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保衛房子 上
如今網上一直流傳着的,南方人沒見過大澡堂子,到北方念書的學生會穿着內衣內|褲去學校澡堂洗澡的笑話。
年輕的一代人如何,寧小北是不了解的,不過像他這樣的七零後八零後,對于公共澡堂可是半點都不陌生。
先不說江南一帶的男人素來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泡“混堂”的傳統,就寧小北這樣從小在廠區裏混大的人,打小出入國營廠浴室,可不會見到光屁|股的人就露怯。
第三鞋廠的浴室,那可是幾百個人的大澡堂子啊,光搓澡敲背的師傅就有十幾個。雖然沒有後來北方流行的什麽奶搓,醋搓的花樣經,不過揚州師傅們那一手敲背、釺腳的功夫可也是一流的。
剛走到浴室門口,大澡堂子那股混着熱蒸汽和肥皂,洗發水的味道就順着風飄了出來,寧小北懷念地深深吸了一口氣,跟着寧建國往裏走。
澡堂裏老老少少一堆人熱鬧非凡,很多人帶着父母和孩子來洗澡。在廠子裏工作的人多半都是住在附近的,他們既是同事,又是鄰居,互相都熟悉,這種熱鬧的場面在之後的年代裏便再也看不到了。
“哎,你這個小同志怎麽可以進女浴室?”
就在寧小北跟着父親往男浴室方向拐彎的時候,聽到門口帶着紅袖箍,滿頭燙發卷子的阿姨在他們身後叫到。
寧小北回頭定睛一看,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孩正被人牽着往女浴室裏沖。先不說這男孩人高馬大,都比他高半個腦袋怎麽還要去女浴室洗澡了,這牽着他的婦女寧小北可也是認識的——這就是馬志國的老婆,劉美芳!
“怎麽了?我侄子年紀小,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去男浴室,就帶他去女浴室,哪能不行啊?”
劉美芳理直氣壯地說道。
“還小?他都長的跟我差不多高了,又不是毛毛頭,怎麽好意思的啦。”
“紅袖章”指着男孩說道,“而且廠子裏面規定的,不是直系家屬是不可以享受職工待遇的,你侄子算哪門子直系家屬?”
看到這邊吵了起來,進進出出的人都紛紛圍了上來。幾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工人聽說這個這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子居然差點進了女浴室,立即柳眉倒豎,和劉美芳吵了起來。
“哎呦,他那麽小,懂個屁啦。再說了你被看一下是掉塊肉還是怎麽樣?又沒有屁|股又沒有腰的。就你金貴,就你值錢。告訴你,白給我家阿寶看,我家阿寶還不要看呢。”
“範媽媽,你不要對我說這種話。仗着自己帶着個紅袖箍就人五人六了。你家姐妹和他們幾個小孩,哪個沒來廠子裏洗過澡,現在跟我講規矩了,規矩是你訂的啊?”
Advertisement
劉美芳戰鬥力十足,嘴炮比大炮都厲害,看到“紅袖章”和女工說不過她,她得意地挑了挑眉毛,拉起侄子阿寶的胳膊就要往裏闖。
“走,嬢嬢帶侬去洗澡,阿拉不跟這幫三八吵。”
就在此時,一條小小的胳膊伸了過來,一下搭在阿寶的手臂上。
“阿寶,跟我一起去洗澡吧,我們不去女澡堂。”
從寧小北的角度,看到這個叫做“阿寶”的小男孩臉紅的跟番茄一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劉美芳自己沒有素質慣了,在廠子裏橫行霸道,她這個侄子雖然年紀不大,不過已經有了性別意識和羞恥心,聽到周圍人的議論,也知道自己的姑媽鬧得太過分,他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而已。
“是啊,志國嫂嫂,我和小北帶着侬侄子一起去洗澡,這下侬總歸放心的吧。”
寧建國站在寧小北身後,笑嘻嘻地對着劉美芳說道。
“是寧工啊……好的呀,有寧工在,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看到寧建國父子都出面協調了,劉美芳只好妥協。再加上她還有求于他們,立即換上了一副讨好的嘴臉,雙手把侄子阿寶往小北身邊推去。
“這是我哥哥的兒子,那就等于是我的兒子,怎麽就不算‘直系親屬’了。啊呀,也就是因為老馬這幾天身體不舒服,不能親自帶他來。不然我怎麽可能和那些三八吵起來啦。”
寧建國剛才還在外頭和馬志國說話,心想你這個女人真是吹牛皮不打草稿。不過他也不當面戳穿他,只是從劉美芳的手裏接過毛巾,帶着兩個孩子就往更衣室去了。
站在蓮蓬頭下面,寧建國把兩個小孩子都洗幹淨了,這才帶他們去泡澡的池子旁邊。阿寶看到堪比小半個标準游泳池大小的熱水池子一下興奮起來,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水池子裏有七八個像他們這樣年紀的小男孩正在玩耍,幾個人打打鬧鬧互相潑水,不一會兒就熟悉了起來。實在鬧得過分了,才有大人上前把他們拎出來教訓一頓。
寧小北下了水,挨着寧建國坐下。水池子頗有點深度,坐下後幾乎沒到了寧小北的脖頸邊,逼着他不得不擡起頭,不然說兩句話就要吃一口洗澡水。
“怎麽不跟他們去玩水?你以前來不是最喜歡在水池子裏潛泳麽?”
寧建國把毛巾搭在腦袋上,笑着說道。
寧小北聞言,不好意思地讪笑兩聲。
別他從小性格內向,不過骨子裏還是帶着一股頑劣之氣,用上海話來說就是“悶皮”。
寧小北上小學之前跟着他爸在工人游泳池學會了游泳,最擅長的就是“狗刨”和潛泳。曾經在男澡堂潛泳一刻鐘,肚皮貼着水底瓷磚,實在憋不住了才上來緩口氣。
那一次他把寧建國和他的工友們吓得團團轉,裏裏外外找了一圈才找到,然後被他爸按在水池子邊噼裏啪啦打了一頓才放過。
“身體不舒服,不想玩。”
寧小北說着,蹲了下去,吹了兩個泡泡。
他能說什麽?總不好說我現在看那群小鬼頭就跟看兒子一樣,看爸爸你這個年紀的人就跟看兄弟一樣,我比較想和你們這些老家夥一起玩麽。
“老爸,那個馬叔叔家,是住在大自鳴鐘那邊的是麽?”
寧小北看着寧建國閉上眼睛,湊到他耳邊問道。
“不是。老馬就住在我們那邊兩條街外頭,他兒子以前和你上的還是同一個小學校呢,去年上中學了。”
寧建國搖了搖頭。
“可是……”
寧小北舔了舔嘴唇。
他決定要說一個七分真,三分假的謊話。
“我暑假前在校門口遇到了五年級的一個留級生哥哥。他說他和馬加奇以前是同班同學,說暑假裏他要去大自鳴鐘找馬加奇哥哥白相。他說馬家家裏什麽都有,還有日本進口的彩電和卡拉OK呢。”
就他後來所知道的情況,馬家早在94年的年底就買了一套新房,并且牢牢地瞞着廠裏。
當時的房屋大部分都是國家分配或者個人置換得來的,這種新建的,可以買賣的房屋叫做“商品房”,只有很少一部分有錢人才買得起。
聽了寧小北這番話,寧建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和細眉細眼的寧小北不同,寧建國生得劍眉朗目,一雙眼睛尤其漂亮,仿佛能射出寒光。他定定看了寧小北一眼,只見兒子瞪着雙亮晶晶的眼睛回望着他,然後微微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
他皺起眉頭,用手抹了一把臉。
“以後不要跟這種留級生說話。阿拉小北是好孩子,将來要考大學的,曉得伐?”
“曉得的。”
寧小北笑了。
他老爸只是老實心軟,可不是什麽傻瓜蛋,話說到這裏就足夠了。
泡了一會兒,渾身的筋骨和皮膚都舒展開了。寧建國要抓小北去旁邊搓一搓,被寧小北直接拒絕了。
開玩笑,這廠子裏的搓背老師傅下起手來狠得不得了,恨不得把皮都給搓下一層來,寧小北從小就把這搓澡當做是一樁刑罰,自然是能逃則逃。
“我去找阿寶玩。”
寧小北說着,光着屁|股蛋逃跑了。
在池子裏游弋了一圈,寧小北把毛巾往腰間一紮,開始參觀起了這間老浴室。
第三皮鞋廠在解放前原本是日本人開的棉服廠。
當時小日子過得很不錯的日本人挺會享受,蓋得這間浴室是附近幾家廠子裏最大的。從它現在遺留着的,鑲滿了寶藍色馬賽克的穹頂和幾根粗大的大理石羅馬柱上就可見一斑。
老爸說最早他進廠子的時候,聽老師傅說男澡堂子最大的那面牆上原來還有一個日本知名畫家畫的富士山景色圖,後來被鏟掉了。
寧小北看着如今光禿禿的黃色牆面,不知道是不是心裏作用,似乎真的看出了幾分富士山的影子。
澡堂上下一共兩層,據說二樓是小鬼子經理才能泡的“私湯”,鬼子們一邊泡澡還能一邊看東洋女人跳舞。如今二樓是廠辦的工人俱樂部,新時代的工人們周末可以在這裏跳“蹦擦擦”。
寧小北沒去過二樓,他只知道再過兩年這個浴室,乃至整個皮鞋廠都會被幾經轉手,浮浮沉沉,最後慘遭廢棄,這片廠區将成為本市最讓人頭疼的三不管地帶之一。一直到2003年左右,這塊地塊才被重新征收,經過改建後成為了一個藝術園區。
剛才他進廠子的時候,幾百個工人推着自行車進進出出的畫面,很快就會成為絕唱。
這麽一想,自己要做的事情可不只是奪回福利房那麽簡單。
寧小北眉頭一皺,都沒發現自己已經越走越偏,來到了男浴室的邊緣。這裏堆着成排的廢棄桌椅和儲物櫃,髒兮兮的,一般沒人會特意走過來。
畢竟一牆之隔就是女澡堂子了,都要避嫌的。
不過很明顯,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高尚的想法。
寧小北抿着嘴巴,看着三五個光溜溜的男青年擠在一張破爛邊桌上,趴在窗戶口,透過窗口缺了一個角的磨砂玻璃,正打量着女澡堂那邊的景色。
這幾個不要臉的狗東西看得津津有味,笑得一臉猥瑣,甚至連下面都起了反應。
“來人啊!”
寧小北怒目圓睜,扯開嗓子大叫起來,“有人偷看女生洗澡,抓流氓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午皮包水,下午水□□:這是江淮一帶傳統,說的是男人們早上喝茶,下午洗澡。上海的公共大澡堂又被稱作“混堂”據說當年黃金榮就是舍棄不下上海的混堂所以才沒有遠赴香港。乃是舊上海諸多傳說之一。
大自鳴鐘:舊上海地标建築,位于長壽路西康路交界處。原來是日本人建造的紀念碑,紀念的是大壞蛋川村利兵衛。解放後被鏟除,但是名字保留了下來。如今是只有老上海才知道的地名了。
小北保衛家庭和老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回被人騙走的房子。
小攻快要出場了,就這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