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自然。”

謝不逢走進來, 坐在了文清辭的身邊,将繪在羊皮紙上的地圖攤開于桌面。

淡淡的龍涎香與酒香混在一起,如一件大氅, 在文清辭毫無防備的時刻覆在了他的身上。

謝不逢的頭發剛洗過不久,尚帶着水汽, 眉宇之間還有幾分難以掩藏的疲倦。

但他身上那種冷煞之氣,偏偏因此被沖淡了幾分。

文清辭不由松了一口氣。

殊不知這一切,都是謝不逢刻意為之。

年輕的帝王小心翼翼, 生怕将他驚擾。

“漣和四面環山,只有一條小道與外界相連。整座城市的地勢,由南自北逐漸降低。城內飲水, 大多是靠自己打井……”

謝不逢的聲音, 自文清辭的耳邊流了出來。

文清辭順着他手所指,仔細查看地圖, 眼內不由生出幾分驚訝。

這張地圖繪制得過分仔細。

不但将每一條街巷和房屋标注出來, 甚至于還借着各地水井的深淺,大致描繪了地下水的流向。

為掩人耳目,謝不逢帶到漣和縣來的只是普通侍從。

他們顯然不具備繪出如此詳備地圖的能力。

這張圖只有以将領身份仔細研究過山川走向的謝不逢才能畫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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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要是文清辭沒有認錯的話, 地圖上的也的确就是他的字跡。

謝不逢早已變得比文清辭想象得更加成熟、靠譜。

“從這張圖上看, 漣和縣東西可能有兩條暗河。城東雖然也有人染病,但數量遠遠少于城西。”

所以問題很可能出現在城西的暗河上。

文清辭緩緩點頭。

按理來說找到源頭方向, 理應開心才對。

但是這一刻,兩人的表情卻都非常嚴肅, 且均沉默不言。

他們想起了同一件事:漣和縣西南方向, 也就是地下暗河可能的源頭, 就是城內集中掩埋屍體的空地。

文清辭的心, 不由一墜:“漣和城內的石灰已将要耗盡, 前幾日下葬時,便抛灑不足。既然暗河源頭可能就在這個方向,那便絕不可再馬虎。”

說到這裏,文清辭已經明白謝不逢來找自己是來商量什麽的了。

如今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單純埋屍,而是要進行焚燒。

文清辭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清楚。

火燒和用生石灰掩埋,都是古代常見的處理屍體的方式。

可是這二者相比,人們顯然更能接受第二項。

沉默片刻,謝不逢緩緩點頭:“……所以說,只能焚燒了。”

語畢,他回頭向門外看了一眼,“時間不早了,先生休息吧。”說完便收起地圖準備離開。

“等等!”謝不逢剛起身,文清辭的聲音便從他背後傳了過來,“大人打算何時焚燒?屆時……我同您一起去。”

他的聲音不大,隔着白紗與帷帽,變得模糊又不真切。

但字裏行間具是認真。

文清辭并不是在尋求他的允許,只是簡單的告知。

謝不逢猶豫了一下,輕聲答道:“後日中午。”

“好。”文清辭緩緩點頭,目送他離開。

漣和遠離皇宮,謝不逢也不再是“大殿下”或高高在上的天子。

他與衆人一樣穿着布衣,在此處忙碌,一心處理正事。

謝不逢的氣質,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沉穩了許多,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尖銳。

重逢之後,文清辭竟會在某個時刻,遺忘《扶明堂》中的他,究竟有多麽的危險……

其實壓根不用文清辭問,焚屍的消息,不過轉眼就傳遍了整個漣和。

時間還沒到,空地周圍便聚滿了人。

他們擋在木柴前,群情激奮。

這裏早早亂成一團。

盛夏的陽光,晃得人眼睛刺痛。

謝不逢早已到了空地,但他并沒有命官兵将周圍吵鬧的人群隔開。

相反,竟親自解釋着這一切的緣由。

實際此時謝不逢的耳邊,要更加吵鬧。

詛咒、謾罵,各種聽過沒聽過的髒話,溢滿了這片空地。

可謝不逢卻半點也不憤怒。

并不是因為他适應了這樣的聲音。

而是因為謝不逢又一次想起了文清辭……

文清辭兒時,是否也曾像今天一樣絕望?

甚至于比他們更加孤獨、無助。

謝不逢的心緊緊糾在了一起。

木柴已經架好,第一批屍體,被放了上去。

下一刻,便有烈焰熊熊燃起。

烈火将夏日本就炎熱的空氣烘得愈發滾燙。

熱流如浪一般,一波一波向剛才來到這裏的文清辭湧去。

逼得他不斷後退。

空地一邊,不知是誰先看到了文清辭。

伴随着烈火燃燒發出的噼啪聲,一個老頭牽着孫輩,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大夫,大夫救救我們啊——”

“求求你了,救救我們吧!”

他伸出蠟黃、枯瘦的手,拽住了文清辭的衣擺,一邊磕頭,一邊痛哭道:“你是松修府來的大夫,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能夠救我們,是不是?”

被他牽來的兩個小孩,也随着爺爺一起跪在了地上。

他們雙手合十,如求神拜佛般祈求:“求求你了大夫,救救我爹娘吧!”

“嗚嗚嗚……我不想,不想他們死了。”

“不想他們也,也被……烈火燒身。”

文清辭的耳邊,忽然嗡的一聲響了起來。

他單膝跪在地上,下意識想要将這祖孫三人扶起:“你們先起來好不好?我一定會盡力,一定會想辦法。”

但下一秒,又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不知道從哪裏跑了過來,也攀着文清辭的手臂,跪在了這裏。

他灰頭土臉的,滿身狼狽。

“大夫,你,你看看我娘親,好不好?看看她是不是睡着了?”

剎那之間,文清辭眼前的景象全部模糊了起來。

只剩下這個男孩,不斷重複着他的祈求。

甚至于……那男孩的相貌,也變了。

他不再是剛才灰頭土臉的樣子,而是變得和年少時的文清辭一模一樣。

他的額頭生出一點朱砂,比血還要豔。

恍惚間,文清辭竟然又回到了山萸澗中。

“浮輕取,重按無,浮如木……”

“怎麽辦,怎麽辦?”

“怎麽什麽脈象都診不出來?”

小小的文清辭顫抖着手,為榻上的人診脈,渴望将他們救起。

渴望他們能夠睜開眼,像以往一樣,輕輕摸摸自己的腦袋。

如果自己的醫術,能再高明一點就好了。

恍惚間,文清辭不由攥緊了手心。

如果……自己真的是原主就好了。

要是今日在漣和的人是他的話,一定會有辦法的。

大火熊熊燃燒,空氣中滿是嗆人的氣味。

——無數具被草席包裹着的屍體,靜默着熔于火焰之中。

想想辦法,救救他們。

文清辭心中的那個欲望越來越強。

大腦也随之泛起了刺痛。

就在這個時候,拉着他胳膊的那個小孩突然大聲哭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向火焰之中奔去:“娘親,娘親——”

來不及多想,文清辭下意識起身向前而去,将他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文清辭顫抖着手捂住了小孩的雙眼:“別看,不要過去好不好?”

那小孩雖然只有七八歲的樣子,身材也很是枯瘦,但竟在此刻爆發出了無比的力量,将文清辭推了開來。

“不,我要去看娘親!”

明明隔着帷帽,可文清辭還是清楚地看到……此時他的娘親,已經徹底被烈火吞噬。

一滴眼淚,自文清辭眼角墜了下來。

他的耳邊,忽然一片寂靜。

一時間文清辭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個千年後的普通大二學生,還是《扶明堂》裏生于山萸澗的太醫。

……自己學醫多年,為的不就是不讓這世間,再有和自己一樣的人嗎?

文清辭的目光,變得無比迷茫。

山萸澗那個傍晚,他曾和眼前的人一樣,反複祈禱有人能幫自己一把。

彼時的山萸澗,早已空無一人。

可是今日的漣和……至少有自己在。

救救他。

文清辭強撐着起身,将差點踏入火堆的小孩拽了出來。

下一秒便因慣性重重地向後跌去。

然而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文清辭竟在此刻,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之中。

謝不逢不知何時出現,緊緊地将他抱在了懷中。

——在意識徹底消失前的那一刻,文清辭竟從那雙向來冰冷的琥珀色眼底,窺到了一絲刺眼的慌亂。

下一刻,漣和縣與沖天的大火通通消失不見。

文清辭看到……

身着月白色長衫的自己,坐在神醫谷的竹舍中,提着筆仔細将草稿上的筆記整理成冊。

那時的他尚且生澀,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

寫完一章後,他又将書冊翻到第一頁。

猶豫片刻,終于仔細将“杏林解厄”四個大字書至其上。

文清辭的心,在這一刻靜了下來。

明明是熟悉的幾乎可以背過的醫書。

但是此時,在默讀其內容的同時,文清辭的腦海之中竟然也憶起了原主書寫時的思路。

他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冊醫書。

無數深埋于心底的記憶,與積累二十年的知識,全在這一刻清晰了起來。

……

“文清辭?!”

“文清辭!”

謝不逢的心,在一瞬間空了。

一年多前,太殊宮裏的那一幕再次浮現于他的腦海之中。

明明四周皆是沖天的火光,可謝不逢只覺得寒冷刺骨。

他又仿佛回到了那天……

失而複得過後,便愈是患得患失。

顧不得那麽多,他大聲呼喊起文清辭的名字。

但是懷裏的人卻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謝不逢緊抱着文清辭,向上風處而去,遠離這嗆人的濃煙。

随着他的動作,原本無力搭在胸前的左手,突然重重墜了下去。

謝不逢下意識将他的手攬入懷中。

夏日寬大、輕薄的衣袖,在不經意間随着謝不逢的動作向下滑去。

下一刻,蒼白又纖細的手臂,與攀噬于皮膚上的累累傷痕,全都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謝不逢也在這一瞬間,忘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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