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戲如人生,人生如夢(下篇)
夏末的一天,世家公子将宛心等四人聚到一起,這是極為少見的,平日他只在戲臺下坐着。如今他喜形于色,幾欲手舞足蹈,好似少年頑童,失了平日的嚴謹端持,顯得瘋瘋癫癫的。
“今天我得了一個本子,雖然殘缺,但故事、詞曲和人物都是極好的,趕着送來給你們看看,大家商量着排演一出小戲,豈不是有趣?”
衆人接過去一看,卻是一本《紅樓如夢》。開篇便是紅樓十二曲,将主要人物都各各詠嘆一遍,竟全是女子無奈悲歌。
“你們先慢慢看,我趕着出去讓人請些有才的人到府裏,怎麽着也得把這殘缺的部分給補全了才好。”說着急切地便出去了。
“老爺這是怎麽了?吃錯了藥?”綠萍先打破了沉靜,“我看這些詞都悲悲切切的,裏面的人一個個都苦命的很,我可不怎麽喜歡。如今咱們過着太平日子,且高樂着,何苦自己尋晦氣?也不知道老爺怎麽了,這麽熱衷!”
“這可是老爺讓咱們排戲呢。”曉蓉頂了一句嘴,她識字最少,雖然不少複雜的字不認識,大約卻能猜到意思,只覺得寫得很漂亮。
“喲,曉蓉姑娘可真聽話呢!先說好了,我對這個沒興趣。”綠萍斜睨了一眼曉蓉,随手将本子扔到桌上,她可是什麽興趣都沒有,排新戲是最辛苦不過的事情,她才懶怠動。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淩秋淡淡地開口,“知道這十二個人裏沒有你适合的。既然不想辛苦,何不再聰明一點,自己先離了這府裏?”
“嘿!我怎麽沒有合适的?要是我認真點,裏面那個潑辣的鳳姐可不就是給我量身定做的麽?”綠萍重新翻起本子,翻到鳳姐出場一幕,“還有你最後那句話什麽意思?”
淩秋懶得再搭理她,她從來不會把話說第二遍,更別說對着這個她覺得虛僞的綠萍解釋了。
“好了。大家都知道,老爺花了大本錢把我們姐妹安排在這裏,圖個啥,你們不是很清楚嗎?”宛心适時站出來打圓場,“老爺既然說了,我們只好去做。老爺又是那樣求盡善盡美的性子,如今我倒是想着,故事裏那麽多人,就我們四個恐怕不能全部都扮上,大家且回去好好捉摸着,看裏頭那些人物自己喜歡,也能學個一二的,大家再讨論将就的法子吧。”
被這麽一提點,綠萍倒是想起了自己的本分,她是相當清楚老爺把她們養在這裏,不過是想更好地随時聽戲而已,說不定以後還會進來更多的人,又或者老爺在其他的宅院裏也養着許多和她們四個一樣的人。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她再不情願,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可是嘴裏還是忍不住抱怨。
“姐姐不會當真那麽做吧?這麽一出大戲,就靠我們四個輪流上那還不得累死!”
“嘁,原來蕭綠萍你是個嬌嬌小姐,吃不了苦頭啊。”曉蓉得意地看着她,總算扳回一筆,她搖晃着宛心的胳膊,“我可能吃苦了,心姐~不論你說什麽,我都支持你!”
“哼,拍馬屁!我學戲吃苦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呢!”綠萍不屑地将攻擊擋了回去,“我說姐姐,既然老爺真心想排新戲,肯定不會将就。圈子裏長江後浪推前浪,說不定老爺還會從外面請來那些新冒出來的名角和我們串戲啊,姐姐說對不對?”
這話倒是說到了點子上。宛心略微颔首,決定等見到老爺後再提一提,在那之前她們還是可以做些準備的。幾日後世家公子再度出現,告訴她們幾個,自己找到了一個極為談得來的有才公子,兩人一見如故,愛好相同,如今也請了到府裏住着,每日裏抵足而眠、促膝交談,琴酒書畫,商量着要一起把這《紅樓如夢》給補全了。世家公子把那位公子狠狠地贊頌了一通,最後以如寶似玉總結。然後他才分心聽宛心的建議,聽完大喜,拍腿而笑,“好——好一出絕世的大戲!就按你說的去做吧,人你也不用愁,我來辦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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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姐妹幾個便先商量一下各自能扮上的人物吧。”
“說的是。也不拘一兩個,你們盡可以交換着先排練,到時具體再說吧。”
這事便這麽定了下來,宛心當天便将世家公子的話轉達給了其他人聽,大家商量着适合的角色。
“你急什麽,我看你你就扮那巧姐吧。”綠萍似笑非笑地看着躍躍欲試的曉蓉,搶在她前頭說話。
“不要!我喜歡那個湘雲和寶琴。”曉蓉不覺嘟起了嘴,“我才不是小孩子呢。”
綠萍指着她,彎腰笑個不停,“你現在說這話誰信啊!”
曉蓉面紅耳赤,倒像是要争口氣一般,生生地忍住了,轉頭看着宛心和淩秋兩人,“我覺得心姐可以扮上那元妃,寶姐姐也很不錯。那個妙玉倒是挺适合淩秋姐。”
“哎呀,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綠萍見曉蓉不搭理她,哪肯就此放棄,于是接過話頭,“周公子清心寡欲的,說她帶發修行我也信啊。真是冷面冷心冷口,真真再合适不過了!你說是不是呀,周公子~”
“哪裏比得上你。”淩秋突然一笑,晃花了綠萍的眼,她愣愣地反問,“這話怎麽說?”
“我只是想起裏面有個小角色,那倚門剔牙的一出戲,你若是來扮上,一定活靈活現,風情萬種。”
“對對!”曉蓉連連拍手,“沒有誰比你更合适了,哦,還有那個尤三姐也是!”
“怎麽,我就只能扮小配角嗎?”綠萍悻悻咬牙,“我就打定主意要演那鳳姐,話今天扔在這了,不信你們以後不服氣!”
宛心笑了笑,“既然綠萍這麽說,我們就等着瞧了。當然最後定哪個人物,還得老爺再定奪,大家各自上心,以後有得我們忙了。”
衆人計議已定,便各自散落坐在屋子裏。曉蓉依然情緒昂揚地和宛心小聲說着話。
秋末的一天,京城中世家公子忽然不見了蹤影,老百姓們一打聽卻是忽然暴病而亡了。
四絕沒有回歸梨園圈,而是留在了世家公子為她們安排的一處宅院裏,那紅樓如夢的故事也沒有繼續下去,只是常言道,戲如人生,人生如夢,從未恍然覺醒,對于四絕而言,并沒有什麽差別。她們每日裏依然聚攏在同一間屋子,打發時光,除去沒有再換上戲服以外,與世家公子在時毫無區別。
如此這般的場景一日複一日,月月又年年,四人渾然不知外間的世界已是山河飄零,很快便打破了這“平靜表面下實則暗波洶湧”的生活,便如那無數的國破家亡一樣,大雪紛飛,幹淨了千裏白茫茫大地,昔日高聳的深宅院牆根下,幾株枯萎的草木瑟瑟地在寒風中搖擺,然後終于折斷,有的翻飛着卷入半空,有的則掉落附近的泥淖,其他的則很快被飄落的雪花遮蓋住,然後慢慢腐爛,歸于塵土。
原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苦了萬千平民百姓。再長治久安的皇朝,也會迎來忽剌剌崩潰的一天,只是誰也不知道會來得那麽突然,而局勢風雲突變,皇朝短時間內土崩瓦解,其變化之快更是讓許多人陪葬了無辜的性命。亂世人不如太平犬,而柔弱的女子更是賤如蝼蟻塵土。
那年冬天,寒風呼嘯中,千年古城的大門被打開,一群氣勢洶洶的豺狼列隊闖入皇城,如蝗蟲一般席卷了大街小巷。
知道城破的時候,宛心等人都蒼白了臉。昔日的下人一夜之間卷走了家裏的金銀財寶,躲得不見人影。偌大的宅院裏,只餘下四個柔弱單薄的年輕女子。
“我們會怎麽樣呢?”曉蓉茫然地依偎在宛心的懷中,心裏一突一突地害怕不已。朝代滅亡的故事她聽過不少,而香消玉殒總是大多數女子的命運。
宛心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微笑着将曉蓉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後,“但願老天保佑我們沒事吧。曉蓉你年紀最小,最後一定會活下去。”
曉蓉張了張嘴嘴,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說。她心裏想着,若是宛心死了,她活下去也沒意思,還不如一起去了幹淨。這樣晦氣的話語她覺得不好說出來,所以難得地沉默了。
綠萍來回在屋內走着,一時想回房收拾細軟逃走,但念頭湧起數次,她卻不敢付諸行動,只有聽天由命地等待下去。
開始的兩天裏,她們一起躲在隐蔽的院落裏,将吃喝的東西都搬到一起,熬過了兩天。中間有幾名散兵叫嚷着将宅院搜刮一空,揚長而去。四個人擠在狹窄的空間裏,瑟瑟發抖,等到人走光,各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又過了兩天,她們的糧食吃完了,宛心決定一個人黃昏時到附近的宅院裏搜尋殘留的食物。這幾年都是她主持家室,因此都周邊的環境更熟悉一些。曉蓉決意要跟着她一起去,說可以給她放風,兩個人更保險一點。
淩秋原本想要自己去的,但宛心卻阻止了她,因為每到冬日,淩秋的身體便不怎麽好,不能受寒。況且留在家裏的也不一定安全,還是平均一下人數更好。事實上宛心的猜測是正确的,淩秋兩人等待的過程中,又有一波兵士闖入了大宅,因着雪地上殘留的腳印,一直搜到了她們藏身的地方,最終沒有被發現,但那些士兵卻用刀到處刺着,正好刺到了淩秋的腰側,她急中生智,強忍着劇痛,順着刀勢,往前傾消解了力道。
綠萍想要驚呼,連忙生生忍住,第一次抱住了淩秋纖細的身體。
敵人走了。淩秋壓抑的呼吸終于急促起來,她的傷口并不是很嚴重,匆匆包紮過後,她打算出門尋找宛心她們。她心裏升起濃濃的不安,只怕兩人已經遭遇不測,否則為何天色已經入黑,兩人卻還沒有回來?
綠萍看着她的背影,猶豫了幾下,連忙跟了上去,出門時臨時抓了一把門房裏的油紙傘壯膽。
淩秋的預感應驗了,一條街外的院子裏,清冷的月色下白雪飄飛,空曠的後院裏,散布着淩亂的腳印,宛心和曉蓉躺在了鮮紅的血泊中,衣服上覆蓋着一層薄雪,肌膚早已冰冷,顯然已經去了多時。或許她們被發現了,沒有往回跑,而是遠離了家的方向,最後在這個陌生的院子裏死在了鋒利的刀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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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萍以為淩秋會哭,但是淩秋沒有,只是默默地用院子裏的工具挖了一個淺坑将兩人埋了,倒是綠萍看着看着,便無聲地開始流淚,半天才意識過來。
夜色已經全黑,淩秋看着夜空,整個人的身影便與雪花和夜色融在了一起,輕薄的衣袖也随之在寒風中擺動,讓綠萍覺得她也許一眨眼便将消失無蹤。綠萍不覺慌張起來,已經走了兩個人,讨厭她的淩秋也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吧。她想起早年的回憶,她總是注定要被人抛棄,哪怕将一切握得再緊,還是會失去所有。她隐約知道淩秋打定了注意,是不會再管她了,她最後還是只剩下一個人。
“你——”綠萍猶豫着拽住了她的袖子,有點讨好地将撐開的傘靠近她,“這樣下去你會受寒的……”
淩秋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本想立即甩開綠萍的手,但最後只是側開身子避開了綠萍的讨好,這樣便順勢将袖子從綠萍的手中退了回來。
“……你以後自求多福吧。”
淩秋平靜地說着,轉身離開,不肯再多說一句話。綠萍将傘扔到一邊,站在原地,一下子絕望了,突然歇斯底裏地喊了起來,“周淩秋!我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你們都讨厭我!可是我哪裏錯了?我不過是想活着——有人陪而已……”
綠萍跪倒在地,捂臉痛哭,好像要将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看,那個人一點都不停頓,就那麽絕情地走了。
茫茫的雪夜中,淩秋聽着身後傳來的微弱而破碎的女聲,她不知道綠萍在說些什麽,她也不會就此停下來,她只知道,自己必須為死去的兩個人報仇,所以她哪怕再如何心如刀割,她也不能哭,也不能倒下。
如果可以,她也寧願随兩人而去,随着她所深愛的兩個人歸于黃泉,而不是忍受着揪心的疼痛,繼續茍延殘喘。
幾天後,淩秋潛入敵人的營地,聽到士兵們蕭綠萍委曲求全,接近了一名進城的将領後毒殺了她,随後也服毒自殺,屍身也無處尋覓。淩秋聽完,便隐入了黑暗當中。
那之後營地流傳了鬧鬼的說法,許多士兵消失了,而領軍的大将半夜被人襲擊,受了傷,勒令全城搜索刺客。幾天後,大将毒發身亡,人心惶惶的軍隊頓時作鳥獸散。淩秋站在城門外,回望着大半生所呆的古老城牆,只覺得心空落落的,她知道不久之後,這座古城又将迎來新的一波豺狼。
她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飄飄南下,離開這傷心地,回去早年的故鄉再瞧瞧最後一眼。在那遙遠的江南水鄉,蓮葉何田田,那時她還年幼,劃着木盆穿梭在蓮花叢中,灑落一路清脆的笑聲。啊,原來我也曾那樣暢快地笑過啊!淩秋眨眨眼,眼淚無聲地流下,是了,還有誰在岸上,一聲聲地喊着“姐姐~”。
那是比她小兩歲的妹妹,總愛跟着她屁股後面的小妹。只是後來小妹卻被人拐走了,她便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漸漸失去了笑容。直到多年以後,看到那個人肩背上的胎記,她感謝上天,讓自己和妹妹重逢,為了她,淩秋什麽都可以做到,哪怕是放棄剛剛滋生的感情,那還沒有開始便已經結束的感情,以後再也不會經歷了。
命運總是愛捉弄人,那所大宅院裏的四個女人,其實都不過是命運随手擺弄的棋子。
深冬的曠野中,一抹孤寂的背影蹒跚着遠去。而古老的皇城裏,幾年後開始流傳起一個故事,在某處大宅院裏,曾經有幾個女人,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裏,一個臨死前依然端莊如帝王,慨然就死。而一個則瘋癫若乞丐,撲到刀下送了性命。還有一個妩媚妖孽,只是手段毒辣,翻臉像翻書,毫不留情地毒殺他人。最後一個則冷漠孤僻,來去如風,飄忽間取人性命易如反掌。如此以訛傳訛,竟成了離奇的武俠故事,好事者便附會舊時的俗套,稱之為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有那了解當年四絕聲名和為人的人細思這故事,不由得嘆息,這所謂的故事大概背後的真實人物便是當年退隐的四絕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