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加更)

刺入漢白玉石階的長劍還在震顫, 發出“嗡嗡”劍鳴。

謝觀止瞬間面如死灰,他的上下牙齒不斷磕絆,半晌一點聲音也無法發出, 手腳也冰涼發寒,難以屈伸。

肅州十三載天生天養, 北地刀尖舔血的軍旅生涯,使這位少年帝王的身上,感染了野獸一般原始的肅殺之氣。

朝堂上下對他的懼怕, 并非僞裝,而是來自于本能。

少年的這番話如一盆冷水,頃刻之間撲向了謝不逢的心火。

是啊。

文清辭的屍身, 被宋君然帶回了神醫谷, 說是用來研究醫理。

而研究醫理的途徑,正是謝觀止剛才所說的“剖解”。

過往的一年多時間裏, 謝不逢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更從不敢想這個問題。

可如今謝觀止口中的字字句句,卻像這些士兵手中所拿的鐵鎬一樣,在毫無防備的時候, 狠狠地砸在了謝不逢的心上。

它只用重重一下, 便砸開了那顆如漢白玉階般光潔堅硬的心髒。

并強迫着謝不逢去想象,若……文清辭真的死了, 那他現在該是什麽模樣?

初遇那天,謝不逢在太醫署的回廊上看到了一只白兔。

并聽那群太監說, 文清辭曾經養了不止一只兔子, 除了當日自己見到那一只外, 其餘的兔子……早就被文清辭拿去做了實驗。

開膛破肚, 生生肢解。

回神醫谷……是文清辭的想法, 他甚至曾親口說過這件事,所以謝不逢不會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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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謝不逢卻從來不敢去思考那畫面。

謝不逢完全不敢想象,這世上真的會有一把銀刀,緩緩劃開文清辭蒼白的皮膚,分離他的血肉。

——那明明是自己連觸碰,都不敢觸碰的。

甚至于文清辭的……屍身,可能早就像謝觀止剛才說的一般殘缺。

這一幕對他而言,太過殘忍。

曾上過戰場,見識過冷兵器碰撞的年輕帝王,并不畏懼血腥。

甚至于他曾在某一段時間裏享受殺戮帶來的快感。

在他的眼裏,屍體與枯死的樹木沒有什麽兩樣。

可是謝觀止的話,卻将深埋于謝不逢心中的恐懼全都挖了出來,甚至扔到烈日之下任其暴曬。

……謝觀止他怎麽敢?!

想到這裏,謝不逢的呼吸都在顫抖。

剛才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想要殺了謝觀止。

可是就在抛出長劍的那一瞬間,謝不逢卻又想起了文清辭。

……謝觀止這條命,是文清辭救回來的。

他不想讓眼前這個人死。

自己不能這樣浪費了他的心血。

陵墓前一片寂靜,就連挖墳的士兵,也下意識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動作,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唯恐一不小心出了帝王的逆鱗。

謝觀止倒在地上,半晌都沒能起來。

周圍人靜立在原地,不敢上前扶他。

直到被吓傻了的謝孚尹緩過神來“哇”地大哭起來,這裏才算有了一些響動。

“陛,陛下——”

她甚至不敢再叫“哥哥”,而改将謝不逢喚做“陛下”。

“不哭不哭……孚尹乖,”蘭妃如夢初醒一般輕輕拍打安慰謝孚尹的後背,可實際上那只手,此時都在顫抖,“我們不害怕,好不好?”

也不知道她這句話究竟是說給女兒,還是給自己聽的。

打着哭嗝的謝孚尹,完全沒有将她的話聽到心裏。

“我們走……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

年紀尚小的她還不清楚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只是本能的感到恐懼,并且想要離哥哥遠一點。

謝不逢緩緩瞥了地上的人一眼,像沒看到謝觀止似的,繞過他走到了謝孚尹的身邊。

然後輕輕将她從蘭妃的懷裏接了過來。

謝孚尹瞬間一動不動,甚至于就連抽泣也停了下來。

這一年來,謝不逢幾乎日日都要去蕙心宮,加起來不知道抱了謝孚尹多少次。

他的動作早已無比熟練,甚至稱得上是溫柔。

往常只要他一抱,小公主便會安靜下來。

可是這一次,謝孚尹卻并沒有放松,相反她竟比剛才還要緊張。

謝不逢似乎也不在意這一點。

他輕輕笑了一下,慢慢地低下了頭,朝懷裏的小姑娘看了過去。

那雙漂亮的淺琥珀色的眼瞳,有一瞬間的失焦。

也因此顯得格外冷漠。

停頓幾息後,謝不逢悄悄在謝孚尹在耳邊道:“哭什麽?誰說他一定死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如同夢呓。

謝孚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哥哥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文清辭。

舊宅外的門鎖,還有房間裏的指痕,像拼圖的兩個碎片。

謝不逢如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它們緊緊握在手中。

如今他要憑這碎片去拼湊,一日不拼出答案,謝不逢便一日不會甘心。

心火灼燙。

“繼續挖。”見周圍人不動,謝不逢終于皺眉,淡淡地命令道。

“……是,陛下!”

方才愣在一邊如被按了靜止鍵一般的士兵們,再一次揮舞着手中的鐵鍬與十字鎬,重重地朝着已經破碎不堪的漢白玉石磚砸去。

不過片刻,那口棺椁便徹徹底底地暴露在了空氣中。

士兵們沒有半刻停頓,他們放下手中的工具,改換繩纏繞木棺,将它一點一點從土地裏拉了出來。

謝不逢的目光裏,随之透出了幾分溫柔與期待。

而被謝不逢抱在懷中的謝孚尹,則在今日對她的哥哥,生出了無比清晰的恐懼。

站在不遠處的蘭妃,終于緩過了神來。

“……去将衡王扶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說。

“是,太後娘娘。”

她口中的“衡王”,指的就是謝觀止。

成為皇帝的謝不逢,完全不吝啬于封賞。

此時那把長劍已深深刺入白玉石階之內,無法拔出。

嘗試無果後,太監只得輕輕将謝觀止的衣服和劍刃分開,再把他扶起。

直到這個時候,謝觀止的身體還在止不住地顫抖。

身着華服的少年,有些狼狽地用手背擦拭臉頰的灰塵,終于踉跄着站穩了身體。

這個時候已是太後的蘭妃,也走到了謝不逢的身邊。

蘭妃垂下眼眸,她看了眼前的棺木一眼,抿了抿唇如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擡頭看向謝不逢,并柔聲說:“……陛下,我一直有一件事,沒有告訴您。”

她看上去似乎還算鎮定,實際上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早就已經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謝不逢平靜地注視着前方。

直到他聽到蘭妃的下一句話。

“和……文清辭有關。”

謝不逢終于回過頭,朝自己的母妃看去。

“母妃有何事要說?”

話音落下之後,他終于肯将懷中的謝孚尹,交到了一邊的奶娘手中。

不得不承認,哪怕是自己親生之子,面對謝不逢的時候,蘭妃仍會心生恐懼,這一年來尤甚。

她的目光下意識躲閃,朝着遠處落下。

“我在光成寺見過文清辭一面,這件事陛下應該知道吧?”

停頓片刻,謝不逢果然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早已查清,當日文清辭正是在離開光成寺之後,馬不停蹄地趕往北地的。

但文清辭具體在光成寺裏做了什麽,便只有他和蘭妃清楚了。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說此事,蘭妃索性一口氣道了出來:

“彼時文先生親口向我承認,他進太殊宮的目的,就是殺了廢帝。”

“嗯。”謝不逢緩緩點了點頭,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時我對他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蘭妃的語調略顯沙啞,顯然是陷入了回憶之中,“……那件事便是,文先生當初,究竟為何要将你送上戰場?”

“他的答案是‘別無選擇’,假如文先生直接替陛下您求情,那麽猜忌心極強的廢帝,定将生出疑心。屆時他不但不會聽文先生的話,放陛下您一馬,甚至還可能直接痛下殺手。”

蘭妃的聲音,仍是那麽的溫柔。

她今日所說的話,謝不逢之前或是早就已經猜出了幾分,或是從廢帝的心聲中聽到了些許。

可等現如今,當有人将這一切連接在一起,一口氣說出來的時候,謝不逢的心髒,還是随之生出了一陣一陣的鈍痛。

“我知道……”謝不逢喃喃道,“我都知道……”

偷偷将冬衣還有傷藥送往北地的文清辭,怎可能想要自己死在那裏?

他的目光,一瞬間柔和了下來。

埋葬文清辭衣冠的木棺,是松修府趕制出來的。

放在尋常人家,自然足夠分量。

但在這樣一座陵寝中,卻顯得格外單薄寒酸。

不遠處,士兵已經将那口薄棺從地底拖了出來。

見狀,蘭妃不由加快了語速:“我又問他,可是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怎麽能保證你一定能活着回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文先生如此認真的模樣,他就那樣靜靜地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他相信你不但會活着回來,而且必定會成為一名好皇帝。”

說着她的話裏竟帶上了鼻音。

那陣鈍痛終于轉為刺痛,朝着謝不逢的心髒上紮了一下。

文清辭自始至終,都是那樣信任自己……

甚至于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夠繼承大統。

痛與歡欣,在這一刻交錯而生。

謝不逢多想讓文清辭知道,自己并沒有辜負他的期盼。

木棺已經被拖到了謝不逢的身邊。

謝不逢垂眸看了一眼,淡淡地問:“母妃以為,朕不是一個好皇帝嗎?”

抛去私德不說,對黎民百姓而言,謝不逢的确是一個好皇帝。

“我今日給陛下說這番話,并非想說陛下不是一個好皇帝,只是想告訴陛下,文先生他……或許比您想的,更加在意您,更加重視您。”

……甚至于更加溫柔。

這便是蘭妃為什麽一直沒有将此話說給謝不逢聽。

文清辭死後,謝不逢的瘋狂有目共睹。

她深知,得到了再失去,要比從來都沒有擁有過更加容易讓人瘋狂。

可是誰知道現如今,謝不逢竟做出了挖墳毀墓的事來!

……蘭妃永遠都不會忘記,當初是文清辭救了自己和謝孚尹一命。

無論是于情還是于理,她都不會放任這樣的事情發生。

蘭妃知道,謝不逢從小一個人生活在肅州,所看的書冊裏,沒有一本是教導禮法的。

哪怕謝不逢已經登基稱帝,可他許多事情,仍是在聽從本能。

……謝不逢或許并不清楚,自己今日的行為,放在他人的眼中代表着什麽。

實際上今日的事情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直到此時就連蘭妃也不明白,謝不逢究竟是為什麽要将這座衣冠冢挖開。

于是她便耐下心來:“衡王殿下方才說的沒有錯……無論陛下您的心裏是怎麽想的,挖墳取棺在旁人的眼裏,都是只有對仇家,甚至于大奸大惡之人才做出的事。”

“……文先生待您如此,陛下您應當不想讓後人,因此而猜疑、誤會文先生吧?”

蘭妃強壓着緊張,她的話語極富耐心。

她以為自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謝不逢一定會重新考慮此事。

可沒有想到,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竟完全不為所動。

謝不逢緩緩轉身,向禮部尚書看去。

身着紫衣的尚書抖了一抖,終于咬牙轉身,向背後跟來的士兵揮了揮手。

“上禮——”

禮部尚書的聲音,響徹整片陵區。

方才的一切太過混亂,衆人直到這個時候,才順着禮部尚書的目光,看到了停在身後的紅綢與木箱。

為何眼前這些物件,越看越像是聘禮?

陛下他這是想做什麽?!

……如果說方才衆人看向謝不逢的眼神,還只是害怕的話,那麽現在卻已經全部化為了恐懼。

士兵将木箱放在了棺椁之前,緩緩地打了開來。

禮部尚書深吸一口氣,從中取出一摞紅綢,雙手捧着走到了謝不逢的身邊。

此時,周圍人徹底僵立在了原地。

謝不逢用手指輕輕撫紅綢,接着轉身将它披蓋在了木棺之上。

此時他的動作全是溫柔。

披散的紅綢,在太陽的照射下發着柔柔光亮。

仔細還能看到,那紅綢上繡滿了金紋,華麗至極。

砸石早已結束,陵寝前一次鴉雀無聲。

禮部尚書的後背早已起了一層薄汗。

他再一次從木箱中取出一物,雙手奉上前去。

這是一支金簪,上盤龍鳳。

論起形制,是只有皇後才可配享用之物。

可是這金簪的簪形,卻分明是……男人用的。

謝不逢雖然沒有明說自己想要做什麽,但此刻答案已經寫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他要将這口棺,娶回雍都。

謝不逢拿着鳳簪,走回了棺木前。

他輕輕用手擦了擦那沾滿了灰土的棺木,像是不覺髒一般。

過了一會,終于将那支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棺木的最上方。

謝不逢的動作非常輕柔。

……就像是在親手為文清辭佩戴金簪一般,怕一不小心傷到對方似的。

謝不逢本就肆意而行、不屑僞裝,而“唯我獨尊”更是皇權的底色。

凡是他想做的事,沒有一個人能夠阻止。

哪怕是……

将一口在土裏深埋了一年之久的木棺,娶回雍都,立為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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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然打探了許久,也沒能打探出謝不逢現在究竟在做什麽。

兩人只得繼續住在這裏,等待開城門的日子。

宋君然向來是個宅不住的人。

在神醫谷裏的時候,他或許還會收斂收斂,但是一出谷便立刻跑了個沒影。

從當天下午起,他便在四處的街巷中逛了起來。

文清辭則一直待在醫館之中。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閱讀醫書。

文清辭發現,随着零散的記憶一起被喚醒的,還有有關醫學的知識。

和剛剛穿越過來時,不眠不休惡補筆記,才能将醫書看懂一二不同。

此時文清辭再讀這些書,只覺得無比熟悉。

……

“……哈哈哈,看我的!”

“我頭發全都濕了!”

“濕了就濕了,直接跳下來呗!”

午後,文清辭的耳邊忽然吵鬧了起來。

他不由皺眉,回頭向窗外看去。

文清辭所在的醫館,位于松修府某條背街。

醫館一面臨街,一面傍水。

現在雖才到仲春時節,但是松修府的氣溫已經不低。

此時一群七八歲大的小孩,正湊在水邊玩鬧。

其中三兩個已經下了河,并朝岸上的同伴潑水。

上面的幾個小孩,則猶豫着自己究竟要不要下去。

文清辭緩緩地合上了手中的醫書。

松修府內河道密布,既有自然形成,也有人工引流。

但無論這河流是否天然,穿城而過流至此處的時候,河水已經變得有些渾濁。

此時這幾個小孩在河裏一游,更是攪起了一堆泥沙。

原本就不怎麽清澈的河水,立刻暈出了一團暗黃。

文清辭忍不住順着河道向上看去——不遠處還有一名婦人在這裏洗菜。

聽到水聲,她也擡起了頭向這裏看了過來。

顯然,婦人也看到了這群小孩的身影,但是卻并沒有将他們當作一回事。

她只是在起身的時候,隔着河道用松修府官話大聲叮囑了兩句:“玩一會就早些回家,當心嗆着水,也別着涼了哦——”接着便端着洗好的蔬菜,回到了家中,留下那群小孩,繼續在這裏潑水玩。

而河道的另一邊,還有人在這裏洗着衣服。

這樣的場景,莫名看得文清辭緊張了起來。

直到一滴墨從筆尖墜落,砸在紙張上留下一個黑點,文清辭這才慢慢緩過了神來。

“清辭,想什麽呢?”宋君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并用手在他眼前揮舞了兩下,打斷了文清辭的思路。

“……沒什麽,”文清辭笑了一下,徹底将視線收了回來。

這個時候,宋君然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景象。

“哎,你又在看這個啊,果然還是和當年一樣,沒什麽變化……”宋君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再多說什麽,轉過身去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将不知從哪裏買來的春筍放到了一邊。

文清辭剛剛進神醫谷的時候,對喝水非常講究。

可他的講究,又與大多數人不一樣。

旁人的講究是用雪水、露水、雨水,去配合四季,沖泡不同的茶葉。

而文清辭的講究則是,除了煮沸的山泉水以外,其餘的水一律不喝。

那個時候宋君然不知道文清辭為何如此講究,還是個小孩的他,忍不住逗了逗師弟,告訴文清辭他杯子裏的水,是自己從河裏打來的。

宋君然只是想開個小玩笑,沒有想到文清辭性居然反應強烈地将口中的水全部吐了出來。

宋君然因此挨了父親一頓毒打。

而在那之後,他終于知道,文清辭對飲水如此講究,是因為他的家人全是因此而亡……

不過随着文清辭的一日日長大,當年的記憶一點點變得淡薄,他也不再像小的時候那樣講究。

只是有的時候,他也會像剛剛一樣,露出那副擔憂的表情。

宋君然喝完茶後,便帶着春筍到了後廚,找人點起了菜來。

被留在原地的文清辭,心中則隐約生出了些奇怪的感覺來……

自己剛才的樣子,還有無意之中暴露出的習慣,與原主有些相似嗎?

文清辭忍不住握緊了手下的窗框。

他緩緩阖起眼,試圖繼續回憶。

可是一盞茶的功夫過去,除了山萸澗裏屍橫遍野的場景以外,文清辭仍舊什麽都想不起來。

……

醫館老板終于從官府那邊打探到了确切的消息。

從明日早晨起,便可以自由出城了。

宋君然一刻也不想再在這裏多待,次日清晨天還沒大亮,他就和文清辭一道,向着城門所在的位置而去。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松修府的溫度又落了回去。

早晨又濕又冷,處處都透着寒意。

文清辭在谷內待了一年多的時間,已經有些不适應這樣的氣溫了。

隔着帷帽,看不清臉色,但正牽着馬向前走的宋君然卻瞧見,文清辭的手背已經被凍得泛起了淺青,他甚至時不時停下腳步輕輕咳嗽。

這怎麽行!

“清辭,先別着急,”宋君然叫住了他,說着便将身上所穿的青色大氅脫了下來,交到了文清辭的手中,“來,你把這個穿上。”

雖出門在外,但宋君然一向是個講究的人。

他手中的大氅漿洗得幹幹淨淨,今早才晾幹收回,甚至于還沾上了一點藥房裏的苦香。

“快點換上,”宋君然見文清辭一動不動,忍不住催促道,“萬一凍出病來,可就麻煩了。”

文清辭終于緩緩擡手,将還帶着對方體溫的大氅接到了手中。

上輩子在現代的時候,文清辭也曾和同學換着校服穿。

因此聽宋君然這麽說了,他便也不再猶豫,直接将大氅穿在了最外一層。

剛剛換好衣服沒多久,兩人便走到了松修府的城門口。

就像醫館老板說的那般,城門已在卯時早早打開。

此時門前百姓往來,已和從前一樣自由。

見狀,宋君然長舒一口氣:“我們走快點,早早回去吧。下次再要出谷,我一定要提前看好黃歷——”

然而他的話音剛剛落下,人便突然愣在了原地。

剛才有城牆遮擋,看不見城外的景象。

此時走出城門,宋君然方才注意到——南下的龍舫竟然停在了不遠處!

“……那是什麽?”

不止文清辭和宋君然,城外的百姓也紛紛駐足向運河上看去。

和之前那個告慰亡靈的活動不一樣,今日之事此前并未有過通知。

文清辭的耳邊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響。

“船上那是什麽東西啊?”

“……看不清楚,只能見到紅紅一片。”

“對!我也看到紅色的東西了……”說話的人猶豫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好像後面的船上還放着木箱?”

紅色?

文清辭戴着帷帽,瞧不清上面究竟放了什麽,他只能看到龍舫的大概輪廓,随着周圍人的話語想象。

好奇心引得衆人想要上前仔細觀察那艘龍舫,但是轉念想到它的主人是誰,便又停下了腳步。

宋君然的心中生出一陣不祥的預感,“……走走走!”他壓低了聲音催促道,“大冷的天,不看熱鬧了。”說完便想騎馬離開這裏。

“師兄稍等,”清潤的嗓音透過面紗傳了過來,“現在走有些紮眼。”

文清辭輕輕擡手,攔住了宋君然。

随着他的動作,衣袖緩緩下滑,露出了滿是疤痕的手臂。

文清辭看到城門雖已大開,但是守城的士兵卻一個也不少。

此時這裏的人都駐足遠觀龍舫,如果自己和師兄騎馬離開,必定會引起周圍人的關注。

最好的選擇,還是融入人群之中。

“……那就算了,”宋君然咬着牙狠狠道,“還是看一會熱鬧吧。”

各位的人越聚越多。

所有人都想瞧清楚那艘船上究竟放着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鐘聲,忽然從運河上傳了過來。

其聲悠揚,瞬間填滿了整條河道。

“嘩啦——”

巨大的船舶緩緩向前開動,錨機帶着鐵鏈一起一圈圈旋轉,将巨大的鐵錨從運河底下拽了出來。

船只起錨了。

随着巨大龍舫的一點點靠近,岸上的人看到,船只的甲板上居然擺滿了鐘樂。

剛才的聲響,就是編鐘傳出的。

接着,又有琵琶奏響。

以此為引,甲板上的樂師紛紛拿起樂器,奏起了曲來。

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文清辭從未聽過這曲子,只覺得它愉悅歡快,又不失端莊隆重。

可是周圍的百姓,卻都已聽了出來。

“嘶,怎麽奏這支曲子?”

“鸾鳳引?是誰娶親了嗎……”

“怎麽可能啊!那可是龍舫,誰能用龍舫娶親?”

微風穿過運河朝文清辭吹來,輕輕撩起了面紗一角。

他終于看到——那艘龍舫上,的的确确和衆人說得一樣,紅紅一片也不知擺滿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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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不慢,也就三兩分鐘,便出現在了文清辭的正對面。

他的視線被面紗所擋,無論看什麽都是模模糊糊,不怎麽真切。

不自覺地……文清辭又想起了太殊宮。

皇宮的角角落落都擺滿了熏香,煙氣翻湧如霧,将周遭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灰白之中。

——如同此時。

“咳咳……”文清辭不由自主地咳了起來,頭也像是着了涼一般地泛起了刺痛。

此刻,他像是回到了太殊宮中,周圍原本清新的空氣,忽然變得甜膩而嗆人。

“怎麽了?”宋君然走來壓低了聲音問。

“咳咳咳…早起有些冷。”

他嘴裏雖然這樣說,卻又不由自主地擡起右手,輕輕将紗簾撩開一角,向着殷川大運河河道上看去。

龍舫就在此時從他眼前駛過。

剛才竊竊私語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過了幾秒,文清辭的耳邊響起一陣驚叫,與倒吸涼氣的聲音。

同時,他還聽到宋君然在自己的耳邊低聲罵了句髒話。

沒有了面紗的遮擋。

文清辭清清楚楚地看見——巨大的龍舫,被紅綢裝點一新。

甲板上坐滿了樂師,奏着娶親的鸾鳳引。

笛聲刺穿了早晨的輕霧,向松修府飄去。

龍舫如一棟高樓,向着文清辭所在的位置傾倒來。

又像是一只盤踞在運河上的赤色巨龍,下一秒就會張開嘴,将他吞吃入腹。

他攥緊了手心,下意識向後退去。

直到腳腕撞到地上的殘磚,生出一陣痛意,文清辭這才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此時的自己竟無比緊張。

龍舫的角角落落都擺滿了木箱,甚至于離近可以看到,每一間船艙的艙門都被紅簾覆蓋。

大風刮來,紅綢飄舞。

沒有了龍舫的遮擋,岸邊衆人這才看到,原來在它的背後還藏着無數船只。

船只條條滿載,且被紅綢纏繞。

有的載着家具,有的載了樂器,還有的載滿書籍,甚至于松修府的特産……

此情此景,分明是只有送嫁時才會有的!

衆人緘默不語,運河岸邊突然安靜了下來。

這樣的安靜,竟然将原本熱鬧喜慶的鸾鳳引,襯出了幾分詭異之感。

更不論船上那些樂師,臉上不但沒有一點喜氣,甚至于各個面色灰敗。

別說是送嫁了,若是沒有那些猩紅的綢緞,此情此景,明明更像是……送葬才對。

文清辭的手不知何時放到了心口,攥緊了這裏的衣料。

他被這艘龍舫逼得連呼吸都艱澀了起來。

文清辭想轉身離開,但卻像是被縛在了原地一般,始終無法動彈。

“啊——”

一陣尖叫聲,自耳邊傳了過來。

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默,并顫抖着手指向前方:“棺…棺……那裏有口棺!”

他的聲音裏滿是恐懼。

文清辭下意識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殷川大運河的河道,在此處拐了一個小小的彎。

因此,龍舫也随之調轉角度。

穿過晨間的青霧,松修府外衆人看到——

龍舫甲板的最前方,竟放着一口棺木!

那口棺材纏滿了紅綢。

遠遠看去,竟如裹着嫁衣,靜躺于此一般。

不僅如此,哪怕相隔數丈,仍能看到那根被小心放在棺木正上方的金簪。

其光穿透青霧,刺向了文清辭的眼底。

他也随之陷入了龍舫的巨大陰影之下。

“……那,那是陛下?”

原來木棺的另一邊,還站着一個人。

是謝不逢。

他是這艘船上,唯一一個沒有穿紅衣的人。

寒風将墨黑的長發吹舞起來,謝不逢緩步而來。

他輕輕将手貼在了木棺之上,停頓許久後,竟小心翼翼地緩緩撫摸起了棺身。

謝不逢的神情溫柔至極,撫完棺後,他還俯身……對着那口棺說了些什麽。

若那裏真是個身着嫁衣的活人,那這一幕落在衆人眼中,必定是一幅琴瑟和鳴的美景。

可那裏放着的,偏偏是一口棺。

殷川大運河上的青霧,在這一刻變得濃重了起來。

而身後城門上“松修府”三個大字,似乎也逐漸扭曲成了“酆都”。

謝不逢他打算帶着這一船東西,經過衛朝大半國土,順着殷川大運河回到雍都?

這一幕過分荒謬。

文清辭的心,像是被誰攥在了手中。

跳動都在某一瞬間停了下來。

在謝不逢擡頭起身的那一瞬間,他飛快放下了紗簾。

但就憑那最後一秒,文清辭還是看清——謝不逢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慣常見到的玄色禮服。

而是一件墨藍色的披風。

……那披風上還用暗線,繡着熟悉的玉蘭。

這是當初自己送給他的那件。

文清辭的心髒輕輕顫了一下,終于恢複了躍動。

同時低頭,将身體藏在了馬匹背後。

殷川大運河上。

謝不逢的手指從棺上摩挲而過。

他正耐心感受着木棺的每一個凸起與凹陷,不時于上輕點。

臨時趕制出來的棺材,用的并非上好木材。

在地下深埋一年已有朽意。

那氣味并不好聞,可是謝不逢卻渾不在意。

他緩緩将臉貼在了木棺旁,壓低了聲音,如說悄悄話一般輕聲道:“一年多了……開棺透透氣,如何?”

“清辭,你若不說的話,我便當你答應了。”

謝不逢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透過這口棺,将話說給了不知身處于何地的文清辭聽。

四周一片靜默,只有那支鸾鳳引,還在一遍又一遍在運河上回蕩。

龍舫所過之處,掀起一片巨浪,它們奔湧着撞向碎石,嘩啦嘩啦響了起來。

這聲響終于将圍觀的人群喚醒。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麽是好。

……今日這一出,究竟是送葬還是送嫁?

棺材裏面的人又是誰?

就在那一艘龍舫将要駛遠之時,忽有東西如雨點一般,從船上撒落。

接着重重地掉在了岸邊。

文清辭低頭看到,那只船上撒下來的,竟是廖花糖……

松修府一帶,自古就有游船送嫁的傳統。

而凡是嫁船所過之處,均會抛灑糖果。

以往遇到這樣的情景,衆人莫不是一擁而上,将地上的糖分撿幹淨。

可是今天,岸邊衆人卻如躲避瘟疫一般四散逃走。

不過轉眼,河邊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了文清辭和宋君然兩個人。

馬匹在原地踏了幾步,發出一點細響。

沉默片刻,身披大氅的文清辭緩緩蹲下身,仔仔細細将那些用油布紙包好,掉在腳邊的廖花糖撿了起來。

而站在他身邊的宋君然,終于瞪圓眼睛,咬着牙用松修府的官話怒罵一句髒話。

——旁人或許不知道那船上擺着的東西是什麽。

可是前往雍都,親自将文清辭帶回松修府的他,卻不會認錯。

那是本該放着衣冠,深埋于地底的屬于文清辭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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