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兄弟絕交
“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
“嘿,哈!”
“或者,另有高處比天高?”
“呼,哈!”
出租車上,電臺裏播放着羅文和甄妮演唱的武俠連續劇主題歌,司機郭師傅聽得搖頭晃腦不算,還跟着裏面“呼呼喝喝”起來。
“小北爸爸,今天怎麽想起來,要去佘山玩呀?”
郭師傅從後視鏡裏望了望坐在後排的寧小北父子,笑的雙下巴都出來了。
“放假了,天氣好,就帶孩子出來玩玩。今天麻煩郭師傅了,送我們過去,還要接我們回來。”
“哪裏的話,這種‘長差’,平時我是求都求不來的。市區裏天天堵車,吃一天廢氣最後只能賺點起步費,有什麽意思?去佘山好啊,鄉下空氣好。你們什麽時候去蘇州玩,記得也要讓我接送哦。都是老鄰居,要相互關照的。”
這年頭去佘山可沒有什麽地鐵,從市區坐出租車過去的距離,和跑一趟虹橋機場沒什麽區別,一來一回,至少“一張分”(一百快)。郭師傅又能掙錢又賣了人情,何樂而不為。
寧小北一口咬定範俠是“山上學藝”去了,兩個大人半信半疑,決定試着去找找。
出了市區,車子開得飛快,兩邊光禿禿的樹木不斷後退。
寒冬裏的市郊一片荒涼之色,公路旁都是本地農民的小矮房和大片的農田,這時候的郊區還不像日後,處處高樓,和市區沒有太大分別。
趙景聞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言不發,雙手緊握着拳頭,看上去不像是去郊游的,倒像是去打架的。
郭師傅開了多年出租車,是有經驗的老滑頭了,察覺出車內氣氛有些不對,立馬把電臺廣播給關了,眼觀鼻,鼻觀心,安安靜靜開車。
“小北,你那麽肯定他去了佘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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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後排的寧建國低下頭問兒子。
寧小北點點頭。
“前幾天,範俠問我,知不知道上海有一座山,山上都是蛇。就跟《鹿鼎記》裏的靈蛇島一樣。他還說那山上可以看星星,比在市區裏看壯觀多了,乃是一處‘洞天福地’。”
寧建國聽得一臉迷茫。
寧小北低聲答道,“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隔壁班的‘長腳’周末的時候跟他家裏人去佘山參觀了上海天文臺,回來就跟範俠吹牛逼。範俠他這個半文盲,把‘佘山’給聽成‘蛇山’了。還以為是什麽了不起的地方呢。”
“啊……”
寧建國一時語塞。
他其實很想同兒子講,爸爸小時候也不認識“佘山”兩個字,一直以為是“餘山”呢……
車子開了将近兩個小時才,終于來到了佘山腳下。郭師傅把車開到加油站去加油了,和他們約定好下午三點在加油站碰頭,然後一起回市區。
別看佘山那麽矮,海拔還不到一百米,別說跟中國的四大名山比了,随便找一個浙江、福建的一些小山包都能夠傲視它。偏偏它卻還分為東西兩峰。
東佘山風景秀麗,有釣魚矶,獅子岩,洗心泉等風景勝地。
西佘山人文荟萃,除了有建于光緒年間的佘山天文臺。還有與法國羅德聖母大殿齊名的佘山聖母大教堂。
兩個都是日後的網紅景點,尤其是大教堂,被無數次地搬上過電影電視屏幕,只要是反映舊上海風貌的影視作品,差不多都在這裏取過景。
不過在當時,這裏還算不上特別熱門的景點,尤其是在這寒風淩冽的冬天,山上別說游客了,就連本地商販都看不到幾個。
三個人沿着臺階往山頂上走去,寒風裹挾直撲臉頰,身邊樹林高聳,寒鴉凄切。別說,還真走出了點武俠電影裏“孤身提單刀”的蕭索之意。
雖然海拔低,不過一口氣要爬到山頂對于哮喘病人寧小北來說還是有點困難的。差不多走到半途,寧小北就有些氣喘籲籲了,衆人不得不停下腳步休息一會兒。
幸好半山腰設有小賣部,一個穿着藍布棉襖的老太縮在鐵皮搭出來的小屋子裏,小屋前放着一個煤球爐,煤球爐上放着一口不鏽鋼鍋子,鍋子裏咕嚕嚕地燒着茶葉蛋和五香豆腐幹,飄出格外誘人的香味。
他們到達佘山的時候正是飯點,大人餓得起,小孩子可禁不住。于是三人蹲在小賣部門口,打算買點吃的喝的好墊墊饑。
寧建國問老太要了個小馬紮讓寧小北坐下,用手把冰冷的礦泉水的塑料瓶焐熱了才遞給寧小北喝。
趙景聞一口氣吃了十個茶葉蛋,邊剝蛋殼邊罵罵咧咧,叫嚣範俠要是落在他手裏,一定讓他死去活來。
“你們去哪裏啊?今天不是禮拜天,山上的教堂不做禮拜哦。”
老太婆一個人坐久了,有些寂寞了,見到他們這群小夥子好奇地搭話。
于是寧建國索性與她交談了一番。
老人鄉音濃重,說的是松江佘山本地話,和上海市區的滬語差距頗大。聊了好一會兒,寧建國才聽出老太太說今天是周一,天文臺不開放,教堂也沒什麽人,所以山上基本沒有游客。
“都不開放,那我們上去還找得到人麽?”
趙景聞擦了擦手,擔憂地問道。
“阿婆,今天早點時候有沒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朋友來過?”
寧小北喘得不那麽厲害了,走到老人面前,比了比自己的身高說道,“他長得很黑,背了一個書包。”
“哦,你說‘小黑皮’呀。今天上午見到過。那時候小賣部都沒開門,他就來了。”
老太太不住地點頭,看來範俠确實黑得讓人印象深刻。
“他現在在哪裏,是不是去了山上啊?”
趙景聞聞言,急忙湊過來問道。
“啊呀,那個小黑皮呀。天茫茫亮的時候,我從山腳爬上來,才來這裏坐下,還沒喘口氣呢,他就來就敲門,敲得我心髒‘砰砰’直跳。他說他肚子餓,但是我還沒來得及煮茶葉蛋呢。小賣部裏只有餅幹。這小孩子拿出一張一百塊來買餅幹,你說我一大清早又沒有零錢怎麽找的開。正好我兒子來了,我就說,兒子呀,快過來……”
這老太太着實啰嗦,不直接回答趙景聞的問題,反而開始絮絮叨叨地說着一堆有的沒的,把這三人聽得急得不行。
“所以他到底去了哪裏啊?”
趙景聞心急如焚,都要給老太太跪下磕頭了。
“去了派出所。”
老太嘴巴一癟,似乎因為被打斷了說話的興頭有些不開心。
“派出所?”
“對呀,我兒子就是派出所的民警,我本來就要說的,是你們不讓我說下去的麽……”
“阿婆我錯了,麻煩你告訴我派出所在哪裏。我是‘小黑皮’的舅舅,我們找他找了一個早上了。”
趙景聞緊緊地抓住阿婆的手。
事實證明面對“鞋廠費翔”,就連佘山茶葉蛋阿婆都無法抵擋住他的魅力。阿婆看着自己被小夥子緊緊握住的雙手,布滿皺紋的臉上漾出少女的粉紅。
“喏,就在下面。”
阿婆朝着三人來的山路方向努了努嘴。
“就在山腳下面,加油站隔壁。”
從加油站累死累活爬上來的三人組:“……”
寧小北真是沒想到,自己重活一世,居然和派出所結下了不解之緣。幾個月之內連續幾次進出派出所,從市區到郊區,給人生添上了格外有趣的體驗。
不過坐在他對面的範俠一定不會覺得有趣。
雙手抱着書包,腦袋垂到胸口,坐在接待大廳的木凳子上,恹頭搭腦的範俠同學渾身散發着沮喪和害怕的氣息。
剛才要不是寧建國和派出所民警同志攔着,趙叔叔就要當場表演“手撕外甥”的大戲了。寧小北揉了揉耳朵,仿佛現在還能聽見趙叔叔的叫罵聲。
範俠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他淩晨兩點出門,打了一輛黑車來到松江,萬幸居然沒有遇到壞人,司機還給他安全送到了山腳下。
小家夥害怕夜裏上山踩到蛇,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才敢往山上走。他又冷又餓,爬到一半就受不住了。
終于發現山腰裏的一戶人家,門前還亮着一盞燈,範俠激動得當場流下眼淚。
好不容易敲開小屋的門,走出來的不是書裏寫的絕世高人,而是說着一口聽不懂的本地方言的老太太。
這裏也不是武林前輩隐居山林的小屋,是老太太開的小賣部。
好吧,小賣部就小賣部,反正他也餓了,範俠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指着玻璃櫃子裏的餅幹說給我來一條。
他身上的零錢都付車費了,虧得他還知道“江湖路險”,所以不敢在車上輕易掏出大面額的鈔票。
賣茶葉蛋的老太被出手大方的城裏孩子吓到了,剛好老太的兒子一早來給老太燒煤球爐,這位民警同志越看範俠越不對勁,于是直接把人帶回派出所了。
當寧建國他們一行人“吭哧吭哧”重新走回山下,來到派出所的時候,幾個民警都圍在範俠面前正在問話呢。
“你的這個外甥啊,嘴巴比蚌殼都要緊。我們問了一上午了,他就是不說他家裏的地址和電話。我珍藏的方便面,他倒是吃掉兩桶了。”
“真是不好意思,給民警同志們添麻煩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訓他。”
見到小同學的家長來了,茶葉蛋老太的兒子大喜過望。
聽說他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已經報過警,佘山這邊和市區裏一聯系,果然對上了。
在檢查了趙景聞的身份證和工作證,确定無誤後,他們把範俠從後面辦公室帶了出來,讓他們舅甥相認。
寧小北坐在範俠對面,他爸爸和趙叔叔還有些手續要在後面辦公室辦理,讓他看住範俠,千萬不能讓他再跑了。
在寧小北看來範俠現在就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就算他不看着,他也跑不脫的。
“侬看到了麽?”
寧小北故意問道。
“什麽?”
範俠擡起頭。
原來他低着頭一直在哭呢,黑裏透紅的鼻子下面挂着一串清水大鼻涕。寧小北無語地掏出一張餐巾紙,遞到他手裏。
“蛇呀。還有星星。”
“狗屁……都是‘長腳’編出來騙我的。”
範俠擤了擤鼻涕,可憐兮兮地說道,“壓根沒有蛇,星星倒是有,但是我都冷死了,看什麽星星月亮。”
“為什麽要離家出走?”
寧小北一針見血地說道,“別跟我說你真的要上山學武功。要學武功去虹口的‘精武體校’去,再不然讓你爸送你去河南少林寺。”
幾年後,說不定又是一個“黑皮王寶強”呢。
“我……我……”
範俠“我”了半天,終于憋出一句。
“我嫉妒你。”
“蛤?”
寧小北一愣。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可以了吧?你腦子好,讀書好,就連你爸爸都比我爸爸好一萬倍。我這種‘黃魚腦子’,拼了命也趕不上你的。我怕我會變成丁哲陽那樣的書呆子,那根本就不是我了。我怕了你了,所以逃到山上來。”
範俠一口氣說道,因為過于激動忍不住還打了一個嗝兒。
“怎麽我逃到這麽遠的地方你都可以找到我?我剛才聽舅舅說了,是你猜到我到佘山來,他才會找來的。我承認,我以前欺負過你,是我不對,但是你也不要這樣對我吧!你是天才,我是大笨蛋,我求求你不要纏着我了。我要和你絕交!”
小黑皮說完,雙手捂着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下輪到寧小北驚呆了。
他之前一開始只想着要給範俠一個教訓,報複他小時候欺負過自己沒錯。但是後來兩人相處時間久了,他真是把這個小朋友當做弟弟,乃至當做兒子一樣看待了。他帶他讀書,給他補課,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
他沒有想到,在一個內心三十多歲,處處表現得比同齡人優越的“天才兒童”身邊的普通孩子心理會是什麽感受。
“對不起……”
寧小北低下頭,向後退了半步。
我把這個世界想的太簡單了,都為了實施他“改變過去”的計劃,沒有考慮到身邊人的心情。
結果第一個被他傷害到的,居然是小黑皮範俠。
對不起,範俠,我沒想過要傷害你。
而且,我也不是什麽“天才”,只是一個仗着社會經驗和所學過的知識,欺負小學生的大混蛋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哥倆鬧掰了,範俠提出了絕交555.不過放心啦,很快就會和好的,小俠怎麽會舍得呢?
把佘山當做蛇山的傻子就是我,當成餘山的是我老爸。爬100米不到的佘山,就喘不上氣的人是我媽。嗯,我們就是傻子一家人。
上海是真的有精武體校哦,現在叫做精武體育會,就是電視霍元甲裏的那位霍大俠1910年在上海開設的,就在虹口區。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我媽曾經想過把我送進去練拳,可惜當時我死都不肯去,不然現在我已經棄文從武了吧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