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約九八 一更

上海人一般在大年二十九, 也就是小年夜那天“辭年”。

那天一早,寧建國就帶着小北回到了建德裏的老房子,開始各種洗涮打掃, 做年末大掃除。等到晚上,要做一桌子的好菜給老祖宗, 接着還要上香告祝,祈求一年平安。

寧小北本以為小梅姐姐應該是要回鄉過年的,他和寧建國已經商量好了,這兩天老太太沒人照顧, 就把她老人家接到工人新村去。雖然腿上的石膏還在, 但這兩天老太太已經可以下床,拄着拐杖到處走走了。

所以前兩天他們回建德裏接人的時候,發現小梅壓根沒有離開的打算, 還吃了一驚。

“家裏父母都沒有了。我本來就是住在哥哥家裏的……我嫂子, 她不怎麽喜歡我。我回去過年也沒意思,就是給哥哥嫂嫂做家務,那還不如就在上海繼續照顧奶奶吧。”

被“小東家”問及怎麽還不買回鄉的車票的時候, 小梅正在給老太太洗着被褥。說着, 她露出了一個苦笑的表情。

陽光照在木盆裏,一朵閃耀着七彩色澤的肥皂泡升起, 飄在小梅的半長的頭發上。

寧小北突然發現小梅姑娘其實長得挺清秀的, 就是不怎麽會打扮。來上海那麽久了,都沒做過頭發, 穿的也像是從七八十年代穿越過來的。

其實像她這樣年紀來上海打工的小姑娘,很多人都打扮的很時髦, 很青春。可能小梅一直都是在老弄堂裏照顧奶奶, 接觸的鄰居也多是中老年人, 所以才會顯得于周圍格格不入吧。

“小梅,快下來。”

寧建國一進門,看到正站在疊起的凳子上,拿着個雞毛撣子試圖去勾挂在堂屋中間的那張《歲寒三友》堂畫,急忙揮手讓她下來。

“萬一摔下來怎麽辦?放着我來。”

小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凳子上跳了下來,羞澀地捋了捋頭發,“我已經把玻璃窗都擦好了,想起之前奶奶說過年的時候要把堂畫換掉,我就想先把它拿下來,等建國大哥你來了,就可以直接挂年畫了。”

“小梅姐姐,說好一起打掃的,你怎麽能一個人把活兒都幹了呢?”

寧小北說着,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用報紙折的帽子,戴在腦袋上。

為了今天的大掃除,範俠他昨天晚上折了好多個紙帽子。今天他們父子出門的時候,樓下那對舅甥已經戴着帽子幹轟轟烈烈地幹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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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你們花錢,不就是讓請我來幹活的麽?”

小梅看到寧小北拿起掃把一副準備要開始掃地的樣子,急忙一下把掃帚奪了過來。

“小北是讀書人,哪裏能幹這個呢?還是我來吧。你們上樓去陪奶奶,我一會兒就都弄好了。”

“小梅,你可別慣着他。現在的中學生,是要‘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這小子體育課的成績已經是一塌糊塗了,‘勞動’這方面,你還是讓他有機會補救補救吧。”

沒辦法,寧小北畢竟是老年人心态,怎麽會跟真的小朋友一樣滿操場飛奔。他門門成績良好,只有體育成績全部都是剛好及格,真是多跑一步也嫌累。好在一班多是能文不能武的“秀才”,像他這樣的孩子不少,所以也不顯得突兀。

寧建國打開夾克衫,從裏面拿出一個紅包,遞給小梅,“來,給你,新年好。這是你的紅包。”

“啊呀大哥,使不得使不得,這個月的工資已經給過了。我都寄了一半回鄉下了。”

小梅連忙擺手。

“哎,我們廠子要不是今年效益不好,照例年底也要發年終獎的呢。你就當這個是大哥發給你的年終獎好咧。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這是上海的規矩。吳家姆媽家裏請的阿姨也有紅包的。”

小梅聽說別人也有,這才把兩手放在褲子旁擦了一擦,雙手接過紅包。

“那好,我寄回鄉下,給哥哥造房子。”

“造什麽房子啊?等吃完午飯,你去南京路淮海路買一套新衣服,新鞋子。再去弄堂口的美發店燙個頭發呀。這才像過年的樣子嘛。”

寧建國笑說。

“就是,小梅姐姐你別一有錢就寄回家。你也說了,你哥嫂對你也不好啊。”

寧小北還沒說完,就感覺自己的小腿被寧建國踢了一下,他只好乖乖閉嘴。

小梅鼻子一紅,點了點頭,轉身回到堂屋後面。

“好婆,我來看你啦!”

和小梅說完話,寧小北沿着樓梯跑上二樓。

誰知道他剛上去,坐在沙發上的寧老太就轉身過來,右手食指豎在嘴邊,示意寧小北噤聲。

“好婆,怎麽啦……啊!阿茲……”

看到躺在寧老太腳下的一團橘色毛球,寧小北差點叫出聲來。他急忙用兩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看着寧老太,眼神裏滿是疑惑。

“昨天夜裏突然回來的……我在床上聽無線電,突然聽到二樓窗戶外頭傳來‘咚咚’的聲音。我以為是外面風大,把樹枝吹到玻璃上。但是又似乎聽到很輕很輕的貓叫聲。就叫樓下小梅上來,把窗戶打開……”

奶奶壓低聲音,指了指腳下,“然後阿茲就‘嗖’地一下竄進來,就窩在這裏睡起來了。這裏夜裏不是放着個油汀麽,特別緩和。它這一睡就睡到現在,連早上小梅把油汀撤了,又在它身上披了個小毛巾都沒發現。哎……阿茲在外頭受苦了,作孽來哉。”

寧建國走上二樓的時候,就見到他老娘和他兒子兩個人并排坐在沙發邊,兩個人都淚汪汪的。

阿茲的回歸是這個新年最大的喜事,這個小家夥一直睡到下午才醒過來,然後毫不見外地跑到一樓樓梯的拐角處,大口吃起了寧建國同志親手煮的貓飯。

為了慶祝它的歸來,寧建國這下了大血本,給它煮了一整條河鲫魚,讓它也體會體會過年的快樂

“等一會兒小北你在家陪奶奶,我把阿茲送到馬路對面那個新開的獸醫站去看看。我看它的腿好像是有點一瘸一拐的,要檢查一下。”

寧建國指着在他腿邊摩挲的阿茲說道,“而且也太髒了,過年了,和人一樣,都要洗一洗。”

“老爸,那個不叫‘獸醫站’,那叫‘寵物醫院’。”

寧小北說着用鞋子去勾阿茲的尾巴。

寵物醫院是附近這兩年的新生事物。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上海人養狗風氣大盛,于是這些為了貓狗服務的設施也多了起來。

寧老太第一次聽說那超市裏居然還有賣貓糧狗糧的時候還大吃一驚,說它們居然比人過得還精細了。

下午小梅去逛街買衣服,他們父子兩人把堂畫換了,又拿出一年才請出來一次的黃銅燭臺,插上大紅蠟燭,擺在條案上。

忙完了這些,寧建國轉到廚房去做菜,寧小北和老太太兩人對坐着,一邊看電視一邊折錫箔,準備一會兒燒給祖宗們。

“聽說今天有很多人去廠子裏鬧了,是不是啊?”

奶奶柔軟的雙手就像是會魔法,不一會兒一張銀白色的錫箔就在她的手裏化成一個圓滾滾的元寶。

“恩,已經鬧了好幾天了。今天因為是辭年,所以去的人還算少。”

寧小北心情頗為沉重地說道。

和早就未雨綢缪,做了兩手準備的寧家不同,廠子裏大部分的工人們之前半點都沒預料到那麽大的廠子說不開就不開了,一輩子的依靠說倒就倒了。

不但如此,在聽說有幾個領導居然花低價買下了廠裏的設備,準備自己另起爐竈後,很多老師傅氣的跑去車間裏,用身體護着機器,堅決不肯讓別人拖走。

“不行!這是國家的財産!怎麽可以落到私人手裏?都是你們這幫灰孫子,把好好的廠子給敗掉了!我家爺老頭子,還有我,都是三廠的人啊,你們這是把我們的‘根’給斷送了啊。”

很多人在廠子裏已經奮鬥了兩代,把一生都獻給了皮鞋廠,獻給了服裝集團的老員工們紛紛灑下熱淚,即便只是聽到寧建國的轉述,寧小北也覺得心疼的厲害。

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是國家産業升級,産業發展不能跳過的一步。

“年前有不少人同意買斷了工齡吧?一年賣兩千,十年不過才兩萬。現在看看挺多的,可是再過兩年呢……”

奶奶慶幸自己早就退休了,至少每個月的退休工資還是能夠保證的。

“可是買斷工齡的人,至少還有錢過年吧。那些被停薪留職的人,那真的不知道怎麽過年了。哪怕就算像廠長,主任那些留在廠裏處理善後的人,好像也沒有工資拿了。”

“聽說這幾天還有人拿着繩子,跑到車間主任家裏要上吊?”

寧老太的消息來源可真不少。

“嗯,都報警了。報警也沒有用,今天你來,明天他來,主任他實在沒辦法,說大家幹脆一起去廠長家裏上吊吧。”

“廠長也沒辦法啊……又不只你爸爸一個工廠這樣。就我們這條弄堂啊……”

奶奶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好多人的單位都倒了。宋老太爺的孫子,楊媽媽的女兒,什麽紡織廠,副食品廠眼看都不行了。天天晚上有人吵架,摔碗,罵娘。我估計明天年三十晚上都沒什麽人放爆仗了。”

畢竟煙花爆竹可從來都不便宜,而且丢了工作也沒這個心情了。

“那個跟你爸很好的小趙,他怎麽樣了?他也買斷工齡了?”

奶奶眼珠一轉問道。

“趙叔叔?他厲害了,原來他早就有退路了。他和人一起合開了一爿服裝店,就在襄陽路那邊,專門賣從廣州過來的女人衣服,生意好的不得了。開完職工大會他就主動買斷工齡,拿錢進貨去了。”

過年前的襄陽路生意好的不得了,不止有趁着過年來添置新衣新褲的上海市民,還有不少外地游客。這裏的衣服鞋子比起正規百貨商店裏要便宜不少,樣子又新,就這短短十幾天,趙叔叔就賺了好大一筆。

因為範俠一直說寧小北家的21寸大彩電比他叔叔樓下那臺18寸的好,所以過年前趙景聞幹脆買了一個32寸的松下彩電,想着讓外甥別天天跟個跟屁蟲一樣紮根在人寧家的客廳裏,做完作業快點滾回家。

誰知道電視機買來了,範俠又說什麽新彩電太大了,色彩過于豔麗,看了眼花頭暈,繼續賴在寧家不肯走,把趙景聞氣得無話可說。

“小趙是個腦子活絡的人。他要是和侬爸爸兩個人均勻一下多好。侬爸爸就是太‘木頭’了。”

寧老太點了點頭,她又朝着廚房的方向望了望,拉着小北的隔壁問道,“侬之前跟好婆說的那個王阿姨……現在跟侬爸爸到什麽程度了?”

“明天年夜飯,王阿姨準備帶着她女兒來我們家吃。”

寧小北興奮地彙報道。

“真的?那麽快?”

寧老太大喜過望,“侬爸爸終于‘開竅’了啊?”

“這倒沒有……”

寧小北尴尬地說道,“是我跟王阿姨說,大過年的就她們母女兩個單過不熱鬧,不如到樓上來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我老爸做菜可好吃了,不比飯店差。”

寧老太聽得不住地點頭。

“王阿姨一開始也不好意思,但是後來也同意了,還說那天她也要下廚,給我嘗嘗她的手藝呢。好婆,我厲害吧?”

“小北,好孩子。”

奶奶激動到不行,從懷裏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侬爸爸要是真的能和那個小王在一起,下半輩子有人個做伴兒,好婆就算現在就死了,我這一口氣也能放下了。”

“好婆,大過年的說什麽呢?奶奶會長命百歲的。”

寧小北猴進老太太的懷裏,老黃瓜刷綠漆,做出一派天真姿态地撒嬌道。

“再說了,阿茲都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得好的。”

——————

寧小北設想的非常完美,在他的計劃裏,年三十那天,老爸和王阿姨兩個人一起在廚房,你切肉來我擇菜,你炒菜來我做湯。好比那董永和七仙女,在勞動中交流感情,升華情誼,充滿了革命情懷又不失浪漫。

自己則和常樂蘊兩個人坐在客廳裏,吃吃瓜子,看看電視。他雖然不像常樂蘊一樣專門學過音樂和舞蹈,但是他善于應酬,一定會把這個“妹妹”哄得高高興興,讓她接受自己。

所以就在寧小北把盛滿了糖果和各種零食的玻璃果盤端上茶幾,聽到大門那邊的敲門聲後,立即歡天喜地地去開門了。

“老大,新年快樂!”

穿的一身正紅,仿佛“活體紅包”的範俠雙手舉起一個碩大的,用彩色緞帶包裝好的大蛋糕盒子站在寧家門口,笑得露出兩排白牙。

站在他身後的,是雙手插在兜裏的趙景聞趙叔叔,以及同樣穿得喜氣洋洋的王家母女倆。

怎麽是四個人?

寧小北當場呆住。

“哎,你們都來了,太好了!哎,都別脫鞋,就這麽走進來就行,我家沒那麽大規矩。”

寧建國手裏把着個大勺子從廚房裏探出頭。

“景聞,進來幫我殺魚,快!”

“我來吧。我來,我來。”

王伊紅聽了,急忙脫下外套,她今天穿着一身粉紅色的高領毛衣,顯得年輕了不少。

“哎,你動什麽手。坐着看電視吧。回頭一身油煙味,你這新燙的頭發不就廢了麽?明天怎麽出客拜年。”

趙景聞壓根不給她機會,熟門熟路地進了廚房,拿起橡皮袖套和手套,開始幹活。

“那……樂樂你和兩個哥哥看電視,媽媽去樓下一趟,剛才上來的匆忙,忘記拿水果籃了。”

常樂蘊點了點頭,乖巧地坐在沙發上剝糖吃。

“範俠,你為什麽在這裏?你不回家過年麽?”

見到大人走不在了,寧小北一把拉住正在試圖掀開蛋糕盒子的範俠,摟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齒地問道。

“我新媽媽上個月不是出月子了麽。今年過年我爸帶着她和我小妹妹去崇明她的老家過年了。”

說到這個新妹妹,範俠就美得不行。新媽媽生的妹妹很漂亮,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到人就笑。

關鍵是她皮膚雪白,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簡直是個“白雪公主”。範俠現在逢人就說自己有個小妹妹,把都是獨生子女的同學們羨慕壞了。

“那你為什麽不一起去崇明過年?”

難道是範建那個賤|人有了雪白的新孩子,就不要他這個黑色的舊孩子了?

“不是寧伯伯說的麽,讓我和舅舅,還有樂樂跟她媽媽今年一起在你家過年的。我爸聽說我不能去崇明還挺失望呢。”

範俠一臉無辜地說道,“老大,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留在上海的。我新媽媽跟我說,鄉下過年很熱鬧的,比城裏好玩多了,我還真的挺想去的呢。”

寧小北轉頭看了一眼熱火朝天的廚房,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寧建國同志!

你自己的幸福怎麽自己都不好好把握呢!

作者有話要說:

寧小北:騷操作

寧建國:逆向騷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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