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數架裝飾華麗的複篷馬車, 緩緩駛入雍都。

車角的銅鈴,随颠簸輕輕晃動,發出一陣陣悅耳的脆響。

遠遠聽到這聲響, 路中百姓便向街道兩邊四散而去。

夏末暑氣不消,聒噪蟬鳴與街巷上的吵鬧, 硬生生将人拖回了紅塵之中。

馬車穿入宮門,一路不停,等文清辭意識到的時候, 太醫署熟悉的院門已經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與記憶裏稍有不同的是,此時院外的宮道上,站滿了侍衛。

“陛下目前暫居此處, 請您這邊走。”

侍從擺好馬凳, 拱手彎腰向車內行禮。

幾息過後,蒼白纖長的手指輕輕撩開轎簾。

停頓片刻, 文清辭緩緩擡眸越過侍從, 向遠處熟悉的建築看去。

夏末時節,百歲玉蘭屹立院中,入眼一片濃郁翠意。

樹下樓院丹楹刻桷, 處處透着精致。

微風拂過, 撩動着驚鳥鈴,發出一陣……早已銘刻在了他心底的聲響。

文清辭不由恍惚了一瞬。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自己最終還是回到了雍都。

雖然早就已經下了決心,但一踏入這座皇宮, 宋君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的事情……以及文清辭去年一身鮮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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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宮殿, 曾與他的所有噩夢有關。

馬車還未停穩, 宋君然便躍了下去, 快步向文清辭走去。

沒想下一刻, 便有侍從緩緩擡手,将宋君然攔了下來。

對方略顯為難地朝他拱手行禮,極其不好意思的說:“抱歉,陛下特指這位頭戴帷帽的大夫診療。稍後吾等便送您去其他宮室休息,望您理解,”

宋君然随之蹙眉。

這時,文清辭也踏着馬凳走了下來。

他緩緩回頭,朝一臉擔憂的宋君然說:“師兄放心,我會處理好此事。”

文清辭的聲音輕柔而坦然,似乎已下定決心。

……師弟雖大部分時間都很好說話,可凡是決心去做的事,卻沒人能将他攔下。

例如當年執意入宮報仇。

宋君然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

“……好,那你切記我之前說的那些話。”他又簡單叮囑了文清辭兩句,終于随侍從一道去往了另外宮殿。

馬車伴着鈴響,駛離了太醫署。

沒了遮擋,宮道瞬間開闊起來。

“先生,這邊請——”

見宋君然離開,站在一邊的侍從總算松了一口氣,他連忙上前帶着文清辭向內走去。

“好。”

夏末的暖風,托着帷帽上的白紗,從文清辭的臉頰邊蹭過。

如同溫柔的撫摸。

踏入太醫署院門的那一刻。

文清辭不要自主地擡頭,朝門匾處看去。

原本懸着“藥生塵”三字木匾的位置,此時空蕩一片。

顯然,這個院子的确已如世人所說那樣挪作他用。

文清辭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為報仇而活。

行醫治病、謀劃入宮,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記憶恢複後又一心處理鼠疫,無暇思考別的問題。

他在醫學上有多成熟。

在情愛上便有多懵懂。

直到坐上回雍都的馬車,車上少有的幾日空閑,終于逼迫文清辭冷靜下來,思考清楚——

自己回雍都,并不只是為謝不逢診病的。

身為醫者,文清辭平日裏用盡一切辦法,探究病症本源。

不僅僅是為了治病救人,更是為了告慰每一個亡靈,不讓他們稀裏糊塗死去。

“清醒”在身為醫生的他看來,比什麽都要重要。

因此,現在文清辭唯一能夠确定的是:自己不願意糊裏糊塗地度過這一生。

想到這裏,他不由咬緊了牙關。

躲避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文清辭已然意識到,謝不逢對自己而言……或許是不同的。

但是這種“不同”,究竟是什麽?

從醫二十年的本能,逼迫文清辭清醒下來,去尋根究底。

死過一次的他,格外清楚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這一次,文清辭要給自己一個機會想清楚,自己對謝不逢……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

“這座宮苑原是太醫署,”侍從一邊帶文清辭向內走一邊說,“因此整座宮苑分前後兩院……陛下一直于前院理政。”

“近日養病,也在側殿。”

文清辭緩緩點頭。

太醫署雖然不大,但是建築精妙,并不像太殊宮大部分宮苑一樣為對稱結構。

正說着,一人行便走到了一條岔路邊。

侍從擡手,正要為文清辭指路。

沒想他竟非常自然地轉過了身,朝着側殿所在的位置而去。

這……

侍從不由愣了一下。

他怎麽覺得這位大夫,像是很清楚太醫署的構造似的?

來不及多想,兩人已走到側殿門口。

侍從停頓片刻,轉身再一次向文清辭行禮道:“先生請,陛下正在此處等您。您且進去,直接診脈便是。”

“進殿後直接診脈?”文清辭不由追問。

謝不逢病的有那麽嚴重嗎?

侍從如實點頭:“是,先生。”

說話間将手落在了木門的花格之上。

他的話音剛一落下,雕滿花飾的木門,便“吱呀”一聲敞了開來。

下一刻,淡淡的熏香氣便混着濃重的藥香撲面而來。

別緊張,別緊張,只是診個脈而已。

文清辭猶豫片刻,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準備後,終于呼吸握緊藥箱的把手走了進去。

侍從不知何時退下,将雕花木門緩緩阖起。

文清辭眼前的世界,驟然變暗。

明明是來過無數次的太醫署側殿,但此時立于其中,文清辭竟然覺得陌生。

他的腳步不由一頓,等眼睛稍微适應黑暗之後,方才重新邁步,向前而去。

空曠的側殿中,只剩下文清辭的腳步聲,在一遍遍回蕩。

他的心髒仿佛也在這一刻,躍入了嗓子眼中。

文清辭憑着記憶向前走去。

殿內的龍涎香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重了起來。

太醫署側殿不大。

但此時門窗緊閉,往內走半步,視線便會随之暗一分。

再加有帷帽遮擋,沒走幾步,文清辭便差不多是在摸着黑向前了。

他隐約覺察到,自己的身前有一道長階。

想起侍從出門前說的話,文清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緩步踏上了長階。

恐懼源于未知。

明明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此時視覺被強行剝奪,只身陷入黑暗之中的文清辭,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甚至于害怕了起來。

—— 這一刻的自己,仿佛走向祭臺的羔羊。

在這個念頭蹦出的同時,文清辭額間突然觸到一片陌生的冰涼,一直緊繃着神經他,終于忍不住驚呼出聲:“啊!”

同時,身體重重一顫,下意識向後退到了長階之下。

緊接着,文清辭的耳邊忽然噼啪作響,如暴雨疾落。

他不由自主地喘息了起來。

站定之後文清辭終于意識到,自己方才不小心撞到的,似乎是一道珠簾。

“……陛…陛下?”文清辭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試探性叫道。

他的聲音在側殿內飄蕩,直至消失都未能收到答複。

停頓片刻,文清辭只好再一次鼓起勇氣:“陛下,您在這裏嗎?”

文清辭的耳邊,依舊靜默。

謝不逢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了嗎?

這可怎麽辦。

房間裏遲遲沒有人回答。

猶豫一會,文清辭只好再次深吸一口氣,提着藥箱向前而去。

木質的長階,随着文清辭的腳步聲發出輕響。

鼻尖的龍涎香愈發重。

他再一次登上了長階,在靠近珠簾的地方停下腳步,将藥箱放到一旁,摸索着尋找燈架。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文清辭的耳邊又一次生出一陣輕響。

珠簾突然被人撥了開來!

文清辭下意識想要後退。

同時強行咬緊牙關,将驚呼吞咽入腹。

然而等他反應過來之時,已然來不及了。

并不溫柔的龍涎香,如狂風一般,在這一刻襲了上來。

不等文清辭躲閃,本應重病的新帝竟緩緩伸手穿過珠簾,向他而來。

他一只蟄伏在叢林中的毒蛇,在靜默間,便将帷帽上的白紗纏繞在指尖。

文清辭的呼吸,徹底亂了。

右手的手指,下意識攥緊了寬大的衣袖。

他只依稀覺察到……那人冰冷如蛇信的指腹,正摩挲着手下的紗簾。

文清辭閉上了眼睛。

停頓幾刻後,那蛇似有些不舍地結束了對獵物的愛撫。

他緩緩擡手,一點點将帷帽纏落。

白紗蹭着文清辭的面頰,滑落、墜地,發出一陣輕響。

那張面孔,終于徹徹底底地暴露在了簾後人的眼前。

鴉羽般濃長的睫毛,正随着文清辭的喘息而輕顫,

細直的鼻梁下,是泛着一點淺紅的薄唇。

……額間的朱砂,還是那樣的鮮紅。

珠簾背後早已适應了黑暗的人,正無比貪婪地用視線描摹着他的面龐。

下一秒,文清辭那因無力而垂在身側的左手,忽然被人輕輕地牽了起來。

十指暧昧交纏。

“——放手,謝不逢!”

文清辭終于忍不住,叫出了那個名字。

然而不等他擺脫,珠簾背後的人就突然用力,文清辭也随之失去重心,向前傾倒。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堕入了冰冷的懷抱之中。

這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寬大的手掌,緊緊地貼在文清辭腰後。

徹底切斷了他的退路。

兩人的胸膛,也随之貼在了一起。

此刻,文清辭不但嗅到了龍涎香,甚至還透過薄薄的衣料……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胸膛上的肌肉起伏。

以及冰冷的體溫,和快到不正常的心跳。

亂了,一切都亂了。

文清辭的耳邊只剩下了混亂的呼吸。

一時之間,他竟分不清這呼吸聲究竟是屬于自己,還是屬于謝不逢?

沉默不知多久。

謝不逢終于如回應一般,貪婪地念起了他的名字。

“文清辭。”

“清辭,清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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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長的睫毛,如蝶翼一般輕輕顫了兩下。

文清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适應了黑暗的他終于看清——原來謝不逢就坐在珠簾背後。

方才的一切,通通發生在他的呼吸之間。

謝不逢沉默注視着自己向他走來。

注視着自己……落入他的懷中。

下一刻,謝不逢突然松開了文清辭的左手。

也不等他緩一口氣。

謝不逢的只手又滑至腿窩,将他托抱了起來。

等文清辭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斜斜地坐在了謝不逢的腿上。

“……”

文清辭耳邊,“嗡”一聲響了起來。

大腦也在這一瞬間空白。

來時的計劃和打算,全在此刻被抛到了九霄雲外。

恍惚間文清辭意識到,自己明明要比謝不逢年長近六歲,可是此時竟被他如抱孩子般,輕松擁入了懷中。

謝不逢的手臂結實有力。

……他早已不再是初遇時的少年。

他是一個成年人。

一個……有欲望的成年人。

“陛下,請您放開我!”文清辭咬牙厲聲道。

然而因為這詭異的姿勢,開口之後,就連文清辭自己都覺得他的聲音裏滿是心虛。

果然,謝不逢并沒有聽他的話。

已不再是少年的謝不逢輕輕将下巴,搭在了文清辭的肩上。

他搖了搖頭,如呢喃一般在文清辭的耳邊說:“不。放開你,你便會走。”

低沉的聲音,如紗從文清辭的心間掠過。

說話間,謝不逢的額,也自文清辭的耳垂上蹭了過去。

文清辭的身體,随之輕輕顫了一下。

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不同于冰冷的體溫,謝不逢額頭正散發着高熱。

他發燒了嗎?

文清辭的聲音不由自主變柔了一點:“陛下,先放開我。”

“……我回雍都,就是為了給陛下診病。陛下不放開我,我還怎麽把脈?”

“請陛下放心,臣不會……不告而別。”文清辭咬了咬牙說。

“真的?”

“千真萬确。”

得到自己想要的承諾之後,謝不逢終于依依不舍地松開了手。

他将唇貼在文清辭的耳邊,輕聲道:“好。”

文清辭不由松了一口氣。

重獲自由之後,已經逐漸适應了黑暗的他,側身向一旁看去。

接着快步走向燭臺,點燃了燈火。

一點搖曳的暖黃燭光,不足以填滿整間宮殿。

卻為這裏平添了幾分暧昧。

叫人的心神也随着燭光一起搖晃。

謝不逢坐在榻上,緩緩擡起手腕。

文清辭頓了一下,随之将手指放了上去,接着屏息凝神,為其診脈。

自始至終,他都未曾擡眼看謝不逢一下 。

文清辭一心為醫二十年,把脈的方法已經刻入他的骨髓,化為本能。

手指搭上去的那一刻,文清辭的心便靜了下來。

不過十多秒後,文清辭便确定,謝不逢的身體的的确确出了問題。

但是他的脈象極其複雜,文清辭花了許久,才察覺出規律所在。

……指下脈搏不斷止而複作,如雀啄食,接着又如蝦游伴躍。

簡直亂得不成樣子。

文清辭緩緩蹙緊了眉。

恢複了記憶的他,絕不是好騙的人。

按照文清辭的經驗判斷,謝不逢并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最重要的是,依他手腕上雜亂無比的脈象看,謝不逢中的毒絕對不止一種。

謝不逢生來就能聽到人心底的惡念。

有人想給他下毒,簡直難于登天。

……更別提下這麽多毒。

文清辭的腦海之中,突然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謝不逢是自己服的毒。

“陛下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下一刻,文清辭冷冷的聲音,便于殿上回蕩。

沉默片刻,他終于擡起眼,深深地朝着謝不逢看去:“您體內的毒,究竟是哪裏來的?”

文清辭的表情無比嚴肅。

他一點也不喜歡有人用性命開這樣的玩笑。

但此時正值生死關頭,并不是糾結這個問題的時候。

文清辭只得暫時将它強壓在心底。

墨色的眼瞳,如一汪寒潭。

将謝不逢映入其中。

面對着這樣一雙眼睛,謝不逢沒有辦法說謊。

況且……他也不會對文清辭說謊。

謝不逢緩緩笑了起來,雙冰冷的琥珀色眼瞳,也在忽然之間有了溫度。

“清辭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謝不逢輕聲說,“是我自己下的。”

他的語氣非常平靜,仿佛不覺得這有什麽似的。

文清辭咬牙道:“我是問您的毒藥,是從哪裏來的?”

“這不是鬧着玩的事,要想解毒,必須先知道毒藥是什麽,才可以對症下藥。”

此時他正站在榻前,雙手有些無奈地垂在身側。

坐在榻上的謝不逢,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文清辭的問題。

他忽然向前,輕輕将文清辭的腰擁入了懷裏。

文清辭的腰極細,幾乎一手便能掌握。

此時更是完全被謝不逢所锢。

伴随着這個動作,謝不逢的臉頰緩緩地貼在了文清辭的腰腹旁。

他笑了一下,終于如實回答了這個問題:“是你當初留在太醫署的。”

文清辭:“……”

他瞬間忘了掙紮,一臉不可置信地問:“陛下知道那是什麽藥嗎?知道吃了之後有什麽後果嗎?您是一國之君,怎能用自己的身體,開如此大的玩笑!”

謝不逢輕輕搖頭。

微卷的墨色長發随着他的動作,從文清辭的腰腹上掃過,引起一陣戰栗,甚至差一點令他懷裏的人脫力。

文清辭用手抵在謝不逢的肩上,試圖将他推開。

但謝不逢卻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般。

“玄月丹、赤火丹、離殒丹……”謝不逢喃喃開口,似是在回答文清辭的問題,“我知道,若不是因為我曾飲過你的血,早就死了無數次。”

那陣聲音伴随着輕震,自腰腹傳遍文清辭的身體。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本被謝不逢帶到漣和的《杏林解厄》。

……自己離開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裏,謝不逢似乎是将自己留下的醫書翻看了一遍。

他并不是無知無懼。

而是明知故犯!

文清辭的語氣從未如此冰冷:“陛下,您瘋了嗎?”

不像“天慈”,神醫谷的其他毒藥,并不是無解之毒。

可是謝不逢将這麽多丹藥混吃,他就不怕真的出什麽事嗎?

在這一瞬間,文清辭已經飛快在腦內思考起了解毒的方法。

以及分析這幾味毒混用,會出什麽問題。

謝不逢沉沉笑了起來。

他從文清辭的臉上,看出了擔憂與焦慮。

他知道,自己病了。

自己的心中,生有魔障。

——他在這一刻向文清辭求救。

為保溫保濕,太醫署諸殿的牆壁,要厚于別處。

它矗立于此,将一切聲響隔絕在了殿外。

文清辭的耳畔一片寂靜,仿佛此刻整個世界上剩下了自己和謝不逢兩個人。

見謝不逢遲遲沒有開口。

文清辭總算忍不住道:“陛下,你……”

然而幾乎是同一刻,謝不逢便忽然擡頭仰望向文清辭,同時輕輕将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将他的話攔在了唇邊。

“清辭,聽我說。”

“……我最後悔的,便是在去北地之前、在回雍都之後,沒有在第一時間,将心意與你道明。”

謝不逢的眼神,在一刻變得無比脆弱。

文清辭的心,随之一空。

身着黑色錦袍的少年帝王慢慢起身,将文清辭緊緊擁在了懷中。

這個擁抱,不帶半點的情色意味。

“我喜歡一個男人。”

“……喜歡上了一個叫文清辭的男人。”

這句話少年時的謝不逢也曾說過一遍。

但當這句話從已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個頭還要多,甚至能輕易将自己抱在懷中的帝王口中道出時,立刻多了幾分難以忽視的嚴肅與認真。

謝不逢清清楚楚地說出了他的名字。

文清辭再也不能像當年一樣裝傻、逃避。

停頓片刻,謝不逢緩緩低頭,輕吻文清辭的發頂。

他終于徹底不再僞裝。

将那顆流淌着複雜血液的心髒,捧了出來。

“我對你有愛欲,貪欲,甚至還有一些……卑劣的念頭。”

冰冷的手指,從文清辭微微發麻的左臂上劃過。

他說:“我想起了長原那一晚。”

“……甚至在那之後,還想對你做更加過分的事。”

文清辭的身體輕輕顫,他不由側過身,想要躲避。

但謝不逢卻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今天的謝不逢放肆至極,他再一次将唇貼到文清辭的耳畔,吐出了幾個自己從前壓根不敢在文清辭耳邊說,唯恐吓到他、玷污他的句子來。

謝不逢的聲音細如同呢喃。

但側殿實在太靜了,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文清辭的心中。

文清辭努力開口,想要轉移話題。

謝不逢就像猜到他要做什麽一樣,直接将他的薄唇捂在掌下。

“宋君然一定沒有告訴你,當日我們為何在院內劍拔弩張。”

他笑了一下,閉上眼睛将那日發生的事通通說了出來。

剎那間,文清辭原本略微麻痹的左臂,如被火稍燎一般發起了燙。

謝不逢……他的确是個瘋子。

文清辭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他瞬間心亂如麻。

說完這一切後,謝不逢終于停了下來。

此時文清辭的耳邊,只剩了淺淺的呼吸聲。

沉默半晌,謝不逢終于将手放了下來。

他如釋重負般看向文清辭,在這一刻,道出了今日自己最終的目的:

“所以你……現在會讨厭我嗎?”幽微的燭火,印在了謝不逢的眼底,他看上去小心又緊張。

謝不逢緩緩松開了文清辭。

“你對我說這些,究竟是想要做什麽?”文清辭努力調整呼吸,艱難問道。

那雙向來看不出什麽情緒的黑瞳,竟在這一刻清楚地洩露了主人的情緒。

不安、緊張、迷茫。

……謝不逢假若想逼自己救他,大可以将這一切藏在心底。

他為什麽要這樣說?

為什麽要告訴自己這一切。

“只是想告訴你,你方才想救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很危險,有很多卑劣的念頭。除非身死,都無法放下執念。”

“我怕我……做出什麽令你厭惡的事來。”

例如去松修府,直接派大軍在山林中尋到神醫谷所在。

他怕自己真的失控。

怕理智的囚牢,困不住心中的瘋狂的野獸。

說到這裏,謝不逢的心竟不由一痛。

只要一想到“文清辭厭惡自己”這個可能,他便無比緊張,無比害怕。

謝不逢注視着文清辭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若你厭惡我,不想再見到我。今日甚至随時都可離開雍都,我絕不會阻攔、幹涉。待我自食惡果、毒發之後,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人會牽絆你的自由。”

“至于今日的一切,你便權當我是任性吧。”

文清辭的聲音無比幹澀:“為何說是任性。”

謝不逢的目光向北方落去。

他說:“當初攻打北狄的時候,我有無數次差點戰死于沙場。”

“彼時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遺憾。”

文清辭的目光,終于迎了上去。

他聽謝不逢說:“遺憾死之前都不能見你一面,再同你好好告個別。”

說話間,這位年輕的九五之尊眼中滿是眷戀。

“所以,假如你真的厭惡我,再也不想見到我。”

“那麽不要躲,也不要再不告而別,好不好?”

“就在今日,同我好好地道個別。”

這一瞬間,文清辭突然忘記了怎樣呼吸。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眼圈也在頃刻間泛紅。

從醫一世,文清辭從未懼怕過“死亡”。

甚至曾日日與死亡相伴。

他以為自己早能坦然面對這個問題。

同時能坦然接受,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死亡”的結局。

可是這一刻。

在謝不逢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

文清辭卻忽然想明白了今日的第一個問題。

——自己不想讓謝不逢死。

哪怕他說了這些,自己也同樣不想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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