前。
少年緊攥着的雙手,輕輕顫了起來。
大殿上鴉雀無聲。
……他的心莫名有些不安。
一身玄色錦袍的謝不逢轉過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面色如常,似乎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罷了。
等謝不逢再次舉杯,周圍這才一點又一點地熱鬧了起來。
只是這一次,摸不清謝不逢情緒的衆人,卻不敢再來這裏敬酒。
謝不逢緩緩端起酒盞,如喝水一般一杯杯将烈酒灌入腹中。
“哥哥……哥哥。”
有人輕輕拽了拽謝不逢的衣角,将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謝不逢回頭便看到撅着嘴巴站在自己背後的謝孚尹,還有一臉擔憂和緊張的奶媽。
“怎麽了?”不安的感覺還在蔓延,謝不逢同謝孚尹說話的語氣,也多了幾分不耐煩。
小姑娘被他現在的樣子吓了一跳,似乎是沒有想到文太醫口中溫柔又貼心的哥哥,怎麽忽然這麽嚴肅,但她還是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氣對眼前的少年問道:“哥哥,文太醫他是受傷了嗎?”
問這句話之後,眼眶也在瞬間紅了起來。
謝不逢攥着酒杯的那只手不由一顫:“沒有……他只是累了而已。”
聽到哥哥的話,謝孚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終于慢慢松開了謝不逢的衣角。
“那,那文先生他還會回來嗎?”謝孚尹仰頭一臉認真地問。
謝孚尹的話裏帶着些鼻音,聲音清澈極了。
這是只是個無心之問,但配上稚嫩又真誠的童音,卻莫名讓人心頭一緊。
恐慌感如百蟻噬心。
——文清辭今晚不會回來了。
謝不逢頓了頓,他沒有回答謝孚尹這個問題,而是直接轉身,冷冷地對她身後的奶媽說:“時間不早了,也帶小公主下去休息吧。”
“是,殿下。”一臉恐慌的奶媽連忙将謝孚尹一把抱起,快步回到了蘭妃身邊。
晴藍色的藥玉,在燈火的照射下發着柔柔光亮。
烏黑的卷發高高束起,又如濃墨般散在背後。
他五官淩厲深邃,還有自戰場帶來的殺氣。
“柔”與“烈”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在謝不逢的身上碰撞。
旁人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謝不逢攥緊手中的酒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回去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日一切都會變好……
雍都城郊那個長滿了芙旋花的山澗風景如畫,空氣也比雍都清新溫潤。
待塵埃落定,自己便要在那裏修一個療養的行宮,将文清辭接到那裏居住。
或者和他一起再回松修府,去神醫谷看看。
謝不逢攥緊了手心……他雖然并非醫者,但是一向深信世上萬物相生相克,沒有什麽是真正的無解之毒。
只要耐心,一定可以解得了天慈。
想到這裏,謝不逢不由長舒了一口氣,緩緩地笑了起來。
北地土壤非常貧瘠,大部分地區都是戈壁、荒漠,補給全部都是從雍都調來的。
要想開葷,只得自己想辦法。
衛朝原本沒有這個習俗,但不知道是從哪一場戰勝開始,只要他們回到駐地,附近就會有百姓都會提前偷偷地将宰好的牛羊送來。
謝不逢并沒有将它交給夥夫,而是自己學着去處理、烤制。
……等文清辭病好些,自己也可以做給他嘗嘗。
一場又一場的戰争,還有北地好像永遠也過不完的冬,讓謝不逢變得無比耐心。
他的心終于在一點點對未來的暢想中寧靜了下。
這場宴會,直至深夜方才結束。
文武百官與受賞軍士離開的時候,已經到了子時。
“大殿下,這邊請。”恒新衛的某個小首領走來,說有些敷衍的向謝不逢行了一個禮,帶他向玉光宮走去。
少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将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的目光比銳利,像是一眼就能把眼前的人看透。
那名恒新衛下意識心虛,垂下了眼眸。
接着立刻轉身,走到了宮道上。
謝不逢看到,他因緊張而握緊了佩在身側的長劍。
少年在皇宮裏沒有眼線,出征這麽久也不知宮裏發生了什麽,但是這一場宮宴,還有衆人心中精彩的念頭,已經足夠讓他認清形勢。
謝不逢今日始終沒有看到賢公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從前未曾有過的“恒新衛”出現在了皇宮的角角落落。
看來這就是皇帝的“後招”了。
說是送他回宮休息,但這聲勢未免太過浩大。
三十幾名恒新衛将謝不逢團團圍住。
可被他們圍在中間的人,卻始終神情自若。
『……呵,死期将至,不足為懼。』
『無論在戰場上有多麽厲害,也難以以一敵百。』
『謝不逢怕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陽喽。』
大雪紛揚飄落。
恒新衛的聲音句句都帶着濃濃的惡意,大得吓人。
但謝不逢聽了非但不生氣,甚至還緩緩地笑了起來。
淺琥珀色的眼瞳于黑夜中泛出淡淡的光亮,如埋伏在草叢中的頭狼,只等着擊殺時刻的到來。
那一刻将要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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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回到太醫署的時候,距離宮宴結束的時間還很早。
他的症狀向來一陣好一陣壞。
此時胸肺間的痛意,已經慢慢散去,除了還有一些提不起精神外,文清辭又恢複了往昔的樣子。
守在太醫署的恒新衛,正在腦海之中飛速複習今晚的計劃。
皇帝吩咐,慶功宴結束後,立刻放血制藥,接着圍困玉光宮。
……
現在宴會雖然還沒有結束,但是時間已經不早。
可換好衣物洗漱一番過後,文清辭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休息。
他輕輕咳了幾聲,緩步走進了小院的耳房之中。
今夜的風有些大。
還沒來得及關上窗,便有一陣冷風裹着細雪與玉蘭花瓣一起落入了房間內。
文清辭的臉色被凍得有些蒼白,但他并沒有急着關窗,而是緩緩閉上眼,深嗅了一口熟悉的玉蘭花香。
恒新衛對視一眼也跟了上去。
這是一間由耳房改成的廚房,空間狹小,只夠放一個泥爐。
……他大半夜的來這裏做什麽?
這間耳房原本是用來堆放藥材的,哪怕是改造過後,壁櫥裏仍存放着一些曬幹了的藥物。
他們通通叫不上名字。
看到那些藥,再看一眼文清辭身前的小爐,恒新衛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閃出了“制毒”這兩個字。
兩個跟他一起進廚房的恒新衛緊張了起來,他們将手按在了身側,随時準備拔劍。
但沒想到,文清辭要做的事卻和他們想象的完全不同。
一身月白的太醫,不知從哪裏取出個小瓷瓶。
耳房裏面沒有地龍,像是一個巨大的冰箱。
沒呆多久手指就被凍得難以屈伸。
可文清辭并不在意,他将瓶子裏面儲存着的曬幹了的玉蘭全倒了出來,然後和糯米一起放入一邊的木盆裏淘洗了起來。
木盆裏的水,是早晨從井裏打上來的,清澈又冰冷,靜在這裏一日沒動,上面還結了一層薄冰。
文清辭卻好像感覺不到冷一樣。
他耐心地用冷水清洗花瓣,沒過多久手上蒼白的皮膚也跟着泛起了紅。
木柴燃起,發出噼啪輕響。
文清辭特意用了小火,慢慢地煨着。
過了好久,泉水、玉蘭花瓣,還有糯米終于一起在紫砂鍋裏翻滾起來。
同時冒出了一點熱氣與淡淡的清香。
這個時候恒新衛才反應過來,原來文清辭是在做解酒粥。
他大半夜不睡覺,做這個幹什麽?
文清辭手下還在慢慢動作着。
太醫署的夜,在這一刻靜谧到了極致。
就連站在他背後的恒新衛,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敢驚擾他。
過了好久,文清辭終于松了一口氣,接着緩緩地笑了起來。
“好了,勞煩你們明日一早,将它送到大殿下那裏去。”他轉過身,非常自然的同背後的恒新衛吩咐起來。
“是。”
恒新衛應了下來,但是此時這裏沒有一個人将他的話當作一回事。
——等明日?
他和謝不逢恐怕都活不過今晚了。
衆人不約而同的想到。
玉瓶中儲藏的來自上個春天的玉蘭花瓣,與窗外的玉蘭花香融在了一起,讓人分不清真假。
忽然之間,雪又大了起來。
不遠處熱鬧的聲響,随着漸深的夜色一點點變弱。
文清辭沒有回房間休息,他幾乎一整晚都站在耳房裏守着花粥。
在喧鬧聲徹底散盡的那一刻,恒新衛對視了一眼。
——行動的時間将要到了。
早就聽聞文清辭身體雖不好,但出生于江湖的他卻是個輕功暗器高手。
他們再次将手按在劍上,呼吸也因緊張的情緒而在突然之間變得急促起來。
可還沒來得及拔劍,太醫署外突然傳來一陣重重響。
牆壁随之劇烈震顫,房間裏人的耳膜也痛了起來。
“誰!”
守在文清辭身邊的恒新衛暫時放下他,拔劍向外看去。
還未等太醫署外的同僚回答這個問題,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突然從宮外的方向傳了過來。
恒新衛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懼。
……馬蹄聲,還有兵甲相撞的聲音。
是騎兵!
有騎兵闖入了太殊宮?!
太醫署本就建在皇宮一角。
幾乎是在他們聽到馬蹄聲的同一刻,太醫署前院并傳來了一陣尖叫。
騎兵已經打到了這裏!
這下他們徹底顧不得文清辭,只匆忙留下四個人将他堵在耳房裏,其餘人全沖了出去。
此時,太殊宮的另一邊。
同樣聽到這聲異響的謝不逢緩緩停下了腳步。
還沒等他身邊的恒新衛反應過來,少年便一腳踹向對方的胸口。
剎那間鮮血噴湧,剛才還在心中咒罵他活不過今晚的恒新衛當下便失去了生息。
謝不逢一點點笑了起來。
太殊宮風雪驟起。
不過頃刻,便遮住了一地的血腥。
少年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将視線從這三十餘名恒新衛的臉上掃過。
踏着将被隐去的鮮血,一步步向他們走了過去。
“啊——”
“救命!救命!”
此時的謝不逢宛如地獄爬上來的修羅。
戰場上歷練出來的他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來的。
臨時湊起來的恒新衛,完全不可以與之相比。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頃刻間,宮道上便堆滿了屍體。
剩下幾名恒新衛立刻跪倒在地,哐哐地給謝不逢磕起了頭。
但少年卻像完全沒有聽到他們的求饒聲一樣,繼續手起劍落,在頃刻間收割走這群人性命。
蠢貨。
當今聖上,真是一個以己度人的蠢貨。
他自己無比在意“名正言順”,便以為人人都和他一樣在意。
因此不但裝作慈父,還刻意作出一副對謝不逢無比滿意,恨不得再過些時日就讓他繼承大統的模樣,以為這樣謝不逢就會耐心等待他将帝位賞賜給自己。
就如歷史上每一位皇子一樣。
殊不知肅州天生天養,未經禮法歸束的謝不逢從未在意過什麽“名正言順”,更對“正統”沒有一點興趣。
他只知道,想要什麽直接去奪便好。
——其實謝不逢早就打定主意,直接殺回太殊宮,奪了老皇帝的位置。
他之所以改變計劃,直到今晚才行動,只是忍不住想要提前看文清辭一眼而已。
無數原本駐守在城外騎兵,高喊着沖入了太殊宮。
直奔最大的那座金殿而去。
謝不逢的親兵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頃刻間就在皇宮中清出了血道。
謝不逢卻只淡淡看了那裏一眼,便向另一處而去。
他的目的地正是位于皇宮落的太醫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