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營養液加更
“吱呀——”
堂屋外的插銷, 早已生鏽、脫落。
謝不逢幾乎沒有用力,便推開了早已腐朽、變形的木門踏入了屋內。
他站在門檻前,屏住呼吸向前看去。
小小的堂屋裏只有一張條案。
左右兩邊各連着間卧房, 房間內擺着的那張木榻,床板也已不知何時開裂、翹曲, 生出一股濃重的朽氣。
房間四處沾滿了灰塵,的的确确是很多年未有人住的樣子。
謝不逢靜靜站在這裏,一動也不動。
唯有輕顫的手指, 和略微明顯的呼吸聲,在不經意間洩露了主人的緊張。
小村裏的房間,沒有鋪設青磚。
由土夯實的地面上, 看不出究竟有沒有灰塵的存在。
謝不逢的視線, 緩緩從此處滑過。
此時的他,像一只正在耐心尋找獵物行蹤的孤狼。
琥珀色的眼瞳, 冷靜又鎮定。
但是少年的心中, 卻似有一團烈火,正在皮肉之下熊熊燃燒。
就在這個時候,窗外傳來一陣鳥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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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在剎那間刺穿了山萸澗的寂靜, 刺也得謝不逢的心, 忽然一亂。
謝不逢眯了眯眼,暗色的瞳孔微縮, 突然快步向南側的卧房而去。
床榻邊放着一張用薄木板釘成的帶鬥小書桌。
一身玄衣的新帝緩緩俯身。
他看到:
積滿灰塵的書桌上,有兩個淺淺的指印。
指印尚且清晰, 那人可能剛剛才離開這裏。
“……文清辭。”
謝不逢緩緩從齒縫中, 逼出了這個名字, 他輕顫着将手指落在了指印處, 眉宇間盡是溫柔與眷戀。
停頓幾秒後, 少年小臂上的肌肉忽然緊繃,接着一點一點攥緊了手心。
就像是隔着時空,狠狠地抓住了那只玉白又纖細的手腕。
灰塵、指痕。
這些東西太過微不足道,謝不逢的理智告訴他,單憑眼前這一切,還不能證明什麽。
可是他的本能卻叫嚣着,是文清辭,只有文清辭才會在二十年後,來這裏故地重游。
舊宅裏的痕跡似兩點火星,點燃了謝不逢眼底的枯原。
原本空無一物的心室裏,突然多了一團烈火,時時刻刻将他灼燙。
這團火逼着他去做些什麽——哪怕只是揚湯止沸。
“……不是說他還有四五天才來嗎?”宋君然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小聲說,“怎麽這麽不守時,提前兩天就到了!”
他似乎很喜歡給謝不逢挑刺。
神醫谷離松修府雖近,但進山後也要行至少一日的山路,才能達到隐蔽的谷口。
為照顧文清辭的身體,回老宅看過後,兩人并沒有直接離開,而是選擇在松修府內再住一日,等休養好後,再啓程回谷。
可沒有想到,隔天早晨兩人剛剛騎馬至松修府城門口,便被官兵擋了回來。
——皇家的舟舫,比原定時間早到了兩日,今天便會到達松修府。
從昨日傍晚開始,松修府便不準閑雜人等随意進出了。
宋君然雖壓低了聲音,但那難看的表情,還是要引得守門的士兵多看了他兩眼。
擔心惹來麻煩,文清辭忙拽住宋君然的衣袖,将他拉回了城內。
“算了師兄,”文清辭回頭看了一眼松修府內的人流,小聲對宋君然說,“城內有數萬人之多,混在裏面,不會被發現的。反倒是現在出城,會引人懷疑。”
銮駕将至,松修府的守衛,比往常多了十倍有餘。
他們不但死守城門,甚至就連城牆上也占滿了人,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過去。
宋君然回看一眼,只得咬着牙嘆氣:“算了,先回醫館休息吧。”
“好。”文清辭點頭,和他一起向着位于松修府一角的醫館而去。
松修府的長街上擠滿了人,有本地的,還有不少是自別處而來。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來看皇家儀仗的。
宋君然與文清辭本想快些回到醫館,可沒料到城內的道路早已經被這群人擠得水洩不通。
別說是回醫館了,他們甚至只能随着人流的方向,朝殷川大運河而去。
“有什麽好看的,”宋君然不由有些煩躁,“南巡的游船,不是幾年前才到過這裏嗎?”
他的聲音落入了周圍人的耳中。
“這可不一樣!”旁邊一個身着桃粉羅裙的婦人,忽然轉頭向宋君然看來,“陛下此次來松修府,就是為了給當年那些枉死的河工平冤昭雪的。”
說完,她眼圈不由一紅:“我阿兄便是其中之一……廢帝在位時,家人連祭奠他都不知如何祭奠。”
文清辭這才看到,她的手裏捧着一束菊花。
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圍人紛紛說起了自己的經歷。
潰壩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但恨難消,意難平。
他們要在今日親眼見證,那段差一點便被塵封的歷史,公之于衆的時刻。
宋君然忽然抿緊了唇……他的娘親,也死在了壩上。
沉默半晌,文清辭終于緩緩開口:“師兄,我們也過去看看吧。”
“……好。”
陷入回憶的宋君然沒有注意到,此時文清辭的聲音正微微顫抖。
借着人群的遮擋,文清辭将右手撫在胸前,他一點一點用力,攥緊了心口處的衣料。
此時他的眼前正一陣一陣發黑。
“恨”這個詞,一遍遍出現于文清辭耳邊。
就像是一根引線,将藏在文清辭心中的強烈的恨意,勾出了水面。
……
山萸澗春光正濃,這本應該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但是小小的山村裏卻沒有一個人欣賞春景。
文清辭耳邊只剩下一片哭聲。
“娘親?娘親你怎麽了娘親?”
躺在床上的女人,臉色早已發青。
任文清辭如何哭喊,她都沒有睜眼。
“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好不好?再看清辭一眼……”
“我,我還抓了魚回來,你想不想嘗嘗?”
小小的竹簍,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竹簍裏的水,順着縫隙漏掉了大半,不久前還在游動的小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翻出了肚皮。
房間內一片死寂。
文清辭伏在床邊哭了好一陣,又慌忙轉過身,他用力搖男人的衣袖:“爹爹!爹爹?你醒,醒醒吧……”
見兩人仍不動彈,文清辭終于想起什麽似的飛快地用手背擦幹眼角的淚水,接着緩緩深呼吸,顫抖着将手落在了他們的腕上。
不久之前,文清辭被父母送到了松修府一家醫館中當學徒。
他年紀還小,還沒到能拜師學醫的時候,平日裏只是跟着醫館的夥計打打雜而已。
但文清辭閑來無事之時,也會翻看醫書。
“診脈,診脈,”文清辭努力回憶着口訣,試圖辨認父親的脈象,“浮輕取,重按無,浮如木……”
口訣會背雖會背,可是毫無經驗的他,卻什麽脈象也分辨不出來。
畢竟床榻上的人,早就就沒了生氣。
“……怎麽辦?怎麽辦?”
稚嫩的童音一遍一遍在房間內回響,他通紅着雙目,向父母求助。
可房間裏始終一片死寂,再也沒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文清辭的心,逐漸被絕望所吞噬。
窗外的日光,一點一點變暗。
還是個孩子的他總算意識到,今晚的山萸澗,寂靜得吓人。
沒有鄰居的閑聊,沒有朋友來叫自己玩鬧。
只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陣陣哭聲,震耳欲聾。
直至此刻,彼時年紀尚小的他,終于明白這樣的寂靜名叫“死亡”。
文清辭強撐着從床邊站了起來。
如果自己早早學醫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醫術,能再高明一點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手中,真的有傳說中的萬應靈藥就好了……
他的雙目一片空洞,心中只有一堆的“如果”在不斷地重複。
文清辭對醫術的渴求,從未如此強烈。
這幾日發生的事,在他的心中飛速過了一遍。
……文清辭隐約知道,松修府出了一件大事。
醫館的老板,暫時無心照顧他,便叫他回家待上一陣再回松修。
他本滿心期待,攢了一肚子的話想要給爹娘說,甚至還撈了魚,想讓他們嘗嘗。
可沒想回到山萸澗的時候,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幅場景。
——屍橫遍野。
……
“咳咳咳……”松修府的長街上,文清辭又忍不住咳了起來,他的胸肺間生出了一陣熟悉的麻癢之意。
等文清辭反應過來的時候,咽喉間竟又咳出了細細的血絲。
幸好有紗簾遮擋,除了他自己以外,沒人發現這點異常。
文清辭悄悄用絲帕,拭去了唇邊的血污。
但此時他的心髒,仍像被人攥在手中一樣,一陣一陣的發緊、泛痛。
剎那間,悔恨交織。
文清辭的唇齒,都在不住地顫抖着。
身為皇帝的謝钊臨,自然不能任由屍體留在殷川大運河畔,他連夜派人将屍首運到了松修府郊外。
為節省時間,盡量縮小影響。
負責處理屍體的人,只随便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将他們草草掩埋,完全沒做一丁點處理。
——那個地方,就是山萸澗。
松修府本就處于江南,地下河道水系發達。
埋屍之處,位于山腳下,正好在山萸澗的上游。
無數屍骨在地下腐化,污染了地下的河流。
……不過短短幾日,便奪去了山萸澗中無數人的性命。
昔日桃園一般的山村,在頃刻之間,淪為一座鬼城。
最終活下來的,只有外出學醫的他。
熾熱的陽光從頭頂落下,可怎麽也曬不暖文清辭的身體。
他好像被記憶拖回了那個寒冷的初春。
垂在身側的左臂,止不住地顫抖着,他甚至忘記了如何呼吸。
藏在他寬大衣袖中的小蛇,也被這顫抖驚醒,于此時狠狠向他手腕上咬去。
尖利的牙齒刺穿皮肉,在文清辭的小臂上落下了兩個深深的血洞,半晌都沒有松口。
可是陷入回憶的他,卻對此無知無覺,就這樣放任那只小蛇在手腕上啃咬。
黑紅的鮮血,像根藤蔓,将文清辭的手腕纏繞。
下一刻,繞過指尖,砸向地面。
“啪。”
松修府的長街上摩肩接踵,沒人注意到,文清辭的衣擺上,不知何時生出了一朵朵刺眼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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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辭和宋君然随人流,走到了殷川大運河河畔。
今日來此地的人實在太多,他們到得并不算晚,但還是被擠在了人群的最後。
隔着無數道身影,文清辭幾乎什麽也看不見。
只有山萸澗裏面的場景,還在一遍一遍地浮現在他的腦海深處。
——小小的孩童,不知道何地才能買到木棺,他只能用草席、被褥,将親人包裹。
接着用盡全身力氣,将他們拖向村外的荒地。
最後徒手挖出淺坑,将他們埋葬……
棕黑的泥土,一點點遮住了親人的面孔。
來不及看清什麽,他的視線便被眼淚模糊。
文清辭被太陽照得昏昏沉沉。
他眼前還在一陣一陣地發黑,耳邊被“嗡嗡”的聲響所充斥。
周遭發生的一切,都似夢非夢。
他似乎看到,有巨大的龍舫,遠遠停靠在了殷川大運河河畔。
人群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
而太監尖厲的聲音,則被風裹着,四散傳開。
《陳罪書》上,寫滿了謝钊臨所作之惡。
謝不逢不但查清了當年殷川大運河潰壩之事,甚至還将山萸澗不為人知的慘案,從時間的厚重灰塵下挖了出來。
不僅如此,文清辭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
原來蘭妃的父兄,也是因此而死。
——為了在自己登基十年之際修好殷川大運河,皇帝不顧時任将作大匠的建議,不斷下令趕工。
甚至還将他和工部尚書一起,派到了松修府去。
二人到達松修府的當日,便發生了潰壩事件……
他們與河工一起,葬身此處。
“原來如此……”文清辭輕聲念叨着。
“怎麽了?”宋君然問。
文清辭停頓片刻說:“我曾經在忠賢祠裏,見到過那些河工的畫像,還有蘭妃父兄的雕塑。後來才知道,廢帝修建忠賢祠,并非為了紀念,而是為了削減怨氣。”
當日在忠賢祠裏,禹冠林所言,全是在騙自己。
文清辭的聲音略顯沙啞,且還在輕輕顫抖。
宋君然終于注意到,師弟的狀态有些不佳。
隔着紗簾,看不清他的樣子。
但宋君然猜,文清辭的臉上必定沒有幾分血色。
今日的陽光無比毒辣。
再在這裏待下去,文清辭暈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走吧……”宋君然輕輕對文清辭說,“此時人都聚集在殷川大運河畔,我們現在回去比較方便。”
說完,直接拽着文清辭的衣袖,将人向背後的小街裏帶。
他拍了文清辭的肩膀:“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放心吧,那小皇帝,一定不會讓他老子好死的。”
宋君然雖然不願意說謝不逢什麽好話,但是他向來都爽快承認“謝不逢手段毒辣”這一點。
就像是在呼應宋君然這句話一樣。
只等下一秒,他們的耳邊便傳來一陣尖叫。
“——啊!!!”
文清辭和宋君然不約而同地回頭去看。
好巧不巧的是,他們所在的這條小街雖然離運河更遠一些,但是小街的地勢,卻要遠遠高于方才兩人所處的空地。
運河上的一幕,全都落入了兩人的眼底。
謝钊臨的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
甚至于除了尖叫以外,他再也不能發出半點別的聲音。
曾是一國之君的他,此時竟然如野獸般,被困鎖在狹窄的鐵籠之中。
那鐵籠的四角,還墜着幾個巨大的石塊。
運河兩岸,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兩名士兵将謝钊臨帶到了龍舫最前端,不再給他半點喘息的時間,便将那鐵籠重重一推。
哪怕隔着數百米的距離,文清辭都能從鐵籠陣陣的撞擊聲,還有那絕望的尖叫之中,讀出了他的恐懼。
然而最後,尖叫聲卻在突然間靜止。
謝钊臨張了張嘴,用盡全身力氣,以嘶啞至極的聲音念出了那個名:“寧瑜昭你……是你,是你嗎?”
“砰——”
随着一聲悶響。
鐵籠被士兵重重地朝着運河河道中央推了下去。
這一幕,已不知在謝钊臨噩夢之中出現了多少次。
在殷川大運河冰冷的河水,順着鐵籠的縫隙溢入的那一刻。謝钊臨的心,竟然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一瞬之間,他分不清這究竟是真實或又是自己的另一個噩夢。
曾經的九五之尊,如丢了魂般的呆滞。
他看到,無數雙手從殷川大運河的河底,朝自己伸了上來。
他們尖叫着要叫他拖入河中。
……除了那些看不清身影的冤魂以外,還有一道鵝黃的身影,也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是寧瑜昭。
他看着謝钊臨,一如當年一般淡淡地說:“我起身不是為了殺你,只是為了再抱你一下。”
謝钊臨瞪大了眼睛。
可自己,卻給了他冰冷的一劍。
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即将消散的鵝黃色身影。
最後,卻只握住了殷川大運河河底冰冷的流水。
無數冤魂向他襲來,終于如噩夢裏那般,拖着鐵籠,将他沉沉拉入河底。
謝钊臨一生也無法料到。
最後一刻,他既沒有在子孫的簇擁下,于溫暖的龍床中沉沉睡去。
也沒有被恐懼和仇恨吞沒。
那一瞬,他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寧瑜昭起身的時刻,手裏什麽東西也沒有拿。
他起身不是為了殺自己,只是……想要再抱自己一下。
謝钊臨這一生,殺過無數人,也有無數人想殺他。
從黎民百姓,到他枕邊人,再到他的親生兒子。
唯一一個不想殺他的人,早在二十餘年前,被他痛痛快快地一劍斬殺。
……
哪怕是廢帝,謝钊臨的結局,也過分潦草。
但這卻是謝不逢刻意為之。
鐵籠沉沒。
一身玄色長袍的少年帝王,單手翻身上馬,帶着皇家的依仗,向遠離運河的一邊而去。
——正是文清辭和宋君然所在的方向。
他的呼吸瞬間一窒。
時隔一年,文清辭終于在此刻,再一次看到了謝不逢。
陽光在天邊落下,照在了他淺蜜色的皮膚之上。
謝不逢的五官愈發深邃,眉目之間滿是桀骜。
既有野獸一般的凜凜殺意,又有久居上位的冷肅威嚴。
風将綴滿金玉的衣擺壓下,淺淺勾勒出了肌肉的輪廓。
束在腦後的微卷黑發,如黑雲一般飄舞。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不逢所過之處,萬民跪拜。
其聲隆隆,震得人心髒也随之一悸。
在遠遠路過那一條小街的剎那,謝不逢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似的,忽然回眸朝文清辭所在的方向看來。
哪怕是二人之間所隔民衆萬千,在這一刻,文清辭都不禁生出了錯覺——自己如一只獵物,落入了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瞳之中。
太陽曬得文清辭頭腦昏沉,他恍似又一次看到了北地那個被百姓擁簇着的少年。
……大雪紛揚飄落,積于鐵甲之上。
沖天的火光,照亮了謝不逢的面頰。
他似乎也是像剛才一樣,遠遠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身處風雪中,卻如火一般炙烈。
而今日文清辭的心,竟也如當年一樣,重重地一沉。
謝不逢早就不再是太殊宮裏為人厭棄的少年。
而是一個成熟的帝王了。
“走吧……”文清辭迅速低下頭,他扶着帷帽低了聲音對宋君然說,“我……心髒有些不舒服。”
“心髒難受?”文清辭的話吓到了宋君然,他立刻拉起文清辭的右手,替對方診脈,“快去找一個避光的地方休息一下。”
“好。”文清辭輕輕點了點頭,按照宋君然說的那樣,向沿街處走去。
黑色的戰馬疾馳而過。
周遭的一切,在謝不逢的眼裏只是不斷晃動的色塊。
但哪怕只是一閃而過,可是萬民跪拜之下,獨立于衆人背後的一點月白,還是略微紮眼。
他就像根刺一樣,在不經意之間把謝不逢輕輕地紮了一下。
來不及看清,便像霧一樣消散。
少年不由皺眉,緩緩地攥緊了手中的缰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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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修府的城門究竟還要再關幾日?”醫館中,宋君然不耐煩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謝不逢的派頭真是比他老子還要大得多。我記得前廢帝南巡到松修府的時候,城內還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他真是怎麽看謝不逢怎麽不順眼。
醫館老板猶豫了一下說:“……呃,我今天出去打聽了一下,也不是不能離開。如果有急事的話,可以寫成文書,上報通過之後,待核驗完身份,便可以出城了。”
宋君然:“……”
他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要被這話氣疼了。
“哦?我的文書要怎麽寫,”宋君然恨鐵不成鋼地說,“寫上我的大名宋君然?同行人叫文清辭?所謂的急事,就是急着從他眼皮子底下離開。然後再把這份文書,一路呈報給小皇帝看?”
聽到這裏,醫館的老板也不禁覺得有些離譜。
就連一邊正在處理手腕上傷口的文清辭,也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那還是算了吧。”他略微尴尬地說。
“哎,”宋君然長嘆一口氣,又端起了茶杯,“希望謝不逢此行的正事已經做完,不會再整出什麽幺蛾子了。”
宋君然讓醫館老板出去打聽,官府那邊的說法是,謝不逢此行是為了告慰亡靈。
現如今他已将事做完,卻遲遲沒有走……
這便不由讓他懷疑,謝不逢真的會像當日那個店家說的一樣,去“看望”文清辭 。
宋君然借飲茶的動作,強壓下了心中的不安。
文清辭處理好傷口,将藥膏放到了一邊。
他剛一擡頭就看到,宋君然的臉色有些古怪:“怎麽了,師兄?”
見兩人要說話,醫館老板随之退了下去,緩緩将門阖上。
宋君然慢慢搖了搖頭說:“我有些擔心謝不逢會察覺出異樣。”
文清辭随之皺眉:“為何擔心?”
“當日我曾說過,要将你的身體帶回谷內,用于研究醫理。”
文清辭輕輕點頭,這番話是他之前教宋君然說的。
棺材裏面究竟有沒有人,是可以被察覺出來的。
與其下葬的時候被人發現異常,還不如直接找個理由,直接下葬空棺。
按照原本的計劃,那口裝着文清辭的棺材,會被宋君然直接帶回神醫谷。
松修府外埋着的是一口空棺,那只是個衣冠冢而已。
可壞就壞在這裏。
“按理來說,松修府外那口棺材裏,得放上衣衫,這樣才能被稱作衣冠冢,”說到這裏,宋君然的臉上突然生出了幾分悔意,“但彼時我……咳咳,覺得這有些不吉利,便什麽也沒留下。因此只要将棺材打開,就會發現,那的的确确是一口空棺。”
念在宋君然是文清辭師兄份上,謝不逢派的侍衛,給他留足了空間。
誰知最大的疏漏,卻出現在了宋君然自己身上。
原來還有這麽一遭?
……不得不說自己這位師兄,還真的挺貼心。
人活着,卻立了衣冠冢,的确不是什麽吉利的事。
和緊張兮兮的宋君然不同,文清辭反倒是不怎麽在意。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理所應當地說:“怎麽會有人無緣無故去開棺?”
“你說得也是……”宋君然端起已經冷掉的茶茶喝了一大口,他喃喃自語,似是在安慰自己,“哪有人閑着沒事,去拆別人棺材看的?”
那怕是瘋子,才會幹出的事。
松修府郊外,衣冠冢前。
明明只是仲春時節,可是松修府上空的太陽卻格外毒辣。
那日店家的話,的确沒有說錯。
解決完謝钊臨後,謝不逢竟然真的帶着文武百官,來到了文清辭的“墳冢”前。
此地位于松修府郊外,一面依山,一面傍水,地勢開闊,風水極佳。
早在得知謝不逢要來松修府時,當地官員便着手整修。
此時這座墳墓看上去,竟是與皇陵差不多的氣派。
身着素衣的謝觀止舉着三炷香,緩步走了過去。
他剛剛走到香爐旁,便被一只手攔了下來。
“慢着。”
“怎麽了?”謝觀止轉身,他有些不解地向謝不逢看去。
這不是早就定好的規程嗎?
謝不逢淡淡地看了眼前的墓碑一眼,接着輕聲說:“不必祭拜。”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但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大吃一驚。
“……不必祭拜?”謝觀止不由攥緊了手中的三炷香,“陛下這是何意?”少年下意識問道。
緊跟謝觀止之後,蘭妃等人也頓下了腳步。
此間上百人,均齊刷刷朝謝不逢看了過來。
不等他回答,一身紫衣的禮部尚書,忽然走上前來。
他的背後,還跟着幾十名侍衛。
那些侍衛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身配刀劍,而是……帶着鍬、鎬。
謝觀止在剎那之間嗅出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
他将手中的香放下,緩緩移動腳步,擋在了那座墓前。
禮部尚書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向謝觀止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可是還沒等謝觀止說什麽,他們的陛下,卻緩緩向他看來,面無表情地丢下了一個“挖”字。
謝不逢和文清辭的“往事”,早就傳遍了朝野上下。
衛朝的民風雖然還算開放,可是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裏,“男男之風”只算一種消遣與玩樂,是登不上臺面的,更無法與娶妻生子相比。
謝不逢登基已有一年時間,可是別提什麽子嗣了,後宮都空無一人。
這一切還真的應了那句話:皇帝不急,太監急。
幾個月前上朝的時候,終于有一名官員忍不住提起此事,提醒謝不逢應當盡快充盈後宮,立下皇後。
謝不逢沉默片刻,沒有說話。
朝臣們猜不準謝不逢的心思,通通閉口結舌。
而提議的那一名官員,背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打濕。
不知過了多久,謝不逢終于擡眸,他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
“愛卿此言有理……不過此事應當歸禮部來管,與你無關。”
接着,那名官員便被從雍都,調向了偏遠的郡縣——明顯是觸了皇帝的逆鱗。
當時其餘官員只顧着慶幸,并将謝不逢的話,當作随口的敷衍。
禮部尚書也是如此……直到下朝之後,謝不逢将他叫入書房。
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獨坐于高階之上。
那時正值白晝,他的身邊也燃滿了燭火,可那官員還是忍不住生出錯覺……謝不逢整個身體都陷于黑暗之中。
“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禮部尚書慌忙跪下,向謝不逢行禮。
伴随一聲清響,謝不逢将手中的奏章抛到了一邊。
那雙琥珀色的眼瞳,緩緩越過跪在長階之下的人,向着殿外看去。
那是當朝禮部尚書,第一次看到謝不逢露出如此的微笑。
溫柔、期待。
還沒等他松一口氣,那名官員便從謝不逢的口中,聽到了他此生最為恐懼的一句話。
謝不逢說:他要娶之人,遠在松修。
那個人,正是文清辭 。
……
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
身着軟甲的士兵,帶着鐵鍬與十字鎬走上前來。
“你們要做什麽!”不等謝觀止攔下,士兵便繞過他揮舞手中工具,向眼前用漢白玉砌成的陵寝砸去。
“砰——”
伴随着一陣重響,潔白無缺的地面上,頃刻生出了一條長達兩丈的裂痕。
大地也随着震顫。
“啊!”跟着謝不逢來到此處的小公主謝孚尹,被這聲音吓了一跳,下意識鑽進了已是太後的蘭妃懷裏。
她從來也沒有像此刻一樣,覺得哥哥是如此的陌生。
蘭妃本人的臉色,也在頃刻間變得蒼白如紙。
朝臣百官通通呆立在此處。
他們面面相觑,皆被謝不逢此舉吓得目瞪口呆。
幾個年老些的朝臣想要上前阻止,可轉念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憑什麽阻止謝不逢?
謝不逢擁有滔天權勢,他完全不顧世人言語,和所謂的倫理綱常。
若在此時開口阻止,自己怕是只有去殷川大運河下,陪廢帝這一個結局……
哪怕閱盡史書,他們也從未聽說過像謝不逢這樣奇怪的皇帝。
于公,謝不逢的政令改革,必定影響身後百代。
說他是明君,似乎沒有什麽不妥。
可是于私……謝不逢卻肆意妄為到了極致。
“昏庸”一詞無法形容他。
只有“瘋狂、恣意妄為”勉強與他相符。
“做什麽?你們到底在做什麽?”謝觀止轉身想要攔住他們,可那些士兵卻完全不聽他的話,少年只得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轉身對謝不逢說,“陛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嗎?”
謝觀止咬着牙說:“斯人已逝,連最後一點安寧也不給他嗎?”
話音落下之時,他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哭腔。
“砰——”
巨響依舊不休不止。
不過片刻,原本整齊光亮的大理石階,便被砸成了一片廢墟。
無數士兵擡着纏繞着紅綢的木箱停在此處。
如鮮血一般的豔色,在剎那之間染紅了謝不逢的眼瞳。
謝觀止還在大聲說着什麽,但謝不逢就像是聽不到一般緩緩笑了起來。
他當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
若文清辭死了,那謝不逢便要他的名字與自己一道,千秋百代并行而書。
若文清辭真的活着……那謝不逢更要告訴他,自己從未忘掉他,更永遠也不會放棄他。
不論生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文清辭那雙永遠平靜的黑眸,因自己而生出情緒,被自己攪出波瀾。
想到這裏,謝不逢看向墳茔的目光,竟已全是溫柔與期待。
巨大的漢白玉,被擊碎,碾成齑粉四處飛散。
被掩埋于地底的棺椁,就這樣裸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謝觀止的雙目變得通紅通紅,聲音也随之嘶啞起來:“……你今日帶人毀了他的墳墓,未來必定後悔!毀墓挖墳?這在歷史上,都是對有滔天之仇的人,做出的報複。你怎麽敢将此舉,用在文清辭的墳上?”
情急之下,謝觀止已經全然将君臣之別抛到了一邊。
“陛下,您千萬不要忘記……”謝觀止顫抖着聲音,深吸一口氣說,“文清辭的屍身,早就被……被宋君然帶回谷,用來……剖解,時至今日,說不定早就已經殘——”
謝觀止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
穩且狠地割向謝不逢。
他所說之事,是太殊宮乃至于整個雍都的禁忌。
所有人都默契地閉口不提。
謝觀止話還沒說完,便有一陣銀光閃過。
長劍擦過他的肩,穿透衣料,将謝觀止狠狠地釘在了地上。
——方才那一刻,謝不逢想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