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極樂鳥(四)
四年的時間讓兩人之間變得有些陌生, 可江程的這一別扭舉動,瞬間把那被時光拉遠的距離縮減了。
宋笙其實一直是寵着江程的。
如果不是江程,昨晚出現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普通朋友, 那麽就算對方淋成了落湯雞,他最多也只會借些錢給對方, 讓對方去酒店開個房間休息一晚,而不是将對方直接帶回家。
只是七年前,他對江程的寵會更加放肆, 放肆到江書景都會感到驚恐。
他本以為他們兩人已經很難回到當時那個狀态, 他甚至不知道江程打算在他那裏住多久, 也許一個晚上的時間就足以讓這個男人想通,回到江家。
可所幸, 即使是如此短暫的時間,他們依舊能找回當初的感覺。
宋笙有些忍俊不禁, 他好笑地問:“然後呢,還有什麽想要我做的?別只悶在心裏不說。”
腦袋被宋笙的手輕揉時,江程只是垂着頭, 一動不動地任由他。
宋笙倒不是會把別人的頭發揉得一團亂的人, 揉完了, 就會溫溫柔柔地将那淩亂的發絲一點一點順好。
體貼是刻在這個人骨子裏的東西。
聽到宋笙的話,江程擡了擡眼簾, 幽幽問:“什麽都可以?”
那就是還有的意思了。
宋笙挑起眉梢,道:“你可以說說看。”
只要宋笙做得到, 他就不會拒絕江程。
七年前就是如此。
而江程只是默然地看着他,那雙淺咖啡色的眸子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看了許久, 他挪開了視線:“……你不是想跳舞嗎?”
語罷, 他轉身往牆邊走去, 又靠回到那裏,似乎打算乖乖當一個觀衆了。
想看宋笙跳舞就是他另外想要的東西,還是說他只是在轉移話題?
不得而知,宋笙也不打算當場再追究。
他笑了笑,走到一旁放下包,當着江程的面換了件上衣,雲淡風輕地說道:“節目錄制時間告訴我,我好安排編舞進度。”
牆邊的江程頓了頓,眸色又深了幾分。
“下個月末。”
宋笙換好衣服,打開了音樂,走到了大面的玻璃鏡前,早已料到一般地笑說:“聽起來似乎确實‘時間緊迫’。”
江程沒回話。
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沒必要再提了。
宋笙一練就是三個小時,而這三個小時裏,江程也真就一聲不吭在那看着,全程甚至連靠牆的姿勢都沒怎麽變過。
結束時,宋笙渾身是汗。
他脫掉上衣擦身,期間一直能夠感受到來自身後存在感強烈的一道目光,直直刺在他的背上。
宋笙垂了垂眸,擦幹身體,換回了幹淨的上衣。
孫年早就離開了,葉子和老餘還守在前頭的練舞室裏,就等着宋笙他們出來之後問江程要一張簽名。
兩人喜氣洋洋地圍在江程身邊,而宋笙站在後頭,抱臂看着江程在他們遞來的本子上熟練地簽下一串藝術字體,饒有興致。
江程簽完了,還扭過頭來問了他一句:“你要嗎?”
宋笙一愣,笑了。
這小孩。
走出舞房後,燥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夏季的夜色來得很遲,此時是五點,天色卻依舊明亮。
宋笙打算開車去薄暮,問了下江程接下來的打算,江程看了眼手機時間,道:“晚上有點事情,不和你一起走了。”
“好,如果晚上不打算回來睡覺的話,記得發條消息。”宋笙笑着,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江程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
今天薄暮很熱鬧,烏羊、謝竹和聞涼也一起過來聚了聚。
和過去不太一樣的是,如今類似的聚會裏偶爾還會多出一個人物,那就是燕淮南。
烏羊最開始看燕淮南不太順眼,因為後者這個大直男曾經讓聞涼飽受單戀之苦整整五年,所以每每見到燕淮南他總忍不住挖苦兩句。
可後來看着燕淮南眼巴巴地黏在聞涼身邊,對周圍射向聞涼的虎視眈眈的目光危機感滿滿,似乎沒一次來薄暮是放松的,烏羊又笑死了,直呼活該。
燕總也就乖乖受着,畢竟他也覺得過去的自己是個笨蛋。
今天照例調侃完燕淮南,眼見聞涼又去安撫自家郁悶的老攻了,而謝竹則是在和宋笙讨論想辭職的話題,烏羊閑着沒事幹,問宋笙讨來了電視機遙控機,把酒吧裏那臺不太使用的電視機給開了。
百無聊賴地換了幾個臺,跳到電影頻道時,烏羊停了下來,興致勃勃說了句:“诶,在放《極樂鳥》啊。”
話音一落,幾人當中,宋笙擡了擡眼。
電影剛放了個開頭,主人公阿選在舞蹈教室裏對着鏡子跳舞。
他的身材在男性舞者當中算是相當完美,每一處肌肉線條都是極致的優雅,他在鏡前跳,老師們在門外低聲讨論,贊賞有嘉。
那稀碎的聲響傳入阿選的耳朵裏,鏡子中的他雙眸裏綻放出的光芒飽含着對未來的期待,和對舞臺的躍躍欲試。
開幕的阿選,是一個熱愛舞蹈,對未來充滿憧憬的舞者。
宋笙凝視着電影中的江程,忽然回想起七年前那段将對方帶在自己身邊的日子。
最初他以為江程會是一個很難帶的小孩,性格冷硬,看起來十分難以靠近,大概會是一頭養不熟的小野狼。
卻不想江程很聽話。
不愛理人,卻很乖。
于是教學就顯得順利了起來。
來自小時候的舞蹈經驗其實派不上什麽用場,所幸江程的身體可塑性很強,很好tiao教。
第一次看到那個男孩将腿直直擡起來,舒展着肢體,爆發出蓬勃的力量感與生命力時,宋笙難得地興奮了起來。
他喜歡美的東西。
那些為女性設計的風格迥異的服裝是美的,柔順的光澤亮麗的長發是美的,被極富沖擊感的色彩妝點過的各種各樣的面孔是美的,而沒有任何妝容的人們的面孔本身,亦是美的。
廣袤的大自然之景是美的,樸實無華的大地是美的,山川河流,星辰變幻,他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到處充滿着美麗的東西。
而對宋笙來說,江程亦是美的。
那個男孩身上有着冰冷與炙熱兩種相矛盾的特質,他可以默然疏冷地像是一座伫立在無人之地的寒山,也可以生機蓬勃地像是一團奮不顧身燃燒的火焰。
宋笙很喜歡。
然而在傾囊相授,百般疼愛的同時,宋笙也曾想過,以江程這樣的性格,他到底能否蛻變成一個合格的演員。
越了解江程,就越難想象他化身為另一個人的模樣。
宋笙甚至思忖過,如果江程實在沒法演戲,而江書景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将自己這親侄子引向正路,他倒也不是不可以繼續接管江程。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給江程未來的人生鋪好路。
——直到他在影院中,看到熒幕裏的阿選。
一個憧憬着舞臺,願意竭盡全力的阿選;一個在萬衆矚目中登臺,人生剛抵達最重要的階段,卻在落幕後被街上的車狠狠撞倒的阿選。
他看着電影裏的那個男孩躺在病床上,渾身動彈不得,滿臉絕望地哭泣。
男孩直直地望着陽臺,眼淚不斷掉落,卻連下床、走到窗邊、爬上去,都做不到。
影院裏的人們為他揪心,而宋笙靜靜地觀賞着,內心感到不可思議。
極樂鳥是一種現實中存在的鳥,也是一種意象。
在意象中,這種鳥一生都在飛翔,它們永恒追求着自由與幸福,一生只會落地一次,那就是它們的生命抵達終點的時刻。[注]
電影裏的阿選在短暫的絕望過後,很快遇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老師,那位老師告訴阿選,他還可以再站起來。
如果能再站起來的話,你還會想要跳舞嗎?
這似乎是一件讓人無法想象的事情,就連醫生也以為那位老師只是在對阿選施以精神鼓勵——阿選的情況确實沒有糟糕到毫無生路,只要努力複健,他還是有機會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
可要重上舞臺,這幾乎不可能。
然而老師給了阿選這個可能性。
阿選則選擇,成為一只極樂鳥。
阿選和江程無疑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也許兩人的最終選擇會是一樣,但江程根本不會有痛苦掙紮的過程,他一旦有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目标就會很明确,決不會迷茫。
可江程就是将那樣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人物給演活了。
也是那時候,宋笙意識到,江程永遠可以帶給他驚喜,這個孩子心中的世界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廣闊,并不需要任何人為他鋪路,他就能走好自己的路。
于是後來,看着江程逐漸走進星光閃耀之中,宋笙選擇後退一步,隐于四周的人群裏,靜靜地注視那個男孩一步一步走上屬于自己的神壇。
……
說來也有意思。
《極樂鳥》是一部主講主人公阿選涅槃重生的文藝片,但阿選與他那位同性老師之間的隐晦情愫也得到了同樣廣泛的讨論度。
因為這部影片,江程甫一出道就被人懷疑是否是gay,不過後來他又接了幾個角色,其中不乏有和女性角色chan綿糾葛的,因而他的性向疑雲也漸漸被打消。
宋笙回想起江程和江書景之間那通烏龍,搖了搖頭。
他并不覺得江程會僅僅因為被人騷擾,就心理陰影大到短時間內甚至不願意和江書景見面的程度。
——被騷擾這事固然惡心,但按照江程的性格,他應該會直接揍過去,然後質問江書景到底是什麽意思,這樣一來,誤會就可以被打消,這件事理應不會在江程心中留下任何芥蒂。
果然還是因為騷擾他的是一個gay?
江程別說是性向有疑,他應該是對gay避之唯恐不及……
……不對。
宋笙忽然停了下來。
江程當初在接下《極樂鳥》這部影片的時候,有看出來主人公與老師之間的感情暗線嗎?
真要說的話,他宋笙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gay。
如果真的對gay避之唯恐不及,惡心到甚至會讓他遷怒江書景的程度,那麽江程又何必非要躲到他身邊來?
在業界成長七年,他怎麽着也該有了其他比宋笙更能讓他信得過的朋友。
宋笙眯了眯眼。
也在這時候,手機忽然“嗡”地震動了下,宋笙目光一轉,掃了眼,定在了那裏。
緊接着,同樣看到了那則微博推送的烏羊驚奇道:“我靠,江程人在A市?他半個小時前被狗仔拍到和那個同性戀導演柏寧一起進了一家gay吧诶?”
天菜影帝的消息,同為基佬的薄暮常客們非常關注,立刻有人不滿吐槽:“擦,去的是A市哪家gay吧,是我們薄暮不配嗎?!”
宋笙雙手撐在吧臺上。
他看着那則微博推送,屈起食指,輕輕敲了敲。
臉上若有所思。
作者有話要說:
[注]:極樂鳥意象相關內容引用自百度搜索,後續同樣內容不再做重複的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