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羽箭斜斜飛過街巷, 刺入草垛之中,引起一陣歡呼。

病愈的兒童,終于走出了家門。

鼠疫漸息, 若不是空氣中的淡淡硫黃味,與街角還未收下的招魂幡不時提醒。

哪怕是身處其中的人, 也會在某個剎那遺忘,這裏不久前還是一副人間地獄的慘象。

黑色的戰馬,押運糧草穿過長街。

羽箭自馬前飛過, 驚得戰馬嘶鳴一聲。

長街瞬間寂靜。

下一刻,馬背上的人輕扯缰繩,垂眸向不遠處地愣在原地的小孩看去。

站在一旁的婦人臉上瞬間沒了血色, 她搖了搖小孩的肩膀, 壓低聲音說:“怎麽在這裏射箭?快!給巡官大人賠個不是!”

“是…是……”小孩完全被吓傻在了這裏。

謝不逢的視線,緩緩從街邊掠過。

長街兩邊聚了五六個孩童, 人人手中拿着羽箭, 草垛上還有一個巴掌大的箭靶。

他們似乎是在這裏比試。

意識到自己不小心驚擾到貴人,此時幾人皆一動不動,呆立于原地。

就在這個時候, 謝不逢從馬背上躍了下來。

從戰場上走下的他, 身上自有一陣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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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蛋,死到臨頭了……

就在絕望之際, 謝不逢的聲音忽然于耳邊輕輕響起:“弓箭給我。”

“啊?哦,好好!”小孩愣了愣, 不由自主便将手裏的東西遞了出去。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 那把木弓便在謝不逢的手中輕旋了一下, 随着一陣破空之音, 銀色的羽箭猶如一顆流星, 從謝不逢的手中飛射而出。

懸挂箭靶的草垛,瞬間被餘力震得哄散開來。

不過眨眼,羽箭便深深地沒入了箭靶之中。

由韌草編成的箭靶,竟也被它刺得裂成了四瓣。

“給你。”謝不逢輕輕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羽箭交回了方才的小孩手中。

長街上衆人先愣了一下,接着立刻爆發出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

“巡官大人!巡官大人!”

“大人英武!!!”

……所以,巡官大人沒有生氣嗎?

“大人!”那小孩愣了一下,忽像想起什麽似的小跑上前,将手擡高說,“這,這個,給您……”

他手裏的,是一只小小的石珠——應當便是此次比賽的彩頭了。

石珠并不值錢,只做了最簡單的打磨。

伸出手後,他便有些後悔……巡官大人,會不會嫌棄這個彩頭?

沒想下一刻,謝不逢竟然無比鄭重地将東西接了過來,接着握在手中,打馬而行。

他的唇邊,現出了一點淡淡的笑意。

周圍人瞬間激動了起來,歡呼聲變得比剛才還要大。

“巡官大人”這四個字,在剎那之間響徹整個漣和。

每一個字裏,都是對謝不逢的尊崇、感激與敬佩。

不遠處,正在空地上忙碌的文清辭聽到這陣歡呼,不由自主地轉身向長街上看去。

烈日自背後照耀,這一刻的謝不逢,竟然與文清辭記憶中北地的他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心跳也在此時,随着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一道快了起來。

不等文清辭反應過來,黑色的戰馬便停在了他的身邊。

謝不逢單手翻身下馬,緩緩舒展掌心,小心翼翼地将那顆石珠,放到了他的手中。

在衛朝,将彩頭贈與他人,有與他榮辱與共的意思。

見狀文清辭身邊的太醫瞬間瞪圓了眼睛。

而這一瞬間,文清辭竟從這雙淺淺的琥珀色眼瞳,看出了期待與一點隐藏極深的忐忑……

謝不逢當年的話,忽地一下浮現在了文清辭的耳邊。

“假如我喜歡上一個男人,應該怎麽做?”

文清辭的耳邊,嗡的一聲響了起來。

漣和鼠疫漸消,但要想從根源上解決還得改林育荒。

謝不逢日日都在忙碌此事,奔波在漣和周圍的城鎮與山林之中。

十足一副一心為民的樣子。

州縣百姓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盡職盡責的大官。

看到謝不逢每天忙個不停,他們恨不得為他和文清辭立下生祠,以表自己的欽敬之意。

……謝不逢做這些事的最初緣由其實非常簡單,他只是将這裏,當做了山萸澗而已。

“這把扇子真好看,”已經和文清辭混熟了的太醫,走來看将桌上的折扇拿了起來,“扇面竟是絲質的!這是永汀府産的吧?”

扇面上繡着一叢綠竹,正在陽光的照耀下發着淺淺光亮。

文清辭如實回答:“我也不大知曉。”

“……不知曉?”太醫這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古怪,似乎手中的折扇也變得沉重了起來。

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小心問:“這把扇子,不會是……巡官大人贈你的吧?”

文清辭:“……”

還真是。

謝不逢最近奔波往來附近州府,日日都要在那裏搜羅東西送到自己手中。

他似乎是在溫水煮青蛙。

正耐心等待着自己主動摘下帷帽的那一刻。

見文清辭不回答,那太醫便意識到,自己的猜想沒有錯……

這可怎麽辦啊!

相處一段時間,太醫逐漸從這個松修府的郎中身上,察覺到了他與已故的“那位”似曾相識的感覺。

現在看來皇帝陛下也是如此。

……他似乎真的對這個松修府來的郎中生出了幾分好感。

謝不逢與文清辭的事早就傳遍了整個衛朝。

身為太醫、處于太殊宮的他們,更是曾親眼見到謝不逢與……那屍體待在一起。

甚至跨過半個衛朝,将一口棺材娶回雍都。

陛下對那位,顯然是執念已深。

他不相信謝不逢會因為一段時間的相處,便對“那位”移情別戀。

所以說,皇帝陛下可能是将這個郎中,看成了那位的臨時代替品……

太醫心中瞬間天人交戰起來。

出宮後皇帝陛下似乎比在雍都平易近人了一點,但是衆人對他的恐懼,卻是刻在了骨子裏的。

太醫有些想要人提醒這個堪稱天才的同僚,千萬不要深陷其中。

但一時間,竟又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才好。

沉默半晌,他只得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實不相瞞,巡官大人曾有一個亡,呃……亡妻。大人對他用情至深,哪怕那人已經故去很久,仍住在他的舊宅中,甚至……”

他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甚至好像還曾做法招魂。”

“你和那位乍一眼看的确有些相似。”末了,他意味深長道。

“咳咳咳……”坐在一邊整理醫案的宋君然突然咳了起來,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其古怪,“你們大人的家事,和我們何幹?”

接着轉身看向文清辭,意味深長地說:“等忙完這些事,過兩天我們就要回去了。”

“對對!”聽到這裏,那名太醫不由松了一口氣,趕忙将自己手頭的東西收拾好說,“也是,那我就不多說了,你們忙吧!”

他慌忙退了出去,關上了議事廳的大門。

轉眼這裏就只剩下了文清辭和宋君然兩個人。

一身青衣的宋君然垂眸看了一眼手頭的醫案,緩緩出聲提醒道:“最後一批病症較重的病患,也已逐漸痊愈,最晚後日我們便回谷吧。”

“瘋也瘋夠了,別忘了你還欠我千金未還。”

說完,像是怕文清辭反悔似的,不等對方回答,宋君然便立刻帶着東西走了出去。

房間驟然變得安靜起來。

文清辭緩緩提筆,半晌都沒有落下。

……要走了嗎?

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直到剛剛那一刻,自己都不曾生出“離開”的念頭。

似乎是從未想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似的。

人死不能複生。

“文清辭”早像剛才那個太醫所說,變成了“亡故之人”。

更何況在來漣和的路上,甚至于當年離谷之前,自己都曾答應過師兄,處理完俗事便回谷不出。

自己……似乎真的該走了。

可是一想到這裏,文清辭的心竟忽然變得空落落的。

半晌過去,紙張上都空白一片、未曾落下一字。

宮變前的那場宴席,與席上謝不逢危險的話語,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扶明堂》的結局,也如一場不醒噩夢,始終提醒着他。

文清辭曾以為謝不逢一定是怨恨自己的……

至少在自己“生前”絕對如此。

而他後來的懷念與愛,或許夾雜着幾分“逝者為大”的意思。

——死人總是容易獲得原諒。

在他死後,生前的一點點好都會放大,人們甚至逐漸只能記得這些。

人們永遠放不下對活人的怨恨。

死了才是白月光,紅玫瑰。

可是謝不逢的反應,卻和自己原想象的完全不同……

謝不逢似乎要比想象的,更喜歡自己。

這個念頭如一支羽箭,不知從哪裏飛來,“嗖”一下刺入了文清辭心中的草垛。

刺破了箭靶,并引得草垛震顫不止。

剎那間,仿佛有什麽東西即将沖破厚繭,化蝶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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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漣和上空積滿了陰雲。

厚重的陰雲如壓在了胸前的棉被,叫人呼吸不得。

“要下暴雨了。”禹冠林望着頭頂的天空悠悠說道。

這幾日操勞,讓他看起來越發蒼老。

說完他忽然回頭,意味深長地說:“今天可不是個趕路的好日子啊。”

宋君然不知哪裏出現,擋在了文清辭的身前。

他朝禹冠林笑了一下說:“可不是嗎,所以我說,你們的巡官大人還是暫時待在永汀府,過上幾日等天氣好了再和糧草一起回來吧。”

“……也是。”禹冠林笑道。

天已經隐約有了下雨的跡象,路上的行人也只剩下了三五個。

就在幾個人打算回縣衙署去的時候,不遠處的街巷那一頭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謝不逢這麽早就回來了?

聽到街道上的動靜,不少已經進了屋的百姓,都探頭出來好奇觀察。

宋君然正疑惑着,便見一架刷着朱漆的馬車,出現在了拐角處。

接着是一群全副武裝的侍從,一行人浩浩蕩蕩,架勢極大。

……這不是謝不逢的人。

漣和縣衆人不由面面相觑。

守在縣衙署外的官兵猶豫了一下,立刻轉身小跑回去通知縣令。

“老太醫,這是誰?”宋君然壓低聲音,走去向禹冠林問。

沒想對方也愣了一下,接着一臉迷茫地搖頭:“實不相瞞,老夫也不認得。”

說話間,馬車已經穩穩地停在了空地上。

一個身材偏胖兩鬓斑白的男人,在随從的攙扶下,緩緩從馬車內走了出來,接着環視四周。

他身着紫衣,頭戴三梁冠,雖然不認得到底是誰,但卻一眼就可以從來人的衣着上判斷出,他是當今朝中的三品大員。

縣令愣了幾秒,認出來人的身份之後,連忙跌跌撞撞上前行禮:“臣漣和縣縣令葛章通見過郡守大人——”

接着,周圍的官兵還有圍觀的百姓也跟着他一起行禮。

身為“巡官”的謝不逢,雖然也是三品大員,但他并不喜歡有人向自己行禮。

因此這麽大的陣仗,在漣和還是頭一遭。

“郡守?他跑這裏來做什麽?”宋君然不解地嘟囔道。

他本來只是自己抱怨一聲,可沒有想到聽到宋君然的話之後,在宮裏混了一輩子,見過的各種場面的禹冠林竟然搭話了:“還能做什麽?邀功來得呗。”

在漣和縣之前,凡遇到鼠疫,百姓幾乎只有等死一個選擇。

此次漣和縣的事處理妥當,堪稱史無前例。

不必猜都知道,被皇帝派往此處的巡官,一定會将大事小情上報至雍都。

現在漣和已經沒了危險,禾梁郡的郡守,終于趕過來親見巡官。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與巡官搞好關系,讓對方進京美言的時候,把自己也加進去。

果不其然。

就像禹冠林說得一樣,禾梁郡守剛來這裏便對縣令問:“巡官大人在何處?”

“額,這個……”縣令想了一下,趕緊回答,“巡官大人他去了永汀府附近,處理糧草一事。”

“嗯。”禾梁郡守的臉上,瞬間生出了幾分懊悔,似乎是後悔自己怎麽來得這麽早。

說話間,又一輛車停在了這裏。

一個穿着深綠色官服,身材白胖的年輕男子踩着小厮的脊背,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這是什麽鬼地方,”他不屑地向四周張望道,“爹,你說我們要早早到。結果呢?人家巡官大人幹脆不在這裏待着,我們來這麽早有什麽用啊。不如昨天聽我的,在永汀府待着,說不定還能更早遇見他呢。”

“你少說兩句。”禾梁郡守有些不耐煩地回頭瞪了兒子一眼。

接着轉過頭去清了清嗓子說:“算了,你先帶我們二人四處走走看看吧。”

“是,是!”縣令連忙應下,彎腰帶兩人向縣衙署中去。

他們帶來的侍從,随之守在了縣衙署外,顯然暫時是不打算将其他人放進去了。

“晦氣。”宋君然暗啐一聲。

……禾梁郡守一個三品官,定然能夠将謝不逢認出。

屆時裝不下去的謝不逢,會不會也直接在文清辭的面前撕開僞裝?甚至使用什麽強硬手段。

宋君然不由想起那天自己不小心看到的瘋狂畫面……

若是師弟落入謝不逢的手中,怕是被吃得連渣都不剩!

宋君然瞬間緊張了起來。

不行,一定要早早離開……

文清辭和宋君然此行只帶了幾件換洗衣物,最重要的行李就是藥箱。

此時兩人正在空地上為病患診脈,藥箱正好就放在手邊。

若是想走的話,他們現在就可以走。

想到這裏,宋君然幾乎是立刻便下定了決心。

他緩緩走去拍了拍文清辭的肩膀,将對方帶到拐角的僻靜處後壓低了聲音說:“禹冠林說的沒有錯,看這天氣似乎是要下暴雨了。我們還是趕在下雨之前,早早離開這裏,不要再耽擱了吧。”

宋君然的語氣雖然平靜,但是格外堅定。

他不是在和文清辭商量,而是單純地告知師弟自己的決定。

文清辭瞬間心亂如麻。

他下意識攥緊了手心……

混沌中,不遠處縣衙署院門的“吱呀”一響,忽然将文清辭的注意力拽了過去。

他下意識回頭,逃避一般地朝哪個方向看去。

漣和縣衙署的面積,還不如太醫署大。

沒用多長時間,縣令就已經帶着禾梁郡守兩個人參觀完畢,并從中走了出來。

在文清辭回頭的同時,縣令也看到了他。

“郡守大人,遠處那位便是此次開出藥方的大夫!不止如此,他還日日在空地這裏守着重病的病患,為他們診脈治療,忙得腳不沾地!”縣令的話語裏,滿是感激與敬佩。

“哦,對了……不止如此,城外硫黃熏蒸之法,也是這位先生提出來的。可以說若是沒有他,漣和絕對無法治理好這次的鼠疫。”

說完,縣令連忙朝着文清辭和宋君然招手說:“兩位先生,煩請過來一趟。”

禾梁郡守的視線,随着縣令的話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他不由皺眉,上下打量了這個古怪的大夫一眼。

在這個時候,禾梁郡守等兒子已經率先開口了:“你說這藥方是他一個人開的?硫黃熏蒸也是他提的?”

“是,大人。”

“他就這麽有能耐?”身着綠衣的男子,話裏帶着幾分懷疑,“怎麽所有的功勞,全落在他的身上了。”

漣和縣令小心翼翼地擡起頭,有些不解地朝着這位貴人看去,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對方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呃……”他張開了嘴,又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才好。

這個時候,一邊的禾梁郡守笑着撫了撫胡須,思考片刻沉聲說:“這藥方,自然是他開出來的。功勞自然不能不報。”

“但是我看這硫黃熏蒸之法,就不必是他了。”

和在漣和當了一輩子縣令,在這方面非常遲鈍的葛章通不同。

一邊同樣處于空地之中的禹冠林,則完全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了。

他上前走去,拱手向禾梁郡守行了一禮,然後意味深長地說:“郡守大人,是想讓貴公子承了此功?”

禾梁郡守認得禹冠林。

在他的印象中,禹冠林應當是一個很識時務的太醫才對。

他今日說話……怎麽帶着明顯的嘲諷?

甚至不講規矩地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說了出來。

禾梁郡守來漣和縣,除了給自己邀功請賞外,更重要的是要找些功績,安在他的兒子的頭上。

他兒子完全不懂醫術,說那藥方說是他所開,一定沒有人會相信,可是用硫磺熏蒸這個方法就不一樣了……

和已經略微覺察出不對勁的父親不同,禾梁郡守之子一臉理所應當的朝禹冠林說:“本公子配不上此功嗎?”

“哈哈哈配得上或配不上,可不是老夫來定的,”禹冠林那雙渾濁的深褐色眼睛,将這位公子上下打量一番,末了說道,“等到巡官大人回來,郡守大人直接去找他說不就成了。只要巡官大人願意點頭,這件事不是輕輕松松嗎?”

其他年輕太醫,早就将謝不逢對文清辭的好看在了眼裏。

更別說他們本來就站在文清辭這一邊。

看到眼前這一幕,衆人全忍不住期待起了一會的好戲。

禹冠林尚且有些表情管理,這些年輕太醫,可就不一樣了。

他們看向禾梁郡守和他兒子的眼神,一個比一個嘲諷。

對方當即便發了火。

身着綠衣的肥胖男子,快步走到了文清辭和宋君然的身邊,一臉嘲諷地看向兩人:“怎麽,江湖郎中不懂得如何行禮嗎?”

接着,又皺眉看向文清辭頭頂的帷帽:“戴着這樣的帷帽面見郡守,哪裏符合禮制?還不快快脫帽!”

顯然他是将從那群太醫處得來的話火氣,全發到了文清辭的身上。

漣和縣上的雲層越來越厚。

空氣悶沉又壓抑,叫人呼吸困難。

文清辭淡淡地瞥了對方一眼,像沒有看到他在自己身邊一樣,轉身提起了放在一旁的藥箱便要走。

殊不知正是這樣的無視,徹底将對方激怒。

“我在同你說話!”身着綠色官服的男子說完便向前走了一步,擡手想要将文清辭的圍帽拉掉。

而文清辭也随之側身,試圖将他的手擋在一邊。

就在這個時候——

一支羽箭破空而來。

像一點疾雨,刺穿了沉悶的空氣。

不等人反應過來,便重重地刺入了綠衣人的肩胛之中。

“——啊!!!”

禾梁郡守之子當下便捂着傷口,踉跄幾步,大聲尖叫着轉身:“是誰射箭!去給我将他拿下——”

鮮血汩汩湧出,剎那間便染紅了一半的身體。

那羽箭殘破,箭尖老鈍,是街邊孩童玩鬧用的那種。

它完全是靠力量,生生戳入地上人的骨頭裏的。

刺眼的鮮紅吓得禾梁郡守當下便踉跄了幾步。

要不是縣令在一邊扶着他,恐怕他已摔倒在地。

守在縣衙署外的官兵,随着郡守之子的命令提起武器,齊刷刷朝着長街另外一邊看去。

原本已進了屋的漣和縣人,早不知在什麽時候走出來看起了熱鬧。

這一刻他們也随着官兵一道,看向了那個方向。

——長街的盡頭,數百米外,一身黑衣長發束起的謝不逢,正握着一把木弓,冷冷地看向此處。

他的眼眸裏,滿是殺意。

琥珀色的眼瞳,從人群之中掃過。

剛才已經拿起武器要将他拿下的士兵,竟整齊劃一地愣在了原地。

謝不逢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非但沒有收手,甚至于還在這個時候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弓箭。

他的目光漫不經心。

……謝不逢刻意放緩了動作,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心玩弄獵物的貓科動物。

“還愣着做什麽!”遠處,只關注自家兒子傷勢的禾梁郡守只看到官兵一動不動,他厲聲道,“給本官将他拿下!”

漣和縣衆人的心,也在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巡官大人與眼前這個人,到底誰的官比較大?

……但俗話說得好,強龍難壓地頭蛇。

就算巡官大人的官職大,恐怕也難在這裏讨到好處。

禾梁郡守回頭命令道:“——都愣在這裏幹什麽?”

可是這一回,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竟又有一支羽箭破空而來。

“啊!”

這一箭再一次從側邊戳入了同一個傷口。

凡在縣衙署邊的人,全都聽到了“嘎吱”一聲。

這一支羽箭,徹底碾碎了那人的肩骨。

“爹,爹……救我,救我……”

禾梁郡守瞬間目眦欲裂。

“去把他拿下!”

“何人——”他強撐着站了起來,睜大了眼睛向長街的另外一邊看去。

也正是這個時候,黑色駿馬上的年輕男人,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弓箭。

縣衙署外的紫衣郡守瞬間面如土色。

“這,這……怎麽可能……”

謝不逢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黑色勁裝,背後只跟着四個同樣身着常服的侍衛。

禾梁郡守帶來的官兵猶豫了一下,再一次握緊手中的武器,慢慢向前而去。

然而還沒等他們靠近,就見剛才還一臉怒火、恨不得将來人扒皮抽筋的禾梁郡守竟然顫抖着身子,“咚”的一下雙膝跪在的地上。

縣衙署外瞬間鴉雀無聲。

一身紫衣的禾梁郡守緩緩趴跪下地,用因恐懼而變調的聲音顫着說:“吾,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語畢,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等擡頭的時候,他臉上已滿是鮮血。

寂靜間,不遠處的天邊,突然生出一陣隆響。

一聲驚雷,喚醒了空地邊的所有人。

吾皇,萬歲?

……禾梁郡守他将,巡官大人認成了皇帝?

漣和縣衆人還沒有反應過來。

同樣處于空地之上的太醫們,居然也随着對方一起跪在了地上:“吾皇萬歲——”

聲聲“萬歲”如驚雷,炸醒了整個漣和。

周圍人如夢初醒般跪在了地上,随着太醫們一起,向馬上的年輕人行禮。

文清辭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不該繼續站在這裏的他,連忙學着衆人的樣子朝謝不逢行禮。

但就在下一秒,長街另一邊的謝不逢突然打馬向前。

如一道黑霧,不過瞬間就彌散了過來。

又一陣驚雷閃過天際。

不遠處的山中,暴雨傾盆而下。

謝不逢在這一刻翻身下馬,丢掉手上的弓箭走了過來。

他緩緩俯身,無比溫柔地将文清辭扶了起來。

此時空地之上,千百人皆跪地不起。

只有文清辭與謝不逢獨站此處。

謝不逢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在文清辭的耳畔呢喃:“愛卿免禮。”

淡淡的苦香,在這一刻沖破檀香的禁锢,湧入了謝不逢的鼻尖。

兩人的氣息,于頃刻間糾纏不分。

江湖郎中是不能被稱作“愛卿”的。

能配得上這個詞的人只有……太醫文清辭。

不遠處,宋君然在這一瞬間咬緊了唇。

作者有話說:

師兄:逃,馬上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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