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營養液加更 (1)

『将手給我松開!』

『清辭的手, 是你能握的嗎?』

『大庭廣衆之下,漣和這麽多百姓看着,都敢握着清辭的手不松開。背地裏誰知道他還會發什麽瘋?』

雖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 但謝不逢将文清辭擁卧榻上的場景,卻再次不合時宜地闖入了宋君然的腦海。

想到這裏, 他恨不得将牙都咬碎。

宋君然心裏想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了謝不逢的耳邊。

可是對方仍沒有松手。

謝不逢的手指修長、骨骼堅實有力,如生鐵鑄成一般, 毫不費力就以一只手,将文清辭的雙手禁锢。

一身玄色布衣的年輕帝王,緩緩擡起另一只手, 從懸在帷帽下的紗簾上拂過。

他的動作輕柔至極, 小心翼翼。

如同隔着帷帽,摩挲文清辭的臉頰, 帶着無盡的思戀。

文清辭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兩人的距離過分貼近, 近到文清辭看不清謝不逢的面容,只能看到他胸前的玄衣,與寬闊的肩膀, 聽到那淺淺的呼吸聲。

衣料上的龍涎香, 像一條細細的鎖鏈。

将兩人緊鎖在了一起。

謝不逢輕輕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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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長的手指忽然停在了文清辭的眼前,似乎下一刻就要扯去他的白紗。

而帷帽下的人, 則本能地在這一瞬閉上了眼睛。

……謝不逢打算在這一刻戳穿自己的僞裝嗎?

文清辭心髒像被人緊攥在手中,連跳躍都變得困難、沉重。

手腳也在此刻冰冷。

然而文清辭心中所想的事, 并沒有發生。

謝不逢的手指, 依依不舍地從紗簾上拂過。

停頓片刻, 他終于轉過身去對衆人說:“免禮, 平身。”

“謝皇上——”

呼……

帷帽下, 文清辭緩緩長舒一口氣。

薄薄的紗簾,随着他并不平穩的呼吸一起,輕輕上飄。

文清辭的心髒終于再次用力将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宋君然緊攥着手心站了起來。

站在文清辭身邊的他,将方才那一幕全看在了眼裏,此時早面色鐵青。

『再不走怕是要羊入虎口了。』

『就今晚,再大的雨也不能耽擱!』

剛想到這裏,宋君然的背後突然生出一陣凜冽的殺意。

暴雨将至,漣和的空氣溫熱潮濕到了極致。

可是……宋君然竟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寒冬之中。

他下意識朝身側看去,卻只看到謝不逢緩緩轉身,向前而行的背影。

……方才那是錯覺嗎?

“朕竟從來都不知道,郡守對硫黃感興趣。”

謝不逢的語氣是那樣的漫不經心,聽不出喜怒。

——方才,謝不逢已經從周圍百姓的心聲之中,聽出了郡守的目的所在。

禾梁郡守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聽到謝不逢的話,他瞬間抖如篩糠。

他雖不在雍都,但是有關謝不逢的傳言卻沒少聽……

這位少年帝王登基之後,便以雷霆手段掃清了朝內頑固勢力,專權獨攬。

處理廢帝和恒新衛的手段,更是堪稱殘忍。

郡守之子身下已有一片血泊。

謝不逢垂眸,無比厭惡地蹙了蹙眉。

接着他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既然如此,那朕自應滿足郡守大人的願望。讓大人與公子好好立功。”

“臣,臣不敢,臣不敢……”禾梁郡守已連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說不清了。

“來人——”

謝不逢話音落下,侍衛随之上前行禮跪地。

“将禾梁郡守與其子帶至漣和縣外空地,”謝不逢似笑非笑地說,“既然喜歡,那便與城外的耗蟲一起,聞個夠吧。”

“這幾日的熏蒸,全交由他二人去做。”

謝不逢的語氣并不冰冷,但是他的話音落下之後,禾梁郡守卻徹徹底底地癱倒在了地上。

至于他兒子,則早一臉呆愣的窩在這裏一動不動,顯然是被謝不逢給吓傻了。

——此前雖沒有人用硫磺熏蒸滅鼠,但是衆人卻知,長時間近距離接觸、呼吸含有硫磺的氣體,會深中其毒氣。

之前幾次硫黃熏蒸,都是由漣和百姓自發輪班進行的,放好東西後他們便會遠離空地,并且每一次都會在口鼻處,覆上厚厚的白紗。

可是這一回,謝不逢卻要禾梁郡守與其子,享受與耗蟲同等的待遇。

他的話音剛一落下,遠處百姓便不由自主地歡呼起來。

“萬歲萬萬歲”的聲響,不休不止地響徹整個漣和,震得城外的雨聲都随之變大。

——此時的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激動。

當今聖上的威名,早已傳到這個小城。

然而漣和天高皇帝遠,當地的百姓做夢都從未想過,有一天當今聖上竟然會出現在這裏,親自處理鼠疫之事!

遠方的山林早已沒入雲煙,天色也越來越。

狂風卷着積滿了雨的烏雲,向漣和的方向而來。

聲聲萬歲,震耳欲聾。

謝不逢的思緒也于不經意間,被拉回幾年前的北地。

他在歡呼聲中封賞了此行所有太醫,漣和縣令也被連升兩品,調至永汀府。

一時間,民心愈振。

……謝不逢已登基一年有餘,但今日卻是文清辭第一次近距離目睹他如何揮灑手中的權力。

謝不逢面南而立,九五之尊的威、怒,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了他的血、骨裏。

他是天下所有人命運的唯一主宰。

暴雨終于席卷了小城。

空地上的百姓們戀戀不舍地回到了家中。

不過眨眼,這裏便只剩下了百十餘人。

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擡眸向天空看去,過了片刻他緩緩轉身,走到文清辭的身邊輕聲說:“你們先回住處,今日好好休息。”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又轉身吩咐侍從照顧好文清辭與宋君然二人,接着就翻身上馬。

“去城郊,處理糧草。”

“是!”

漣和的糧食,已全被銷毀。

百姓吃的全是從附近州府運來的糧草。

漣和并沒有大型糧倉,這幾日糧草,此前均直接儲存在院落之中。

今日這陣雨一看便很大。

必須趕在暴雨将糧草淋濕之前,找到合适的宅屋,将它們好好規劃、儲放。

以保證新運來的糧草不變質發黴,以及再次被耗蟲盯上。

——謝不逢次此行來漣和,只帶了幾個侍衛。

他們雖很聽聖上的話,但卻缺乏這方面的經驗。

為了保證漣和糧草不出問題,謝不逢選擇如在軍中一樣的親力親為。

『照顧?你想說的是看管才對吧。』

聽到他的話後,宋君然略微不屑地想道。

……自己苦練暗器、輕功多年,武功雖不說多強。

避開這群人卻是綽綽有餘的。

除非謝不逢本人站在屋外,不然誰也別想将他們困住。

轉身向院內走去的那一瞬間,文清辭沒有看到,謝不逢忽然在這一刻攥緊了手中的缰繩。

同時緊抿薄唇,垂眸深深地向他的背影看去。

謝不逢的內心,并沒有他表現出的這樣平靜。

席卷了整個漣和的暴雨,也在這一刻沖破皮肉,淋入了謝不逢的心髒之中。

震風陵雨如刀片,在他的心房上刮劃。

謝不逢緩緩阖上眼睛。

“駕——”

他揮鞭策馬,沖入了雨幕之中。

大雨滂沱,冰冷的雨點如細碎的石子,不斷向謝不逢的身上拍打而來。

密不透風。

寒氣在一瞬之間将他的記憶拽回了當年。

……當初殷川大運河上一別,謝不逢也是冒着這樣的大雨,穿過半個衛朝去的北地。

明明還未遠離,可漣和縣的相處,忽然變得比夢還要遙遠。

謝不逢知道,回院後宋君然一定會想盡辦法帶文清辭離開這裏。

他是故意賭這一次的。

“不要走好不好……”

暴雨如銀河倒瀉,将謝不逢的聲音沖散。

他的語氣如同乞求。

假如文清辭這次不走,那自己便發誓在……他的身邊好好僞裝一輩子。

裝得與這世上的大多數人別無兩樣。

哪怕從此拔掉利爪、磨平銳齒,由獅化犬,只要文清辭能陪伴在他的身側,謝不逢都心甘情願。

甚至他還可以學着溫和有禮,變成文清辭喜歡的任何模樣。

不但再也不會吓到他。

甚至将他師兄奉為座上賓。

可若是文清辭真的走了……

想到這裏,謝不逢猛地睜開了雙眼。

琥珀色的眼瞳緩緩眯起,将視線落入了雨霧之中。

像一把利劍,在頃刻之間将雨簾劈斷。

他也絕不會再放手。

甚至他還要文清辭就此愛上真正的自己。

一個不再僞裝的,真正的自己。

謝不逢的唇邊忽然生出了一抹笑意。

剛才離開縣衙署的時候,他并沒有同文清辭說“再見”兩個字。

因為謝不逢知道,他們往後絕對不會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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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和縣衙署內。

“走!”宋君然一把将文清辭推回屋內,接着轉身将房門緊緊阖起。

皇帝此次私巡漣和,帶的人一點也不多。

但剛剛那個要命的禾梁郡守,卻帶了一堆的侍從過來!

謝不逢并沒有将他們帶去城郊,反倒是讓他們守在了這裏。

縣衙署的小原本就不大,現在更是徹徹底底的擠滿了人。

“怎麽走?”文清辭下意識問道。

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一般,文清辭的聲音剛剛落下,他的背後便傳來了“吱呀”一聲。

宋君然一把将小屋背後的窗子推了開來。

接着轉身快速對文清辭說:“外面的侍從人數雖然多,但武功只能算得上三腳貓。先以輕功出府,再去城郊百姓家買快馬蓑衣,你咬牙忍一忍,我們今天晚上就能到達永汀。”

想到師弟的身體狀況,宋君然不由猶豫了一下。

但那猶豫只持續了幾秒,便被他抛到了九霄雲外。

——不能再糾結了,再糾結下去的話,誰知道謝不逢還要對文清辭做什麽!

“可是……”

文清辭的心中,一片混亂。

無數思緒在他心中飛旋,不過轉眼就變成了一團亂麻。

他本能想要拒絕宋君然。

但是理智卻告訴自己,遠離謝不逢,就當這一次在漣和遇到的只是一個普通巡官,才是對的。

漣和一事,只是人生中一段小插曲。

自己該回到正軌,回到谷內了。

“沒有什麽可是。”

宋君然輕輕嘆了一口氣,他轉身深深地向文清辭看去:“……爹一生最後悔的,便是卷入雍都的事務中去。清辭,你要知道……無論‘神醫谷’這名聲有多麽響亮,我們都只是江湖郎中而已。和雍都那群貴人,從來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我知道你可能是有些可憐他。但你要記得,你認識謝不逢的時候,他只是那個不受待見的大皇子,可是現在的他……怕是早就和之前不一樣了。”宋君然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皇帝陛下坐擁四海,世上早就沒有人有資格可憐他了。”

宋君然和文清辭從小就認識,再了解師弟不過。

他看看出了文清辭眼底的糾結,也将文清辭的心思,猜出了幾分。

狂風卷着傾盆大雨湧入了屋內。

不過眨眼,就打濕了兩人的衣擺。

久違的寒氣,滲入了皮膚之中。

……我對謝不逢的感情,是“可憐”嗎?

少年獨跪雪地的圖景,又一次出現在了文清辭腦海之中。

他想自己是可憐謝不逢的。

然而那種心情……只是可憐嗎?

大雨滂沱,逼着文清辭去思考這個他之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下一刻,文清辭的心驟然一空。

“……我知道。”他喃喃自語。

在窗外暴雨的遮掩下,宋君然的音量不由提高了幾分:“……況且,況且,他最近一段時間的樣子,其實都是裝出來的,你難道看不出來?”

“清辭,你甚至從未見過他本性如何。”

“……你就不怕這一切,只是葉公好龍嗎。”

并不是,這幾日謝不逢對百姓的好,并不是裝出來的——文清辭本能的想要反駁。

但是在開口前他卻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從昏迷中蘇醒後,謝不逢與師兄就變得有些奇怪。

甚至房間裏還有瓷碗的碎片。

結合師兄方才所說……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麽?

文清辭不由後怕了一瞬。

在師兄開口說出這番話前,自己竟然真的差一點忘記謝不逢究竟有多麽的危險。

假如有一天謝不逢暴露了本性,那麽自己還能與他好好相處嗎?

自己是否真的像宋君然所說的那樣葉公好龍?

文清辭不知道。

……他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想清楚這個問題。

“好了,沒有時間了——”不等文清辭想明白,宋君然立刻拽着師弟向窗外而去。

他除了暗器與輕功外的其他武功雖也一般,但到底比文清辭強許多。

宋君然幾乎沒怎麽用力,就将文清辭拉了出來。

大雨沖散了文清辭紛亂的思緒,逼迫着他冷靜下來。

後院裏并沒有侍從看守,雨夜遮住一切聲響。

不等人反應過來,兩抹淡色的身影,就如星子一般,越過屋檐,向漣和的另一邊而去。

兩人一路向城外而去,并在位于漣和邊緣的農戶家中,花重金買來了蓑衣和劣馬。

接着一刻也不停地穿過山林,摸黑向永汀府的方向而去。

一點點離開了謝不逢所在的城鎮。

……

醜時,謝不逢一行人終于安排好了糧草,回到了縣衙署。

暴雨還未休止,仿佛是有人将天捅了個裂口似的。

謝不逢翻身下馬,無視院裏向自己行禮的侍從,快步朝房間裏走去。

一身黑衣早已被暴雨徹底打濕,緊緊地裹在了謝不逢的身上。

他快步走到了屋檐下,接着忽然立于原地,緩緩地擡起了手。

——透過窗可以看到,此時房間裏一片漆黑,并未點燈。

謝不逢深吸一口氣。

或許……文清辭只是睡着了而已。

現在已是醜時,他房間裏若是開着燈,反倒不怎麽正常。

冰冷的雨滴滑過謝不逢的臉頰,砸入屋檐下的泥地。

他終于鼓起勇氣,将手落了下來。

“篤篤。”

輕輕地敲門聲,被暴雨吞噬。

“……文清辭?”謝不逢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待回應,“清辭,你休息了嗎?”

他的語氣裏藏着無盡的溫柔。

房間內寂靜無聲。

謝不逢的心,也一點點落了下來。

停頓了幾秒,他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動作。

“篤篤,篤篤。”

敲門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一陣陣回蕩在雨夜之中。

甚至整個門框都随着謝不逢的動作晃動起來。

房間裏始終沒有人回應。

而他心裏的期待,也在這一刻随着沉默一起熄滅。

謝不逢緩緩垂眸笑了起來,并一遍遍地低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宋君然又将文清辭騙走了。

但是這一次,謝不逢早有準備。

他手臂上的肌肉驟然緊繃,随着“砰”的一聲巨響,本就有些破朽的木門再支撐不住,徹底敞了開來。

“果然。”

房間裏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可謝不逢卻并不生氣,他忽然垂下頭,一人在寂靜空曠的房間裏輕聲笑了起來。

“清辭,我已經盡力了。”

我已經盡力藏下利爪,僞裝成你喜歡的模樣。

但是我好像失敗了。

唯一的觀衆已經離開,這場戲自己也不用再演下去了。

“……過幾日,就再見。”

謝不逢心中瘋狂的岩漿,并沒有在他一日又一日的咬牙壓抑下,降溫或是消失不見。

反倒是積壓于一處,等待着爆發的那一刻。

此時火山已發出隆響,岩漿奔湧,朝着山口而去——

謝不逢環視四周,快步自房間裏退了出去。

“來人——”

一列身着黑衣的侍從,跪在了他的眼前。

謝不逢擡頭仰望雨幕,閉上眼睛沉沉說道:“朕舊疾複發,太醫束手無策。可惜大夫已經不告而別,連夜離開了此地。”

“……朕要麻煩你們,将他二人再‘請’回來。”謝不逢的聲音輕得如同呢喃。

一身玄衣的謝不逢,融入了夜幕之中。

聲音也被雨點擊碎,變得模糊不清。

讓人難以辨清其情緒。

陛下病了?!

可是……可是他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侍從忍不住偷偷擡眸看了謝不逢一眼。

正巧一陣驚雷從天邊閃過,借着冷光,那侍從看到:謝不逢的唇邊,忽然現出了幾分血色……

再沒有時間多想謝不逢話裏的意思,侍從立刻叩首,趕忙集結人馬向城外而去。

然而就在他将要退出小院的那一刻,謝不逢卻突然再次開口:“找到人後不必太急,定要照顧好那位大夫。”

“切記要有禮,不可逼迫。”他說。

不可以逼迫?

那他若是不願跟自己來,那該怎麽辦?

心中雖有疑惑,但是侍從仍立刻領命,并将謝不逢的話記在了心中:“是,陛下!”

馬蹄陣陣,壓過暴雨,驚醒了熟睡中的漣和。

侍從們不敢怠慢,立刻沿途仔細搜尋。

同時又有幾人立刻轉身冒大雨去縣令私宅,将暫時住在其中的太醫令請了過來。

謝不逢緩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之中。

他已差不多一日未歇,此時疲憊感如山一般向他崩來。

但是謝不逢卻并沒有直接休息。

他從衣櫃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木盒。

這個盒子與《杏林解厄》一樣,都是謝不逢從雍都帶來的。

他的手指緩緩從盒面上輕撫過去。

停頓幾秒後,謝不逢将其打了開來。

要是文清辭現在在此處一定能夠認出:這個盒子裏面裝的,都是自己死遁時,留在雍都太醫署的舊物。

大多數都是配好的方劑。

回陽救逆,活血祛瘀,重鎮安神。

數量雖不多,但種類卻很齊全。

這應是他被軟禁在太醫署中,無聊的時候做的。

除此之外,還有幾顆藥丸。

文清辭不喜歡藥丸,因此留下來的也并不多。

謝不逢随便倒出幾顆,拿在指尖細細觀摩。

封禪那日,他被毒劍刺傷,最後是文清辭靠自己的血救回來的。

那天文清辭幾乎将血放幹。

所以直到現在,謝不逢的體質仍舊特殊。

他雖然不是百毒不侵,但普通的毒,卻不會在短時間內取了他的性命。

這一年多的時間裏,謝不逢将文清辭留下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雖不懂醫理,但卻認得這幾個藥丸的名字。

這幾顆無一例外,均是帶毒的。

屋內并未點蠟,只有一點月光艱難地穿透雲層與雨幕,照在了房間之中。

一刻也沒有猶豫,謝不逢直接将手裏的藥丸全部倒入了口中。

并借着桌上的冷茶咽了下去。

剎那間的苦澀,在謝不逢的咽喉間化開。

但獨自坐在周邊的人,卻輕輕地笑了起來。

他的眼底滿是期待。

“……回來救我好不好。”他呢喃着。

謝不逢的聲音,在房間裏孤單回蕩。

你看,我沒有騙你,我是真的生病了。

——他輕輕在心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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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未亮,文清辭和宋君然就已經到達了永汀府。

但是這一次兩人并沒有像往常一樣住在城內的醫館中,而是停都不停地直接越過永汀府,去了臨近另一座名叫“富洮”的小城。

直到這個時候,宋君然才稍稍放下心來,帶着師弟暫時住進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之中。

兩人離開得匆忙,身上除了藥箱與一點銀兩以外,什麽也沒有帶。

安頓好文清辭後,宋君然馬不停蹄地到周圍采買。

這個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除了街道上的青石板隐約還留有水跡外,剩下的一切,已不出一點暴雨來過的痕跡。

富洮不大,只有幾條街道。

宋君然買了幾身幹淨的衣服,沒有再多停留,便回到了客棧。

這一路上雖然有蓑衣遮擋,但是文清辭的衣服還是濕了大半。

奔波一夜,他的頭也有些昏沉、麻木。

文清辭在客棧中泡了個熱水澡,換好衣服後便不敵困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

夢中,他又回到了雍都。

一會看到少年時的謝不逢被侍衛壓着跪下,等待自己喂藥。

一會又看到他騎着戰馬,伴着陣陣歡呼,穿過北地長原鎮的街巷,朝戈壁上而去。

再過一會,文清辭竟然……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點點紅痕。

這場夢,異常紛亂。

……

“你們想幹什麽——”

“這層房間我已全部包下,怎有人不請自來?”

“……官府的人?哦,官府的人就可以不講道理了?”

宋君然的聲音穿透木門,隐隐約約地傳到了文清辭的耳邊。

起初文清辭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但在費力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耳邊的聲音竟變得愈發清晰。

“我再說一次,這裏沒有你們要找的人。”宋君然的語氣,已有些不耐煩,像是開始趕人的樣子。

師兄在和誰說話?

文清辭迷迷糊糊想到。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順着床幔的縫隙向外看去。

有幾道陌生的身影,映在了花窗上。

外面的光有些許刺眼。

……自己似乎已經睡了一整晚,現在已是次日的清晨。

猶豫了一下,文清辭緩緩起身,換好衣服并重新戴好了放在床邊的帷帽。

門外的人越聚越多,單憑影子判斷,似乎已有十幾個之多。

官兵們查過別處後,通通聚在了始終沒有開門的這裏。

宋君然還在大聲地與他們争論着什麽。

……師兄平常說話從不如此大聲。

今天這是怎麽了?

文清辭頓了一下立刻意識到,外面的人都是奔着自己來的!

宋君然所以這麽大聲,就是為了将自己叫醒。

這一下,他徹底清醒了過來。

文清辭立刻轉身,向着窗邊走去。

剛将木窗推開他便發現——街道上不知什麽時候已滿是官兵,現在這裏怕是連只蒼蠅也難以飛出。

這陣仗未免有些太大。

文清辭的心髒忽然一緊。

“……吾等只是奉命行事,望您配合。”門外人的聲音裏,已有幾分不耐煩。

話音落下之後,他直接擺手對店家說:“不必多說,直接開門。”

“是,是……”

接着,門外便生出了一陣金屬輕撞的脆響。

應是店家在尋找鑰匙。

正在此刻,房間內終于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算了,生死有命。

文清辭長舒一口氣,索性心一橫直接開口:“不必麻煩了。”

離開時思緒紛亂,但走到半路文清辭就想起:謝不逢是能夠聽到人心中惡念的……

不用猜便知,師兄對謝不逢絕對沒什麽好印象。

宋君然早就在謀劃逃離,而謝不逢可能也早早自他的心中,聽到了全部的計劃,并且知道自己與師兄計劃在何處停留。

他貴為一國之君,按圖索骥去找兩個人,對他而言還不簡單?

文清辭的聲音清潤中略帶沙啞。

客房外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門便被人從內緩緩推了開來。

一個身着白衣,頭戴帷帽的身影,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外面的人當下愣在了原地。

……這人的打扮,似乎和描述的一樣?

師弟怎麽出來了!

宋君然也在瞬間攥緊了衣袖,臉色變得無比難看。

沒關系,沒關系……

他反複告訴自己,這群侍從武功非常一般,雖然已經找到這裏,可是單憑輕功,自己和師弟就能将他們擺脫。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着绀色勁裝,身配長刀的侍從,突然快步從走廊的另外一邊走了過來。

他的腳步聲聽上去有些慌亂。

和周圍這群富洮當地的官兵不同,來人是與謝不逢一道,從雍都去往漣和的侍從之一。

相處這麽多天過後,他只用一眼認出了兩人。

來人先愣了一下,接着忽然快步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地,顫抖着聲說道:“二位先生,在下找你們很久了!”

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他立刻咬牙擡頭,艱澀道:“實不相瞞,陛下他……陛下他舊疾複發,情況恐怕,恐怕不大妙。”

謝不逢,舊疾?我看他可比我師弟健碩一萬倍!

真是連借口都不會找。

“呵?”聽了他的話之後,宋君然立刻不屑道,“別騙我,我可告訴……”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文清辭打斷:“你說陛下他怎麽了?”

文清辭的心忽然緊緊地揪了起來。

方才艱難擡起撫在門框上的左手,也在這一瞬墜了下去。

他看到,侍從臉上的緊張,并不是裝出來的。

見文清辭問,侍從一邊回憶同僚的描述,一邊說:“陛下他,他夜裏忽然吐血。宮裏的太醫也沒有辦法,陛下說他的病……只能靠您。”

擔心文清辭拒絕,他又忍不住補充道:“有侍從親眼所見!陛下的唇邊,有黑紅色鮮血湧出。”

說完,侍從又小心擡眸,看了文清辭一眼。

微微晃動的帷帽,洩露了主人的心情。

他的心情似乎也并不輕松。

“所以皇帝就叫你們将他押回去?”自認早就已經看清謝不逢套路的宋君然一臉不屑,“裝病,賣慘?皇帝陛下什麽時候也會這種低劣的手段了。”

沒有想到,侍從的回答竟與宋君然所想不同。

“不曾,”他咬着牙如實回答,“陛下說不可逼迫。”

宋君然被噎了回去:“……行。”算他狠。

就在兩人糾結真假的時候,文清辭再一次開口:

“除了吐血以外還有什麽症狀?”

“太醫診過脈嗎?診過的話,可曾說些什麽?”

“陛下此時狀态如何?可還在漣和。”

文清辭的語氣有些焦急,一口氣問了許多,然而聽到他的話之後,侍從卻一臉茫然。

思考片刻,對方只能如實搖頭:“這些我并未打探。”

“……只知陛下病重,漣和無可用之藥。因此已回雍都診治。”

漣和只是個四面環山的小縣,城內藥材都是最基礎、常見的幾味,幾乎都是治療鼠疫的,壓根無法緩解謝不逢的症狀。

鼠疫方消,有沒有餘疫還不清楚。

且謝不逢的身份已然暴露,待在那裏太過危險。

因此糾結一番過後,衆人已按太醫令提議,提前離開此地快馬加鞭回了雍都。

說完之後,那侍從竟又咬牙,朝文清辭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望先生不要讓我等為難。”

他的聲音無比艱澀。

在這些侍從眼中,吐血就是天大的病。

聖上咳血,更該震驚朝野。

經過漣和一事,他們自然敬佩文清辭。

且皇帝也的确吩咐過“不可逼迫”。

但是幾相比較,顯然還是聖上的健康最為緊要。

……假若大夫不肯,那他們也只好先禮後兵了。

總而言之,哪怕想盡辦法,也要将大夫接到雍都!

文清辭和宋君然都看出了他心中的打算。

兩人不由對視一眼。

片刻過後,宋君然冷冷說:

“我們二人好心前往漣和,幫朝廷解決鼠疫,沒想到你們雍都人就是這樣恩将仇報的?”

“裝病,虧他能想得出來。”

他的話裏滿是嘲諷。

侍衛沉默不語。

一時間,客棧靜得落針可聞。

“好。”

寂靜中,這陣聲響顯得尤其突兀。

“什,什麽?”侍從愣了一下,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不由呆呆擡起了頭。

文清辭不知何時攥緊了手心,離開漣和後,他只戴帷帽不蒙白紗,聲音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模糊:“我們跟你回雍都。”

“師弟!你瘋了?”宋君然瞬間瞪大了眼睛。

文清辭垂眸輕聲說:“他沒有騙過我”

“可是——”

文清辭輕輕地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宋君然能聽到的音量說:“師兄你放心,假若謝不逢沒有生病,這一切都是騙局,那我便立刻離宮,一刻也不多待。”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清潤、溫柔。

但宋君然聽出,師弟的語氣堅定,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好,”想到這裏,宋君然竟然也不急了,“我同你一起去雍都。”

文清辭向來吃軟不吃硬。

自己越攔,他反倒越是不聽。

宋君然堅信謝不逢絕對是裝的。

等師弟診過脈,就能明白這人虛僞的本質了。

神醫谷的輕功,并不是玩虛的。

屆時如果文清辭無法從太殊宮脫身,那自己想盡辦法,也要将他從那裏撈出來!

馬車駛過官道,向北而行。

車內,文清辭不由垂眸握緊了藥箱。

車外,有侍從騎着快馬,先于馬車朝着雍都而去。

……

幾日後,雍都。

绀衣侍從跪在了太醫署側殿的長階下,一身仆仆風塵。

風吹過珠簾,發出一陣噼啪細響。

一身玄衣的九五之尊,被擋在了搖晃的珠簾與博山爐裏的煙霧背後。

殿內滿是湯藥的苦香。

跪在下方的侍從,只能看見一道模糊的暗色身影。

“那位大夫,還說什麽了?”

低沉的聲音,一遍遍回蕩在空寂的大殿上。

謝不逢的語氣平淡無奇,但一息一頓間,卻滿是壓迫。

侍從的衣服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冷汗浸透。

單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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