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沒事。”被刻意壓低的聲音, 透過覆遮口鼻的層層白紗與帷帽傳了出來,變得沉悶、模糊而不真切。
文清辭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謝不逢的掌心。
新舊疤痕交錯而生, 那裏早就傷痕累累。
“好。”
見文清辭垂眸看向自己掌心,謝不逢狀似随意地将手藏在了背後。
他不想文清辭看到自己弱小的一面。
早已适應沒有痛覺的世界, 對受傷沒有什麽概念的謝不逢,在剛才那一瞬間本能地擡手,擋下了那道利刃。
直到痛意姍姍來遲, 他方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房間的木窗,已殘損不堪。
屋外衆人通過鐮刀破窗生出的巨大間隙看了進來。
——房間正中央的木板上, 果然躺着一具殘損的屍體。
那個自松修府來的大夫, 手裏還拿着銀刀,月白的衣袍上也沾染了血污。
這一切, 全都是他幹的!
遠遠一眼, 屋外就有人忍不住彎腰嘔吐。
甚至緊握農具的手,都随之發顫、脫力。
“……你,你來我們漣和, 是不是就是為了做這種勾當?哪裏有正經大夫, 搞這種歪門邪道!”
Advertisement
“是啊!給我們一個交代!”
屋外人提高音量,大聲朝文清辭喊道。
他們怒氣沖沖地大聲喊叫了起來, 恨不得立刻将文清辭趕出此地。
而圍聚過來的漣和縣官兵,看清楚屋內場景之後, 眼裏也生出了恐懼和猶豫。
他們與對面的百姓均是同鄉。
相比起文清辭這個外來的古怪大夫, 他們顯然更加偏袒自己人。
有人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無事, 先待在這裏。”謝不逢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 接着轉身推開門走向屋外。
文清辭愣了一下才意識到, 謝不逢剛才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一身玄衣的謝不逢,緩步走了出去。
見他來,宋君然再次拉了拉白紗,緩步走到了一邊去。
他方才本想将這群人攔在了遠處。
可由于擔心暴露身份,宋君然并沒有施展自己最擅長的暗器。
因此還沒有攔多久,就被他們逼到了這裏。
謝不逢手中并無刀劍,甚至于還受了不小的傷。
可是随着他的靠近,聚在屋外的百姓,竟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太陽已在不知不覺升至頭頂。
盛夏灼燙的陽光從天邊灑落,曬得人頭暈腦脹。
空氣裏的血腥味,變得愈發濃重。
帶頭的百姓咬牙握緊了手中的農具,注視着他說:“大人這是在助纣為虐?”
“……助纣為虐?”謝不逢忽然笑着低聲将這個詞重複了一遍,似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故事一般。
末了,似笑非笑地擡眸說:“若我告訴你,今日這一切,都是我要求他做的呢?”
“這,這……”
“你,你可,是朝廷命官,怎麽能做這種事?”
沒了屋牆阻隔,靠近人群的謝不逢清楚聽到了他們心底的聲音。
『必須把這個所謂的大夫趕出漣和!』
『……縣令大人他知道此事嗎?』
但這些聲音并不大。
甚至不如嘴上的吼叫。
謝不逢緩緩眯了眯眼睛,眼瞳被陽光照得宛如淺金。
他意識到,這群人不過是色厲內荏罷了。
眼前一切,不過是恐懼過後的應激反應。
“來人——”謝不逢突然皺眉,沉着臉厲聲道,“将襲擊朝廷命官者,暫押入漣和縣牢內!待事畢,送至州府受審。”
帶頭的人臉色瞬間難看了下來。
漣和縣官兵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劍,可仍猶豫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謝不逢緩緩從人群中看了過去。
冰冷又漫不經心地掃視,在無形之中加深了衆人的恐懼猶豫。
這裏有不少人臉色蠟黃、虛弱無力,顯然也染了疠疾。
“若想治好疠疾,必先尋病因,确定它究竟依生于哪個髒器,再對症下藥,”謝不逢的視線,有意無意地落在了那幾個明顯染病的人身上,他停頓幾秒說,“若你們覺得此法殘忍、有悖人倫,屆時也可不服湯藥,免得自己也‘助纣為虐’。”
謝不逢索性不再隐瞞,直接道明了目的。
屋外的人,皆不懂醫理。
他們只從謝不逢的話中讀出了一個意思——屋內那個大夫,此舉是為了開出專治疠疾的藥方。
謝不逢如猜他們心中所想似的說:“漣和已成死城,沒有人會将賭上自己的性命,遠道而來只為毀屍。”
……是啊,那大夫也是肉體凡胎。
他既然敢來漣和,那定是對治病有所把握的。
說不定他真的能開出藥方來?
假若自己此時的立場太過堅定,屆時有了藥,也無法觍着臉去求……
謝不逢的耳邊逐漸安靜了下來。
他原本不想将此事鬧大,但若是真的鬧大,謝不逢也絕對不是什麽怕事之人。
謝不逢又笑了一下,淡淡說道:“身為朝廷命官,本官能向你們保證的是,假如你們病死,屍身定不會如方才那人一般,被開膛破肚,而是會被好好安埋。”
謝不逢的話乍一聽明理大度,實則暗含着威脅。
相比起憤恨,這些人的心中,本就多是恐懼。
幾個身患疠疾之人,不由順着謝不逢的話,幻想起了自己被葬入黃土的場景。
……道義和人倫,在生死面前算不了什麽。
那些尚且健康的人,或許可以義憤填膺,但他們或許已經沒有時間再講究這些了。
有一個面色蠟黃、看上去便病得不輕的男人,緩緩将手中鐵鎬丢在了地上。
接着,又有兩人學他放下了手裏的農具。
沉默幾秒,方才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官兵終于上前,将那幾個站在最前、氣勢最兇者押了起來。
夏日帶着燥氣的風,吹得謝不逢一頭黑發如烏雲翻湧。
他緩步上前,在被官兵扣押的幾人身邊停下了腳步:“這幾位義士,必定寧死也不願‘助纣為虐’。”
說完,便緩緩轉身,向小屋內而去。
謝不逢越是“大度”越是退讓,衆人便越是恐懼。
“不不!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其中一人立刻掙紮、尖叫起來。
他嘴裏面還念念叨叨的,似乎是在祈求什麽。
但是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被官兵遠遠拉了下去。
其餘人看到他這模樣,也紛紛放棄了抵抗。
空地上的人群,立刻四散開來。
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被押走的人。
文清辭在屋內,目睹了這一切。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謝不逢已經重新拿起紙筆,如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般對文清辭說:“繼續吧。”
“等等,”不想文清辭竟然在這個時候放下了銀刀,他回過神在一邊的藥箱裏取出烈酒淨手,接着壓低了聲音,含混不清地說,“先包紮一下傷口再說。”
話音落下,文清辭便取出繃帶與傷藥走到了謝不逢的面前,将他藏在身後的左手拉了起來。
“先別動。”他輕聲說。
文清辭沒有多想,直接拿出棉花蘸了烈酒,為謝不逢清潔傷口。
但是那一團棉花剛觸到謝不逢的皮膚,對方的手臂便猛地緊繃,現出了一片青筋。
……他這是?
因疼痛而産生生理反應,絕不是能裝出來。
文清辭猶豫着擡眸,透過帷帽朝謝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謝不逢緊抿着唇,額間随之生出了一點冷汗。
不等文清辭反應過來。
謝不逢便自己接過棉花與烈酒,草草從傷口上蹭了過去。
接着熟練地拿起傷藥,倒在了手心。
他在逞強,不願讓文清辭發現自己也會畏懼疼痛。
對于上過戰場的謝不逢而言,處理這樣的小傷非常簡單。
他用牙齒咬着繃帶一端,再以單手迅速将它纏了起來,簡單打了個結就算包紮完畢。
“好了,繼續吧。”他淡說。
文清辭不知何時,竟随着謝不逢的動作一道咬緊了牙關。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對方額頭細密的汗珠上。
接着又看向了謝不逢那只捧着宣紙,正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着的左手。
……要知道少年時的謝不逢,可是被捕獸夾緊咬肩膀,都不曾皺一下眉的人。
刺眼的陽光穿透破損的木窗,照在了已沁出血珠的繃帶上。
謝不逢他……居然恢複了痛覺嗎?
來不及細究原因,文清辭的心,忽然一空。
似是為了求證這一點,文清辭從藥箱裏拿出一只瓷瓶放在了桌上,他壓低聲音說:“稍等,這是止痛、麻痹的藥粉。”
沒等謝不逢反應過來,文清辭便拆了他方才草草系上的繃帶,将藥粉灑了上去。
年輕帝王的修長而有力的手指,随着文清辭的動作,輕輕顫了兩下。
文清辭的動作一頓,接着重新取來繃帶,仔仔細細地替謝不逢重新包紮。
纖長又冰冷的手指,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觸向謝不逢的手心。
謝不逢手臂上的肌肉,在一瞬間繃緊。
甚至于呼吸,也于頃刻間大亂。
謝不逢差一點就要維持不住冷靜,聽從藏在心底裏的瘋狂本能,攥緊文清辭蒼白的手腕。
指尖無意地觸碰,在頃刻間化作細弱的電流。
并順着手臂上的神經,傳至身體的角角落落。
謝不逢的身體與本能叫嚣着占有。
但是殘存的理智卻告訴他,絕對不能将眼前的人驚擾……
文清辭如一朵盛開的蒲公英。
溫柔又脆弱。
謝不逢想要将它折走,将他捧在掌心。
卻又唯恐自己的呼吸将它吹散……
謝不逢的身體,在因激動而顫抖。
他無法繼續僞裝,只得将其裝作因疼痛而産生的生理本能。
此時,兩人靠得實在太近。
近到文清辭清清楚楚地看見,謝不逢的手腕上,仍帶着自己多年前贈他的那條羊毛手繩。
——它早已破損、陳舊不堪。
濃重的血腥味,沖散了文清辭身上的苦香。
但他還是屏住呼吸,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在包紮結束後,将那瓶麻藥放到了謝不逢的手邊。
接着便沉默着轉身回到木板邊,重新拿起了銀刀。
小小的瓷瓶,在陽光下散發着柔和的光。
謝不逢如一只固執的頭狼,不願讓人知道自己也會疼痛。
但是這只來自文清辭的瓷瓶,卻像罂粟一般誘惑着他。
誘惑他收下禮物,承認自己的脆弱。
不遠處,文清辭用銀刀破開了屍體的髒器,再次專注于手下的工作。
謝不逢終于抵不住誘惑,緩緩将那只瓷瓶攥入了掌心。
……透過冰冷的瓶身,謝不逢仿佛再一次,觸到了文清辭的體溫。
------------------------------
時間不等人。
剖解結束後,文清辭一行人立刻回到了縣衙署中。
并在第一時間更換了衣物,用烈酒消毒。
文清辭喜愛月白,因此衣服大多都是那個顏色。
但是出門的那一瞬,他還是猶豫了一下,将一件白衫披在了最外一層。
重新回到議事廳的時候,宋君然也已換好衣服,坐在了桌邊。
此時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說話也不必拐彎抹角。
宋君然拿起那摞寫滿了字的宣紙,迅速閱讀了一遍說:“……所以說,此病主要生于腎髒?”
“對,”文清辭坐在了宋君然的對面,“先對症下藥吧。”
“好,既然知道病原,那就簡單許多了,”宋君然頓了頓又問他,“只是……不知師弟對疠疾的源頭有何看法?”
他雖然年長文清辭幾歲,且多學了幾年的醫。
但是不同于專注研究水疫的文清辭,宋君然在這方面的經驗要遠遠少于師弟。
文清辭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旋了旋手中的茶盞。
見他不說話,宋君然立刻明白過來。
文清辭十有八九已經有了想法,只等去驗證。
果不其然,停頓片刻之後,文清辭緩緩點頭說道:“依我所見,有些像鼠疫。”
他的聲音還算冷靜,但是心情卻在這一刻緊張了起來。
宋君然同樣如此。
鼠疫在古代非常常見,一開始就是文清辭的重點懷疑對象。
而心、肝、腎的出血性炎症,也的确是它标志性的病理表現之一。
也是以肉眼,最容易判斷的病變。
因此看到屍體腎髒的模樣後,文清辭便在第一時間想起了它。
“老鼠……”宋君然不由咬唇,“這可就有些難辦了。”他喃喃說道。
宋君然一邊回憶一邊說:“若是單純的水疫,那便先從旁處運水過來吃,斷了源頭便能暫止傳染。可是老鼠……”
他的話戛然而止,廳裏突然安靜了下來。
“鼠疫”只是一個非常籠統地稱呼,實際它每次爆發的傳播方式和毒性都不怎麽相同。
食用被鼠類污染的水源、糧食,被鼠蚤叮咬,甚至于與病鼠近距離接觸,都有可能感染疾病,非常難被人察覺。
文清辭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再一次将視線落在了那一摞紙張上。
“算了,”宋君然有些頭大地嘆了一口氣,“還是先開藥方吧。”他起身提起藥箱,準備去縣衙署外再見見病人。
“好。”文清辭也緩緩點頭,同時忍不住在心底想到,有了治病的方向,當然是件好事。
但要是查不清楚疠疾的源頭,就算有了藥也收效甚微。
觸類旁通。
原主雖然主要研究水疫,但治病開藥的原理都是相似的。
唯一的問題是……單憑自己和宋君然的能力,顯然是挖不到其源頭的。
文清辭下意識咬了咬唇。
……這件事,或許只有一個人有能力做到。
就在這個時候,議事廳的門再一次被人從外輕輕推了開來。
同樣更換完衣物的謝不逢緩步走了進來,他的背後還跟着一個文清辭非常熟悉的面孔。
來人一臉愁容,顯然是被謝不逢強行叫到這裏的。
“陛……”來人擡頭剛想說點什麽,就被謝不逢的眼神堵了回來,他立刻改口,“大人,大人。”
“嗯。”
見謝不逢不惱,來人總算緩緩松了一口氣。
“在下禹冠林,為宮中太醫,”七十有餘的老太醫,轉過身去朝兩人拱了拱手,笑着說道,“二位先生若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在下在所不辭。”
說話間,他不由将視線落在了文清辭和宋君然的身上,仔細将兩人打量了一番。
……左邊的人穿着白衣,戴着帷帽,大夏天的仍包裹得嚴嚴實實,完全看不出相貌。
只能隐約判斷出,他的身材較為清瘦。
而另外一個用厚重白紗裏面的人,則更是面生。
禹冠林只在一年多前見過宋君然一面,匆匆一瞥,早就忘了對方的模樣。
更別提現在對方早将白紗拉至最上,只露了一雙眼睛在外。
老太醫在宮中混了一輩子,非常懂得審時度勢。
現在被皇帝派來給這兩個年輕的江湖郎中打下手,他也沒有半點受了委屈的樣子,反倒是和和氣氣地問:“……不知二位現在是要忙什麽?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提便是!”
宋君然聽過太醫令禹冠林的名字,見皇帝将他帶來,便也不再客氣,直接使喚起了他:“我們出門給縣衙署外的人診病,禹太醫一起去吧。”
“啊,這…這……”禹冠林剛才說得輕巧,現在聽到宋君然真的要自己出去給那群流民看病,便立刻猶豫了起來。
這個時候文清辭已經提起藥箱從一邊走了出去。
而謝不逢則始終沒有打斷宋君然的話。
沒有辦法,禹冠林只得咬着牙跟了上去。
在即将走出縣衙署的那一刻,文清辭忽然猶豫着停下了腳步,轉身向謝不逢看去。
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到底要不要向謝不逢開口?
雖然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是謝不逢竟然還是從眼前這道白影中,看得出了他的猶豫與糾結。
他不由停下腳步,朝文清辭看去。
謝不逢并沒有逼問他的目的,只是耐心地等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
前幾日積攢在屋檐上的水,被風吹着墜了下來,生出一聲輕響。
這聲音終于将文清辭驚醒過來。
帷帽下,文清辭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請……”
悶在白紗下的聲音,聽不出一絲半點的往日清潤。
但還是如一道冰泉,從謝不逢燥熱的心上流淌了過去。
讓他于頃刻之間平靜下來。
“何事?”
謝不逢當視線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冰冷的目光下,隐約透着一點關切。
既然已經開了口,文清辭也不再糾結。
他索性咬着牙将剛才和宋君然說的話,與自己心中所想,通通說了出來。
接着提出了要求:“希望大人能派人清查漣和縣是否有鼠患,假如真有,又爆發于何處。”
意識到事态的嚴重,謝不逢的表情在一瞬之間嚴肅了下來。
“自然。”他點頭說。
話音落下之後,謝不逢立刻将守在附近的侍從叫了過來吩咐道:“去挨家挨戶探查水源和糧倉,再查明染病之人有何共性,或是否集中住于某處。”
雖然還沒有查清楚源頭所在,但是謝不逢還是未雨綢缪,在吩咐完剛才的事後,又立刻派人去附近幾個州,調送糧草過來。
“是!”随聖駕而來的侍從立應下,整隊向縣衙署外而去。
作為“巡官”謝不逢雖然不能什麽不做,吩咐完侍從後,謝不逢又與他們一起,朝外而去。
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文清辭終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輕聲說:“注意安全。”
“……好。”謝不逢的腳步一頓,緩緩點了點頭。
接着便快步消失于文清辭的眼前。
……
時間不等人。
文清辭和宋君然還有幾個太醫,出了府衙後便挨個給空地上的病患把起了脈。
最後又聚在一起,商讨藥方。
漣和鎮的情況,一日比一日嚴重。
不久之前還能行走的病患,今日已經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們嗚咽着掙紮着,将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眼前這群人的身上。
文清辭的心情,從未如此沉重。
山萸澗的場景,不斷地浮現于他的腦海深處。
這一切都在催促他快一點,再快一點。
等将藥方定下來後,已是深夜。
可文清辭仍沒有休息,而是跟到了後廚去,守着小厮煎藥。
府衙裏也有人患了病,現在很缺人手。
這個小厮也不知道連軸轉了多久,現下竟坐在火爐前睡了過去。
文清辭想了想還是叫醒他回去休息,接着自己拿着扇子,在這裏忙了起來。
夜色已深,整個漣和都沉沉睡了過去。
不遠處的議事廳內,不知将漣和縣地圖看了多少遍的謝不逢,終于緩緩将它放了下來。
他借着燭光,拿起了那個瓷瓶。
過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将它握在了手心。
接着,用指尖觸向了左手的傷處。
搖曳舞動的燭火,将謝不逢的五官照得愈發棱角分明。
可無論火苗有多暖,那雙琥珀色的眼瞳仍舊如往日般冰冷。
謝不逢如蟄伏在黑夜中的野獸。
渾身上下滿是危險。
可他竟在此時垂下眼眸,看着那整齊的繃帶,沉沉地笑了出來。
剎那間,目光裏滿是懷念與溫柔。
半晌後一身玄衣的謝不逢,終于推開門走了出去。
下一刻他便看到,不遠處的廚房內,直到現在還亮着燈火。
負責看守藥爐的小厮,早不知道到了哪去。
煎藥的小爐還在燃燒,紫砂鍋裏“咕嚕咕嚕”地不斷冒着泡。
房間裏溢滿了苦香。
……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靠在牆壁邊沉沉地睡了過去。
哪怕是盛夏,四面環山的小城,到了夜裏還是非常濕涼。
睡夢中他抱緊了自己身體,試圖借此取暖。
謝不逢屏住呼吸,放輕了腳步向他走去。
最終站在了那毫無防備的身影背後。
眼前這一幕,他曾只敢在夢中幻想。
謝不逢的心,在此刻輕輕地顫了起來。
已是九五之尊的他,緩緩半跪下去,俯下身将手貼在了文清辭的背後與腿窩。
這一刻,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不小心驚擾到身前熟睡的人。
接着,輕輕将文清辭抱起。
……如同捧着一朵蒲公英那般小心翼翼。
走入小院的那一刻,于夜裏凍得寒涼的手指,不由尋着熱源,攀上了謝不逢的結實又溫暖的手臂。
抱着他的人終于忍不住停下腳步,垂眸向懷抱中的人看去。
謝不逢的血液,幾乎将他灼痛。
欲望在沉默中放大,又被他拼命壓抑。
半晌過後,謝不逢終于緩緩側頭,無比虔誠小心地将一枚輕得不能再輕的吻,落在了文清辭的冰冷、泛紅的指尖。
最後又似懲罰般,輕咬了一口。
在那裏留下了淺淺的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