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緩緩飄落的楓葉像思念(1)……
「當我跨過沉淪的一切、向着永恒開戰的時候,你是我的軍旗。」——王小波
白術鎮和海城的秋天,仿佛是兩個迥異季節。
海城是東部臨海城市,地理書上說,這裏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四季分明,秋天就是秋天。
落一場雨後,路邊,梧桐樹葉一地飄黃,好像昭示着季節變幻。
但白術鎮卻不是這般。
英語課,殷思秋撐着脖子望向窗外。
明明老師的聲音清晰入耳,她心裏想得卻是,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白術鎮的秋天呢?
沒有滿地落葉,也沒有秋風蕭瑟。
某日,睜開眼,好像一夜之間,就從夏日穿越到了冬天。
沈楓一定沒有見過吧?
她扭過頭,悄悄瞥了一眼最後一排。
沈楓坐在最後一排靠窗那個座位。
距離她、相隔了整整半個教室。
此刻,少年好似也沒有在認真聽課,水筆壓在右手虎口處,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轉。
低眉斂目,悄無聲息地神游天外。
他五官生得極為漂亮,眉清目秀、唇紅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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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一身校服白襯衫,解開領口第一顆扣子,露出半截脖頸,膚色和臉一樣瑩白,兼具疏離感與脆弱感。
完全是漫畫裏走出來的美少年,光風霁月又無限迷人。
秋日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正悄悄親吻他臉頰。
殷思秋不自覺晃了神。
“殷思秋!”
講臺上,英語老師停下講課,重重拍了下桌子,“你站起來。”
驀地,殷思秋被點到名,整個人一僵,條件反射般當即轉回頭來。
她壓了下掌心,在老師微妙表情中,惴惴站起身。
頓時,班上所有人視線都彙聚到她身上。
沈楓也在看她嗎?
他會不會發現自己剛剛在偷看他了?
老師絕對想不到殷思秋心裏在想什麽,自顧自地痛心疾首:“現在你們都已經高三了!高考已經迫在眉睫!沒多少時間了!上課居然還有心思走神,殷思秋,你自己說說,你像話不像話?”
殷思秋垂下眼,揪着衣擺,聲音細若蚊蠅。
“……不像話。”
底下稀稀拉拉傳來幾聲笑。
“啪——”
英語老師又拍了下黑板。
“笑什麽笑?你們怎麽還笑得出來呢?老師都快要急死了!好了,不浪費課堂時間,殷思秋,你拿着筆記本,站最後一排去聽課,自己反思反思。如果教室後面有什麽很吸引你的東西,自己一個人去看吧,別轉個頭影響其他同學。”
“……”
殷思秋沒辦法,只能拿起筆記本,亦步亦緩、往教室後面挪去。
她在後面那塊黑板前站定。
高馬尾垂在腦後,襯得脖頸修長。
加上站姿筆挺,動作略有些拘謹,看起來很是乖巧。
老師看一眼,終于滿意。
不多時,課堂又恢複往日昏沉有序氣氛。
各種英語單詞、詞彙、句型,從耳邊飄過,像是石子打在水面,落下幾圈漣漪後,便再也消失不見。
殷思秋再次走神,視線往沈楓那邊而去。
因為被罰站,她距離最後一排位置近了很多,不必再扭頭,也不必再小心翼翼。
側個身,大概也就兩大步距離,就能夠到沈楓了。
可是,殷思秋好像永遠就走不完這兩步。
十七歲。
這是她喜歡沈楓的第四年。
兩人之間,隔着看不見的一堵牆,漫長又堅固,密不透風到叫人近乎絕望。
初二那年,殷思秋奶奶去世,她不得不搬離那座小鎮,和父母一起到海城生活。
這是殷思秋第一次到大城市來。
高樓大廈鱗次栉比,汽車川流不息。
一切一切,完全是電視劇中的畫面,仿佛亂花迷眼。
她覺得新奇不已。
可惜,沒興奮幾天,殷父已經給殷思秋辦好了轉學,讓她轉到海城實驗附中上學。
殷思秋戶口還在白術鎮,因為異地考試政策,沒有辦法參加海城中考。
海城實驗中學是私立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都有。
只要出夠借讀費,外地學生也能一路直升上去,直接跳掉異地中考這關。
殷家父母都是海城普通打工一族,經濟并不十分富裕。但為了這個獨生女兒,還是掏出多年存款、供她上學。
海城教學進度和小鎮完全不同。
殷思秋在白術鎮上學時,一直勉強算是優等生。但到這裏,中途插班進去,完全不能适應。
她語文不錯,數學也還可以彌補。
英語卻差了同班同學一大截。
畢竟,小鎮師資力量不比大城市,老師也不太注重口語和聽力,大多主講語法和閱讀。
殷思秋第一次被點起來讀英語課文。
張口,當即就漏了怯。
旁邊傳來稀稀落落笑聲。
稱不上不懷好意,總歸叫人尴尬。
她臉頰通紅。
垂下頭,恨不得将自己埋起來,當一只沙丘鴕鳥。
此時,班上同學都已經同班兩年多,各自都有小團體、好朋友,并不能那麽快接納一個外來新成員。
殷思秋獨來獨往幾周,父母工作忙,同學之間找不到話題,愈發覺得自己和大城市格格不入。
整個人都變得有些郁郁起來。
她想念奶奶。
也想念白術鎮的朋友們。
……
轉折發生在期中考後。
班上開始換座位。
班主任十分自由民主,讓大家自由組合,兩兩一座。
殷思秋沒有朋友,只能拎着書包,手足無措地站在教室最後排,瞧着這一派熱烈景象。
班級人數是偶數。
最終,總會剩下一個人,可以和她同桌吧?
她自暴自棄地想。
果然,最後,全班只餘一個空位,就在最後一排、靠窗旁邊那一排。
所有人都放下東西落座。
唯獨那一處,沒有人去坐。
殷思秋遲疑數秒,腳步猶猶豫豫,往那空位方向挪去。
她知道旁邊那個人是誰。
沈楓。
和她一樣,算是班上隐形分子。
但一樣、卻也不一樣。
她是無處可依。
而沈楓,是游離于人群之外。
同班幾周,殷思秋已經知道,沈楓常年年級第一,還生得一副姣好容貌,風姿卓越,榮登海城實驗校草寶座,從小學部到高中部、無一敵手。
有時候,連外班女生都會常到他們班級後門口、偷偷看他,亦或是帶些小零食來,放到他桌上。
但沈楓從來不收。
全部随手丢進垃圾桶。
據殷思秋觀察,他好像是不會說話,平時也不與同學老師交流,只坐在自己位置上看閑書、或是趴在桌上休息。
一個生得那麽好看的啞巴。
實在叫人惋惜。
終于,殷思秋停下腳步,鼓起勇氣,拉開了沈楓旁邊那張空椅子。
她抿了抿唇,沖着對方後腦勺,輕聲問道:“那個……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裏嗎?對不起打擾你,但是已經沒有別的位置可以坐了……”
沈楓依舊臉朝窗臺,趴得一動不動。
沒有絲毫反應。
“……”
就在殷思秋快要站不住時,他曲起手指,漫不經心似的、輕輕叩了下桌面。
殷思秋一頓。
所以,這是答應的意思嗎?
反正也不管是不是了,她立刻抱着書包,穩穩坐下,出聲道謝:“謝謝你!”
當機立斷,讓一切塵埃落定。
兩人便就此成了同桌。
一個是不會說話的俊朗校草。
一個是沒有朋友的邊緣轉學生。
這種奇妙同桌組合,從初二、一直持續到兩人初三畢業,全年級重新打亂分班之後,才堪堪結束。
對于殷思秋來說,喜歡上沈楓,好像是一件沒有任何難度的事情,不需要費任何心思和力氣。
自然而然,就這麽輕易發生。
他曲指叩桌的動作,拯救了一個小姑娘薄弱的自尊心和臉面。
他從不會在她念單詞磕磕巴巴時、發出不合時宜的笑聲,也不會偷偷在背後說她是鄉下來的野丫頭。
他那些滿分考卷和筆記,從不吝于被她借去參考。
亦或是……沈楓望向窗外時,那優越的臉部弧線、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沉靜又淡漠,符合所有少女心幻想。
樁樁件件。
都能叫殷思秋淪陷。
可是,他們倆相隔的距離,好似天地一樣遙遠。
成績、長相、家庭。
皆是天差地別。
還有沈楓那銅牆鐵壁一般、永遠無法走入的內心。
同桌一年多,殷思秋對沈楓說過無數句“謝謝”。實則,每一句“謝謝”背後,都藏着一個少女無法言說的暗戀情愫。
她将那些悉數整理、妥帖收藏好。
而後,深埋于心底。
沈楓是殷思秋的夢想,是她孤獨荒蕪的少女時代裏、最後一朵玫瑰。
他拯救了她。
可她卻無法停止癡心妄想和心懷不軌。
所以,這件事,不能說給任何人聽。
“叮鈴鈴——”
不知不覺中,下課鈴響起。
英語老師合上考卷,指揮課代表去辦公室拿今天家庭作業,終于,宣布下課。
教室一下子吵鬧起來。
剛高三開學沒多久,暑假餘韻尤在。
雖然家長和各科老師都開始耳提面命,但說到底,同學們還都只是半大少年,擦着成年邊兒,改不了抓緊每分每秒、無人監督時分,鬧上幾出玩笑。
在高考重壓下,也算是一種放松了。
丁晴從位置上站起來,蹦蹦跳跳,小跑到殷思秋面前。
“秋秋!”
殷思秋還在走神,被她吓了一跳。
霎時間,表情有點慌亂起來。
她手指不自覺攥緊了筆記本,張了張嘴,應聲:“……嗯。”
丁晴狐疑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随口問道:“想什麽呢?傻站着發呆半天?”
殷思秋搖搖頭,“沒、沒什麽。”
丁晴一貫大大咧咧,心思不夠細膩,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哦”一聲,晃了晃手裏水杯,問她:“去打水嗎?”
殷思秋:“行。”
“後門等你。”
說完,她蹦蹦跳跳往後門走去。
殷思秋回到座位,将英語筆記本放進課桌,又從書包裏摸出空水杯。
書包夾層裏,還有兩卷葡萄口味曼妥思糖。
昨天放進去的,沒有拆過封。
她想了想,拿了一卷出來,壓在掌心。
腳步再路過教室末排。
殷思秋在沈楓桌前停頓一倏。
“噠。”
整卷曼妥思碰到桌面。
發出輕輕一聲響。
殷思秋聲音飄飄蕩蕩、似是帶着一絲不自覺顫音。
她低聲說:“沈楓,那天……謝謝你啊。”
“……”
沒有回答。
沈楓不會說話。
但是沒關系,他不會把她的糖丢掉。
殷思秋可以确定。
因為,這是兩人認識四年多來,唯一稱得上“默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