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場雷雨過後,郅玄一行抵達郅地。
看到立在地上的石碑,知曉前方就是目的地,庶人們立時發出歡呼。
“公子,已到封地。”府令在車外禀報。
郅玄推開車門,展眼望去,發現眼前依舊是一片荒涼,幾塊不規則的私田錯落在雜草之間,田壟上或站或蹲,聚集數個扶着耒耜的男人。
從外表上看,郅玄無法斷定他們是庶人還是奴隸。遣侍人上前問話,方知他們住在前方村落,是為一戶國人耕種的庶人,這片私田均屬國人所有。
看到郅玄的車駕以及車後數千人的隊伍,男人們頓時一驚,雖然不認識郅玄,也能猜出他來歷不一般,馬上将耒耜放到一邊,在路旁向郅玄行禮。
“車上是公子玄。”侍人提點他們。
公子玄?
郅地之主?
男人們立即伏身在地,一邊行禮,一邊不忘偷瞄,想看清傳說中的公子玄究竟是什麽樣子。
能得北安國公子颢贊賞,初戰即斬酋首的公子,一定是個虎背熊腰的偉男子吧?
不多時,村落中的國人得知消息,全都趕了過來。護衛車駕的一名甲士出列,上報郅玄,來者是他的父親、母親、兄長和兩個妹妹。
“見過公子!”
按照西原國律法,國人可以擁有私田,一旦獲得戰功,得到“士”的地位,就能擁有奴隸。
這戶人家父母俱全,兩個兒子都已長成,每年輪換服兵役。今歲輪到次子,恰好遇到郅玄随國君會獵,被召往西都城。此後數月時間,一直跟随在郅玄左右,這還是會獵之後首次還家。
甲士的父親也曾從軍,早年還立下戰功,這才有了諸多田畝,還曾有過兩名奴隸。兩個兒子的戰功不如他,沒有使用奴隸的資格,只能雇傭庶人耕田。
甲士的兩個妹妹年紀不大,跟着母親操持家務,行事落落大方,即使面對郅玄也未見腼腆畏縮,絲毫不弱于她們的兄長。
這并非個例,大多數國人家庭盡皆如此。
究其原因,一旦發生國戰,不只是男子,國人家中的女子也會被征召上戰場。一旦上了戰場,刀劍無眼,誰還會顧忌性別。
這樣的環境,導致了國人家中的女子十分強悍,遇到家中無男丁,能輕松撐起一家生計,也能上戰場斬獲戰功,為家族改換門庭。
氏族家中的女子則有不同。她們中的絕大部分都要聯姻,或為國或為家。一旦出嫁他國,所面臨的刀光劍影同樣不少,那是獨屬于她們的戰場。
郅玄留心觀察了一下,發現兩個女孩子發上的木簪十分特別,長且鋒利,遇到突發情況,完全可以當做武器使用,未必弱于青銅制的匕首。
一家人見禮之後,向郅玄送上粟米和鹿肉。
凡郅玄領地內的國人,初次拜見他都要送上五谷和肉食,以示對領地主人的尊敬。
當然,這也不是絕對。
若是封地主人殘暴貪婪,魚肉國人,欺壓良善,将屬民視如豬狗,迎接他的就不是糧食,很可能是鋒利的刀劍。
這個時代可沒有君權至高無上的概念,奉行的是君視民如草芥,民視君如仇寇。哪個國君或氏族家主敢不把國人當回事,他們就離國人的憤怒鐵拳不遠了。
郅玄自出生起就住在西都城,封地內的事務一直由梁夫人和國君派遣的人管理。或許是有些理虧,在梁夫人和幾個媵妾接連去世後,國君将派遣的人手召回,不再插手郅地諸事。
可以說,這是西原侯為數不多的良心發現,也是郅玄了解情況後,能放心任用屬民的重要原因。
“回贈。”
按照禮儀,國人給郅玄送上食物,郅玄也要回送同等分量,或是更貴重一些的糧食財物。
“諾!”
府令親自捧來一匹布,當面交給甲士的父母。兩人帶着兒女拜謝郅玄,起身後才鄭重接過。
一套流程走完,郅玄特允甲士回家,十日後再回軍中。
“謝公子!”
甲士喜出望外,和家人一同拜謝郅玄,恭送他的車駕離開。
接下來的路程,郅玄又經過三個村落,見過當地屬民。并不是每個村中都有國人,大多是庶人。按照居住習慣,大部分國人都居住在郅縣,也就是郅玄封地內唯一一座城池。
郅玄特地了解過,號稱是城,以西都城的人口和規模做參考,這座城估計和大一些的村寨沒多少分別,或者還比不上村寨。
心中這麽想,郅玄自以為有了心理準備。可當侍人來報前方就是郅縣時,他還是吃了一驚。
前方五十步,是一片泥土夯實的城牆,目測高度不超過三米。
牆面斑駁,不知經歷多少風雨。攀爬在牆角的裂縫有些綠,是春季長出的青草。微風吹過,草葉竟還随風搖曳。
土牆向兩側各延伸出百步,開有兩座城門。門洞呈拱形,上方以繩索懸挂木板,估計是城門。
兩門之間還有一座大一些的城門,并無甲士把守,也沒有什麽商隊往來,偶爾有幾個人經過,大多是扛着農具的庶人。
城頭光禿禿,別說箭樓一類的防守設施,連女牆都沒有。從下向上望,能看到守城卒伍的半個身子。
從城內通向城外的路不算太寬,因下了雨,變得十分泥濘。
出城的人全都光着腳,連卒伍都沒穿鞋,還把褲腿挽起來,和隊伍中的甲士形成天壤之別。
郅玄深吸一口氣,不斷告訴自己:眼前的困難不算什麽,完全可以克服,千萬不要灰心。搞建設就不能怕苦,要發揚艱苦奮鬥奮發向上的精神!
退一萬步,他有地盤有房子有人口,好歹算是不錯。明太祖開局一只碗,不是照樣橫掃天下。他暫時沒有那麽高的展望,立足根本,先把地盤建設起來,應該不是那麽困難地……吧?
總之,努力!
做了一番心理建設,郅玄下令入城。
彼時,國君調撥給他的十名下大夫已在城內。他們随上一批甲士抵達,因郅玄未在封地,沒有明确的職責劃分,縣大夫又牢牢把持權力,幾人盤桓城內至今,也未能沾手半點事務。
聞聽郅玄抵達,十人都十分激動,立即出城迎接。
無論他們懷揣着何種目的,又帶着什麽樣的任務,如今這般實在是不成樣子,無論如何總要有事做才好。
“見過公子!”
十人均為下大夫,地位仍有高有低,标準即是他們身後的家族以及在朝堂的資歷。
在西都城時,郅玄分別見過幾人,對其中三人印象最深。
這三人出自同一家族,互為堂兄弟。
上代西原侯活着時,他們的家族十分風光,一位叔祖父曾擔任國君戎右,護衛國君出生入死,屢次立下戰功。
當時的密氏、羊氏剛剛嶄露頭角,三人出身的牛氏占據六卿之二,還曾同範氏分庭抗禮。
可惜好景不長,随着郅玄祖父去世,現任西原侯繼承國君之位,朝中卿大夫開始重新洗牌。加上牛氏內部青黃不接,沒有像樣的家族子弟,導致六卿之位被奪走,家族也不斷敗落。
若不是西原侯遇刺失去軍權,難保牛氏不會步上有餘氏後塵,消失在西原國的版圖上。
郅玄了解過牛氏的家族起落,不太明白,為何西原侯要将這三個人安排給自己。
難不成是想讓他們遷怒,在封地給自己使絆子?
換成以前或許可行,如今滿朝皆知他們父子不和,這步棋明顯走廢了。
不過以目前的情況,三人究竟心思如何還不好下定論,反正今後日子還長,慢慢觀察就是。
十名下大夫之後,管轄郅地的縣大夫和邑大夫也出城來迎。
郅玄連日趕路,無法好好休息,已是疲憊交加。礙于禮儀,仍要打起精神謹慎應對。
這是他在郅縣的第一次亮相,必須表現有禮,不能出任何差錯。否則的話,難保有人不會借機做文章。
“臣請公子入城!”縣大夫恭聲道。
這句話乍一聽沒問題,深思其意,卻讓郅玄微微眯起雙眼。
請?
這是将自己當成主人,而郅玄成了客人。
是故意還是一時口誤?
凝視馬車前的縣大夫,察覺對方的恭敬背後竟還帶着試探,郅玄不由得翹了翹嘴角。
有意思。
府令跟在馬車旁,聽到這句話,同樣意識到不對,看向縣大夫的目光十分不善。
在場的甲士未必覺察,從西都城來的下大夫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郅地的邑大夫似未料到有這般場面,都有些惴惴不安。
許久沒聽到郅玄的回應,縣大夫仍是眼觀鼻鼻觀心,一派沉穩,沒有半點心虛。
郅玄可以肯定對方不是口誤,百分百就是在試探自己。
或許此人的确忠于梁夫人,但十多年過去,難保人心不變。此前有國君的人手牽制,他或許還會謹慎小心。在西原侯把人撤走,他獨掌一地,會否将郅地視為自己的囊中物?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誰敢保證真相絕非如此?
郅玄上下打量着縣大夫,心中猜測西原侯把人手調走,是不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以他的政治手腕,未必不可能。
若真是這樣,所謂的良心發現就成了笑話。自始至終,這位國君對他的正夫人不存半分善意,連對方留給兒子的人手都能算計利用。
“公子,請入城。”縣大夫再次開口,姿态比之前更為恭敬,卻連臣都不說了。
郅玄沒有發作,也沒有發作的必要,而是笑着讓對方起來,旋即下令入城。
他既然來了,就該讓這裏的人知道郅地的主人是誰。以前如何他不管,以後這裏的一切全都要按照他的規矩來。
仁善和鐵腕并不矛盾。
必要的強硬和鐵血會讓世人清楚,他既然能從西原侯的眼皮子底下帶走五千人,面對不知深淺的挑釁就絕不會心慈手軟!
離開西都城時,郅玄的計劃是開荒生産,盡可能在封地擴大糧食種植規模。
現如今,這場突來的試探讓他明白,想要在封地內說一不二,将各項計劃推行下去,他還有不少攔路虎需要掃清。
沒關系,他有時間,也有信心。
西都城都能安然無恙出來,到了自己的地盤,更不會被一個縣大夫踩過底線、
郅玄和甲士入城,庶人和奴隸則留在城外。不是身份關系,而是城內地方不夠,無法容納幾千人,他們只能在城外紮營,順便看守帶來的糧食和牲畜。
郅玄的居處在城內靠東的位置,一座三間相連的土房。
這裏并非城內最好的屋舍,縣大夫的理由是,此處原本就為郅玄所建,郅玄既然入城,理當居于此處。
這番話挑不出半點問題,郅玄沒有表現出不滿,讓府令帶人清掃,清理幹淨就搬了進去。
見郅玄如此表現,縣大夫表面恭敬,轉過身後,眼底迅速閃過一絲輕蔑。
桑醫和巫醫從車上下來,看到擦身而過的縣大夫,再看表面不動聲色貌似想要看戲的下大夫,兩人同時搖了搖頭,對這位縣大夫只有一句評語: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