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營養液加更 (1)
文清辭頓了一下, 緩緩将筆擱到一邊,下意識朝門外看去。
而他身邊的太醫,卻仍有些呆滞地盯着書案上寫滿了字的紙張, 沒有從中反應過來,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 太殊宮的大人物,今日竟齊聚于此。
——文清辭剛才對他說的那番話,太過驚世駭俗。
太醫說的“偷師”并非開玩笑或是說說便罷。
擔心文清辭真的不願留在雍都, 替謝不逢治好病便離開。
太醫便趁着每一次送藥的機會,和文清辭談論醫道,請對方為自己答疑解惑。
他不僅自己問, 且還将同僚的問題整理成冊, 拿來一起問。
前幾日,宮外有位三品大員腹痛難忍、惡心嘔吐, 在家卧床不起。
宮中太醫前去看後, 開了幾副藥都沒太大用。
這便只好拜托他,将記錄及其詳細醫案,拿給文清辭看。
在太監的通報聲傳來之前, 文清辭剛剛在紙上寫下“膽腑郁熱, 結石盤踞”的診斷。
同時在以柴胡為主的仲景方上增加劑量,開了第一劑藥。
至此, 一切還算正常。
開完藥後,文清辭補充了一句:“用此方, 可以緩解腹痛, 體溫也會逐漸正常, 但并不能根治疾病。”
“那要如何才能根治?”年輕太醫不由追問。
文清辭停頓片刻回答道:“必須将膽囊切除。”
“切, 切除?!”
這位同僚, 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這種玩笑可是開不得的啊!
經歷漣和一事,他雖然已經大部分人一樣,逐漸接受了剖解屍體探查病因的方法。
但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從一個活人的身體裏取出器官的事……
就算将倫理綱常丢到一邊。
開膛破腹之後,人還能好好活着嗎?
此舉究竟是救人,還是要命!
文清辭的話,在這個時代的人耳中太過荒謬、不切實際。
甚至稱得上瘋狂。
年輕太醫的後背驟然一涼,他忽然想起了那位被稱作“仙面羅剎”的文太醫……
現在看來,自己身邊這位或許不只是身形像他,就連做事也有幾分相似。
他下意識想要觀察文清辭的表情,卻被帷帽所擋。
但文清辭已經從他剛剛的語氣中,讀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并非玩笑,”文清辭一邊說,一邊将自己的最終診斷,珍重寫在了紙上。
自此,年輕太醫徹底呆立在原地,動都無法動彈。
直到太監的聲音自屋外傳來,文清辭輕輕拍拍他的手臂,壓低了聲音說:“走,出去迎駕。”
這是太殊宮的規矩。
“啊?”太醫愣了一下,終于反應過來的他慌忙點頭,“好,好……”
語畢,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強壓下心中的不适,和文清辭一起向耳房外而去。
太醫署前院的人不多,此時所有人都走出殿外,彎腰候在了院邊。
傍晚的陽光,将影子拉得格外長。
站在文清辭身邊的太醫,在等候貴人前來的同時,不停地偷瞄身邊的人,企圖從文清辭的身上看出幾分異常,或是等待對方朝自己說,剛才那番話不過是玩笑而已。
然而文清辭始終表現得和以往沒有什麽兩樣。
腳步聲漸近,穿着棗紅宮裝的太後,終于與惠太妃還有衡王謝觀止一道,出現在了文清辭的視線之中。
在衆人行禮之前,她便開口淡淡道:“免禮。”
并伴着“謝太後恩典”的聲音,帶人朝側殿而去。
雖然免了禮,但是在前殿當值的衆人,仍需站在這裏候駕。
太醫署前院不大,側殿的門也敞着。
門內的話,零零散散地傳至衆人耳邊。
……
今日慧太妃格外殷勤。
“……哀家聽聞,陛下前陣子龍體抱恙,特從廟裏求來佛像,替陛下祈福。”
“太妃有心了,”謝不逢的語氣與平日沒有太大區別,“此番實在是勞煩。”
說話間,慧太妃也擡頭,默默地朝珠簾後看了一眼。
隐約見到謝不逢氣色還好後,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氣。
見謝不逢和自己客氣,慧太妃忙道:“陛下乃一國之君,身體也是國事,何談勞煩。”
廢帝死了,慧太妃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樣裝下去。
她的語氣雖然還是有些誇張,但是神情卻比往常平和了許多。
顯然,這才是慧太妃平素的樣子。
客氣過後,她還不忘拉近距離追問一句:“不知陛下現在如何,可還有不适?”
謝不逢緩緩旋了旋手中的茶盞,目光穿過珠簾,向窗外落去。
停頓幾刻,搖頭道:“朕在漣和遇到一位郎中,多虧了他的照管,此時已恢複了大半。”
确定謝不逢的身體并無大礙,一定能撐到冊封,慧太妃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時,站在她身邊,一直沒有說話的謝觀止突然開口:“沒想到一個江湖郎中,竟有如此的本事……”
說話間,他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雙手。
畢竟差一點就死于對方手下,謝觀止到底還是有點害怕謝不逢的。
謝不逢挖棺時順手釘在他身邊的那把劍,給謝觀止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
回到雍都後,他連着做了幾個月的噩夢。
這陣已經刻入魂靈的懼意,逼着他将後面的話咽了回去——不知道與文太醫相比,誰的醫術更好一些?
謝觀止忍着沒有說出最過分的那句話,但是下一秒,慧太妃還是一臉緊張地朝珠簾後看了過去,試圖看清謝不逢的臉色,判斷他有沒有生氣。
……自己這兒子,怎麽總是觸謝不逢的黴頭!
怪不得自己說要來看謝不逢的時候,他答應得那麽痛快。
原來是将算盤,敲在了這裏。
謝不逢和那個江湖郎中的事,早已經傳遍了整個雍都。
慧太妃當然也有聽聞。
但無論他究竟只是“代替品”,還是說謝不逢真的動了真情,那都是謝不逢的私事,與旁人沒有一點關系。
沒想謝觀止沒有問出有關文清辭的問題,謝不逢竟然點了點頭,主動提起了那個人:“清辭也是江湖之人。”
他的語氣非常自然,完全沒有一年多前那瘋狂的樣子。
甚至不再将“文清辭”視作禁忌,好像真的……放下了一樣。
聞言,謝觀止不可置信地擡起頭,向謝不逢看去。
他雖也覺得謝不逢變“正常”,不再執着于一個死人是件好事。
但想到之前發生的事,謝觀止的心理活動還是突然精彩了起來。
『當時那樣轟轟烈烈,現在竟然将一個認識不過幾個月的郎中,與他相提并論?再過幾日,豈不是要将文清辭取而代之了。』
『原來他對文清辭,也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是看走了眼。』
說話間,謝不逢正巧将茶杯端起。
伴随着擡手的動作,米白色的羊毛手繩,從他的腕上滑了下去,落入了謝觀止的眼底。
『原來就連這條手繩,都有了新的。』
看到這一幕,謝觀止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點寒意。
……不要沖動,不要沖動。
差點被謝不逢一劍殺死的噩夢,還沒有散去。
但見謝不逢主動提了文清辭,謝觀止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隐晦地說了一句:“将他與文太醫相比……看來陛下是真的很器重這位郎中。”
謝觀止的話表面上是在說兩人的醫術。
實際側殿裏的所有人都能聽得出來,他形容的是另一件事。
慧太妃狠狠地朝謝觀止扔了一記眼刀。
謝觀止卻抿唇低着頭,裝作沒有看到。
“自然,”謝不逢的聲音非但沒有半點不悅,甚至還帶着幾分笑意與眷戀,“在朕眼裏,這世上無人能與其相比。”
無人相比……
謝不逢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了鴉雀無聲的小院之中。
這句話如同表白,亦或者說就是表白。
候駕的衆人,不約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陛下與文太醫的關系,早盡人皆知,所以他這樣說是……坐實了與那位江湖郎中之間傳言嗎?
一時間,衆人竟忘記了掩飾目光中的震驚。
站在院中的文清辭,不由低下了頭。
他并不适應被人這樣看着。
這并不是文清辭第一次聽到謝不逢向自己表達好感。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回,兩人的距離忽然拉遠。
因此文清辭沒有像過往一樣無所适從,而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心髒因為對方那句話,加快了躍動的節奏。
雖然剛剛還在糾結文清辭說得開膛破腹、摘除膽囊的事。
但是在文清辭被衆人打量的時候,他身旁的太醫,還是非常仗義的向斜前方走了半步,将一身月白的文清辭結結實實地擋在了自己的背後。
“謝謝。”語畢,站得有些久的文清辭,不由輕輕地咳了兩聲。
“沒事沒事,”那太醫連忙搖頭,頓了幾秒之後,突然略微提高音量,“當心!”
文清辭下意識朝着空地另一邊看去。
——一只兔子,不知什麽時候從草叢裏冒了出來,跳到了自己的腳邊。
“诶!別跑啊!”下一秒,謝孚尹的聲音,便随着兔子的身影一道飄了過來。
空地上的衆人,不約而同地朝着那個方向看去。
穿着淺粉色宮裝的謝孚尹,在這個時候提着裙邊從小院外跑了進來。
她的背後,還跟着奶媽與明柳,她們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公主慢一點,千萬不要着急!”
“沒事沒事!”謝孚尹擺了擺手,完全沒有降低速度的意思。
眼前的這一幕,曾無數次等于文清辭的眼前上演。
霎時間,文清辭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回到了自己還是“文太醫”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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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不見,謝孚尹長大了不少。
她五官精致,臉蛋紅潤,如小仙童般玉雪可愛。
文清辭看到,謝孚尹的手臂上還挎着一個竹籃,裏面裝滿了幹草和果脯,應當都是用來喂食兔子的。
這只兔子在太醫署裏養了這麽久,早就已經不怕人了。
見謝孚尹然在後面小跑,它還當人是在與自己玩耍。
那只兔子非但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向人群之中鑽了過來。
接着,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幫我抓一下它!”謝孚尹清脆的聲音,自文清辭的耳邊傳了過來。
他愣了愣,轉身向謝孚尹所在的位置看去。
對視後終于确定,謝孚尹剛剛真的是在和自己說話……
文清辭的心情,不由狠狠一揪。
沒事……
他深吸一口氣,反複告訴自己謝孚尹還是個小孩。
她應當是認不出自己的。
停頓幾秒,文清辭終于轉過了身。
“是,殿下。”
和從前只是點頭之交的太醫不一樣,文清辭與謝孚尹非常熟悉。
他下意識壓低了聲音,緩緩俯下身,趁着兔子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用右手将它撈入了懷中,習慣性地用手指揉了揉它的臉頰。
文清辭的左右兩邊站滿了人。
他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認命般抱着兔子,緩步走了出去。
“殿下,給您。”
文清辭緩緩蹲下身,将兔子交到了謝孚尹的手中。
沒有想到,謝孚尹沒有第一時間将兔子接到懷裏,而是皺了皺鼻子,有些疑惑地“咦”了一聲。
……她怎麽覺得這個陌生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苦苦香香的,好像在哪裏聞到過似的。
見謝孚尹站這裏不動,跟在她背後的明柳不由提醒:“殿下,快将小兔子接回來呀。”
擔心她打擾到謝不逢 ,謝孚尹進去待了沒多久,就被明柳她們帶了出來。
小姑娘剛剛還嘟嘟囔囔地不怎麽情願,看到這只兔子之後,便忘了個一幹二淨。
“哦,好!”謝孚尹回過了神來。
文清辭輕輕地将兔子從懷中交了出去。
他的左手仍不能正常活動,動作也因此變得有些僵緩。
那兔子并不安分。
在文清辭将它交出的瞬間,它忽然借力一躍,想要從人的懷抱中躍出。
文清辭下意識擡起左手,想要将它攔下。
但下一秒,他的手便無力地墜了下來。
文清辭的心,驟然一緊。
他立刻起身,打算去尋只兔子。
這一次,謝孚尹終于擡頭,一臉狐疑地向文清辭看去。
她終于想起來了,自己之前曾在文先生的身上,聞到過那陣苦香!
可是……母妃不是說,文先生已經“去世”了嗎?
“等等!”謝孚尹叫住了文清辭,小步跑了過來,站到他的面前。
明柳想攔,都未能攔住。
而恰巧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晚風,忽然不知道從哪裏吹拂而來,輕輕地托起了帷帽上的紗簾。
将它揚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輕柔的紗簾,從文清辭的下巴上蹭了過去。
但是并未将他的面容露出。
周圍的人只看了一眼,便将視線重新收了回去。
然而謝孚尹,卻和他們不同。
謝孚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轉睛地盯着文清辭,連去抓兔子的事情,都忘了個一幹二淨。
和大人們不一樣。
個子只到文清辭腰部的她,在紗簾揚起的瞬間,自下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輪廓
謝孚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叫道:“……文,文先生?”
“是你嗎?”
她的聲音一點也不大,但此時的小院,又太過安靜。
除了側殿裏隐約傳來的談話聲外,衆人的耳旁,只剩下了自己呼吸聲。
文先生?!
公主殿下說的人該不會是……文清辭吧?
文清辭這幾日,在前院自由出入。
守在這裏的太監、宮女還有侍衛,都見過了他。
其中一部分宮變之前就待在太殊宮的老人,也在相處中發現了這位郎中與文清辭的相似之處。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像的話,謝不逢也不必找他當替身了。
因此,謝孚尹這句話說出口後,衆人的第一反應是——公主殿下大概是認錯了人。
文清辭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輕輕搖了搖頭。
但還是個小孩的謝孚尹,哪裏懂得那麽多?
想起對方難以擡起的左臂,她幾乎已經确定眼前這個人就是文清辭。
小姑娘瞬間紅了眼眶,徹徹底底地将兔子的事情扔到了一邊去。
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接着小跑過去,緊緊地抱住了文清辭,不讓他離開:“文先生,嗚嗚……他們都說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我好想你啊……”
這一次,小姑娘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邊。
——包括側殿中,已經看望過謝不逢,準備離開的幾人。
謝觀止不由皺眉,緩緩轉身向着殿外望去。
……
理智告訴文清辭,自己現在應該将謝孚尹推開,裝作不認識她才好。
但是謝孚尹哭到沙啞的聲音,還有停不下來的抽噎,卻無法令文清辭狠下心做出這種事來……
尤其是謝孚尹在哭泣中擡起了頭,用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看向自己的時候。
“嗚嗚嗚……我好想你啊文先生,我和,和哥哥都好想你啊……”
謝孚尹緊緊地摟着文清辭的腰,生怕他又離開。
眼淚似晶瑩的碎珠,從謝孚尹的眼角邊向下墜,止也止不住。
文清辭攥緊鑽進掌心,又緩緩舒展開來。
站在文清辭身邊的年輕太醫,不由咬緊了牙關。
他和這裏的其他人一樣,都以為謝孚尹認錯了人……
自己這位同僚,似乎對陛下也動了真情。
現在又被人提醒“替身”的身份,他可會介意?
想到這裏,太醫便有些不忍。
然而就在他打算鼓起勇氣,安慰一下謝孚尹,順便将這個小公主交給奶娘的時候,文清辭竟然緩緩擡起手,摸了摸小公主的腦袋。
一旁的太醫瞬間屏住了呼吸。
衆人也被文清辭的動作,吓了一跳。
這江湖郎中來了太殊宮這麽久,都沒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抑或是得了陛下恩寵的他,真的以為自己能與公主說得上話了?
“哎呀!”負責照顧謝孚尹的奶娘先急了,“公主殿下,快些回來呀。您,您認錯了人,知道嗎?”她越說聲音越小,但周遭太過安靜,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衆人的耳畔。
連帶着還有謝孚尹的反駁,小姑娘無比固執地搖了搖頭,大聲說:“沒有,我看到了,他,他就是文先生——”
同時哭的愈發傷心。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側殿前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謝觀止一行人,從殿內走了出來。
身着鵝黃色錦袍的他,眉眼之中滿是厭棄。
謝觀止遠遠地看了這邊一眼,壓低了聲音說:“公主別開玩笑了,他……他早就已經走了,您不是親眼看到入殓了嗎?還是少說兩句,讓他安靜些吧。”
他的聲音裏也帶上了幾分鼻音。
說完又将視線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完全沒有将掩飾自己的不屑:“有人不做自己,反裝別人。帷帽戴久了,別忘真的忘記自己是誰就好。”
小孩對于生死的觀念本就模糊。
但謝孚尹還是聽懂了“入殓”這個詞,想到了文清辭被釘入棺中的畫面。
她哭得愈發傷心。
不但拽緊了文清辭的衣擺不讓他走,甚至還抽噎着說:“文先生,不,不要走好不好?我好想你,哥哥也好想你,晚上連覺都,都睡不着……還有,母後和觀止哥哥,他們也想你!”
謝孚尹說不出什麽複雜的句子。
只噼裏啪啦地在文清辭的面前,點了一堆的名字出來。
……他這才知道,原來就連明柳,都曾在寒衣節裏,默默用黃紙疊衣被,記挂着自己。
文清辭撫在謝孚尹發頂的那只手瞬間一頓,接着輕輕地顫了起來。
這個時候,太後和慧太妃也從側殿內走了出來。
看到謝觀止在這裏與一個小姑娘計較,慧太妃當下蹙眉,想要過來叫謝觀止離開。
但是遠遠望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太後的心中,卻忽然一刺。
文清辭。
……果然是他。
“不必。”太後緩緩擡手,将慧太妃攔了自己的身邊。
“……不必?”慧太妃愣了一下,看到太後明顯恍惚的神情與目光,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手腳也在這一刻變得冰涼。
那個江湖郎中,該不會真的是文清辭吧?
但怎麽可能,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不知何時,謝不逢竟也從殿內走了出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再沒有人敢擡頭,更沒有人敢出聲提醒。
衆人莫不膽戰心驚,等待看這場鬧劇該如何收場。
夕陽在這一刻沉入樓閣之中。
侍從皆跪于此,沒人敢離開掌燈。
周圍已是一片暮色茫茫。
今晚是朔月,天空中一片空渺。
只有地上泛着一片月白,如月華墜地。
文清辭揉了揉謝孚尹的腦袋,并輕輕地阖上了眼睛。
停頓片刻,他終于彎下腰,将還在小聲啜泣的謝孚尹抱入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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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沒有人看到,側殿前一身玄黑的年輕帝王,也在這一刻攥緊了手心。
而小公主則緩緩擡手摸了一下文清辭頭頂的帷帽。
——她這樣做只是出于好奇。
謝不逢卻在剎那之間緊張到無法呼吸。
他和文清辭都明白,這頂帷帽代表着什麽。
——它代表着“文太醫”的身份,代表着與這個身份有關的所有枷鎖,代表着文清辭沉重的過往。
沒有人能将帷帽戴一輩子,永遠隐姓埋名。
戴着它的文清辭,終有一日會離開雍都,回到神醫谷。
只有将它取下,文清辭才有留在自己身邊的可能。
似乎是意識到了哥哥的目光有些不對勁。
謝孚尹終于将手落了下來,改抱着文清辭的脖子,小聲哭泣。
但抱着她的人卻站在這裏久久未動,僵立在了原地。
這一瞬,文清辭想了許多許多。
……他向來以為,自己的“死亡”聲勢浩大。
在那一刻就沒有了任何回旋的餘地。
過去的一年也的确如此。
至少在漣和相遇前,文清辭都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雍都,見到故人。
回到皇宮後,他始終糾結,卻未能找到答案。
直到這一刻……文清辭從小姑娘的眼中,看出了無法遮掩的悲傷。
他忽然不想再有人因為自己而難過。
他清晰的意識到,不止如此,自己還想要《杏林解厄》這本書,和那些領先于這個時代的概念,自此地傳播出去。
令世上再無第二個山萸澗。
自松修府來的江湖郎中,做不到這些。
但是太醫文清辭,卻可以。
文清辭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胸膛。
血液也在這一刻,變得滾燙。
文清辭緩緩地抱緊了謝孚尹。
周圍的光越來越暗。
謝不逢不知何緊緊地咬住了唇。
見文清辭半晌不動,方才還在殿上對他訴明愛意、泰然自若的謝不逢,忽然緊張又害怕。
謝不逢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停滞下來。
院內悄然無聲。
謝不逢再次深吸一口氣,終于自嘲一笑,邁步向前而去。
自覺等不到答案他打算将妹妹,從文清辭的懷中抱出。
然而就在腳步聲于院內回蕩的那一刻。
文清辭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他忽然低頭,輕輕朝謝孚尹笑了一下:“公主殿下,您長高了。”
謝觀止在這一剎那瞪大了眼睛。
此時只有謝不逢聽出……文清辭的聲音,正在微微地顫抖。
原來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平靜……
巨大的喜悅,在這一刻将他包裹。
文清辭垂在身側的左手,在夜風的吹拂下隐隐作痛。
但他仍然固執地咬緊牙關,無比艱難地将手擡了起來,接着緩緩把手指,搭在了帽檐上。
月白色的衣袖自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了一片蒼白、布滿了猙獰傷疤的皮膚。
停頓幾秒後,文清辭終于用力,将那頂帷帽摘了下來。
接着,帷帽又因脫力,輕輕地墜在地上,發出一陣細響。
但此時已無人再去關注那頂帷帽。
所有人都将視線,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剎那間,束成馬尾的黑發,在文清辭的背後輕搖。
似黑色的瀑布一瀉而下。
——墨黑的眼瞳、細直的鼻梁,還有泛着豔色的唇,與眉心上那顆鮮紅的朱砂,一起出現在了衆人的眼前。
他的唇邊,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神情淡漠又溫柔,正如當年一樣。
這,這不可能。
文清辭……
他竟真的是文清辭!
原來解了漣和之圍的人,就是文清辭。
怪不得,怪不得……這一切果然只有他能做到。
站在文清辭身邊的太醫身體一晃,差一點便重重地栽倒在地。
夜幕的掩映下,小院中響起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繁星初升,銀河倒挂。
這一切在文清辭的背後,全都淪為了陪襯。
衆人的耳邊嗡嗡作響。
大腦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半晌過去,小院中沒有一個人說話。
最終打破這片平靜的人,仍是文清辭 。
他抱着謝孚尹,緩步向側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謝不逢忽然手足無措起來。
他深深地注視着文清辭,貪婪地在星光下一遍又一遍用視線描摹文清辭的面龐。
然而還未走到殿外,文清辭就停下了腳步。
他輕輕将懷中的謝孚尹,交給了太後。
“孚尹乖,”太後一邊将謝孚尹接回懷中,一邊小聲說,“還記得嗎?文先生的手臂受了傷,換母後抱你好不好?”
哭完的謝孚尹,終于想起了這一茬。
她一邊吸鼻子一邊點頭,轉過身乖乖摟住了母後的脖頸。
就當文清辭想要離開的時候,太後突然開口:“文先生,稍等。”
她的手心,早已經泛出一層薄汗。
于宮中沉浮二十載的她,難得有如此緊張的時候:“文太醫在漣和的善舉,哀家早已聽聞。現下當初的方劑還有定疫的手段,已經傳向各個州府……哀家雖然未曾學過醫,但也知道行醫最忌照本宣科。所以……不知文先生可願留在此處,将這些醫理教給太醫?”
近日太後雖然沒有來太醫署,并不知道謝不逢究竟對文清辭做了什麽。
但是外界發生的事,卻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謝不逢将文清辭的那一套理論,傳播了出去。
這既是為了天下,也是為了他自己。
謝不逢想告訴文清辭,自己可以憑天子之力,完成他的願望。
并想借此将他留下。
這一刻太後終于将它挑明,擺在了臺面之上。
語畢,長舒一口氣,靜靜地看向文清辭。
太後方才那番話并不是命令,而是隐晦的問詢。
這個時代的許多“手藝”都是秘不外傳的,文清辭并未将自己在漣和用了什麽方劑保密,已經是仁至義盡,他就算拒絕也很正常。
太後是刻意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如此問的。
假如文清辭未來不願留在雍都,那自己定竭盡所能,助還他回歸自由。
修剪整齊、染了丹蔻的指甲,不知何時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之中。
意識到母後想要做什麽後,謝不逢突然上前,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文清辭。
他的動作,将衆人吓了一跳。
太後正準備說些什麽,下一刻卻發現,謝不逢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點碎光。
他眼裏有淚。
太後頓了一下,立刻轉身道:“退下——”
“是,太後娘娘。”
短短幾分鐘內,發生了數件大事。
驚魂未定的衆人回過神來,立刻從太醫署中退了出去。
太後也抱着謝孚尹離開了小院。
不過轉眼,小院便空蕩一片,只剩下了文清辭和謝不逢兩個人。
“陛下……”
“先等等。”謝不逢小心翼翼地在文清辭的臉頰邊落下一枚吻。
太後剛才的神情,過分緊張。
雖然聽不到她心中所想,但在她開口之前,謝不逢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來。
他并沒有阻止自己的母後。
在一日日的相處中……謝不逢想要的早已不只是将文清辭鎖在自己的身邊,占有他的身體。
而是想要他也愛上自己。
他向來貪心。
而自戰場上殺出江山的他,更不屑于卑鄙的掠奪。
謝不逢的聲音啞啞的、悶悶的:“我知道,你将我送你的暖手筒撿了回來……從殷川大運河的暴雨中撿了回來。清辭,你是知道那水有多危險的。”
文清辭的心随之一震,左手手臂也突然泛起了麻。
他聽到謝不逢問自己:
“所以,你真的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謝不逢在引導文清辭回憶:“在我告訴你,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的那一刻,你對我究竟是厭惡……還是別的什麽情緒?清辭,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知道答案。”
文清辭的思緒被迫變得清晰。
是啊。
自己并非不知下着暴雨的殷川大運河有多麽危險。
但自己還是将那個暖手筒撿了回來……
哪怕自己清楚,再相見時,自己與謝不逢便是敵非友了。
被文清辭強壓在心底裏的記憶清晰了起來。
他想起,當日謝不逢告訴自己,他喜歡男人的那一刻。
自己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有沒有可能,不像原著裏寫的那樣,親手将謝不逢送上戰場。
文清辭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彼時的自己,已不想謝不逢失望,不想要他難過。
文清辭想要轉身看向謝不逢,但背後的人卻将他緊緊地锢在懷中,不願他轉身看到自己的脆弱。
謝不逢的語氣,再不像平常那樣鎮靜,而是多了幾分無措和慌亂:
“我也不知該怎麽做,我只是想把自己能有的最好的都給你。”
想起衆人談到龍舫、空棺時諱莫如深的表情,謝不逢甚至小心翼翼地說:“你若不喜歡我曾做的事,那我便叫天下人忘記,好不好?”
“……文清辭,再救我一次。好不好?”
明明富有四海、坐擁天下,但此時的謝不逢,卻像是一個在祈求神明度化的凡人。
太醫署外亮起了燈。
燈火傳至此處時,已然衰微至極。
兩人的影子,變得長而模糊。
文清辭緩緩擡手,搭在了謝不逢的手臂上。
他将目光,落在了影子上。
謝不逢的身形,要比自己高大許多。
自己的身影,已完全被他遮擋。
空曠的院落裏,只剩下謝不逢一個人的影子,伴随着燭火而搖晃。
顯得孤寂又可憐。
文清辭的思緒,因為這個事實而亂了起來。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意謝不逢。
那或許并非醫生對病人的在意,更不是臣子對皇帝的在意。
而是一個普通人,對另一個普通人的在意。
……在意他的喜悅與哀傷,在意他的熱鬧和孤獨。
甚至…… 自己也并不反感謝不逢的觸碰與親吻,還放縱他的瘋狂。
感受到身下人的顫抖,謝不逢不再說話。
夜風吹來,帶了一點寒意。
謝不逢抱緊了懷中的人。
在對方氣息再度貼近的那一瞬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