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旗袍生意 一更
“旗袍生意?”
翌日晚上, 趙景聞照例帶着外甥來寧家吃飯。
話說到一半,他擰着眉頭,指了指桌上的一疊豆子對着寧建國說道, “建國啊,壞掉的毛豆子就不要拿出來吃了, 小北和小俠吃了拉肚子怎麽辦?”
“是啊寧伯伯,我剛才就想說了,這個豆子好臭哦,你是不是放在冰箱裏忘記了, 今天才想起來拿出來吃啊。”
範俠捏着鼻子說道。
正在伴着納豆的寧小北無語地看着這大驚小怪的兩人。
“這個不是毛豆子, 是日本‘納豆’,人家丁哲陽媽媽特意送來給我們的。這個東西對身體很好的,不是壞了才發臭的。”
“啊?那跟紹興臭豆腐差不多麽。原來日本人也吃臭豆腐啊。”
聽到對“身體好”這句話, 舅甥倆也學着寧小北的樣子吃了兩粒豆子, 最後雙雙舉手投降。
“阿拉中國胃,享受不了什麽‘日本料理’。生魚片,壽司什麽的還湊合, 這個真的吃不下去, 無福消受。”
寧建國沒辦法,只好把這碟納豆撤了下去, 然後從冰箱裏拿出一碟腌好的醬瓜, 總算對上了這兩人的胃口。
“趙叔叔你繼續說啊,什麽‘旗袍生意’, 丁哲陽的爹媽不是開旅行團的麽,怎麽他們也要做服裝生意麽?”
直覺告訴寧小北, 這條訊息很重要。
甚至關系到趙叔叔, 以及丁哲陽父母未來的人生選擇。
“哦, 就是他們這些年接了很多旅行團,那些日本闊太太,闊小姐,和服穿多了,也想穿穿阿拉老上海的旗袍。日本好像也放過一些中國的電影,鞏俐演的《大紅燈籠高高挂》,還有什麽《游園驚夢》。反正她們到了上海也想買旗袍穿就是了。”
趙景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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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婆講的,旗袍一定要貼身定制的才好。去年訂的旗袍,今年拿出來說不定還要改一下,找弄堂口的裁縫要麽放寬,要麽收窄。雖說‘鞋不争分,衣不争寸’,旗袍是半寸都差不得的。寬一分那就是麻袋上身,窄一寸那就是在‘綁素雞’了。”
寧小北雖然沒看過豬跑,好歹吃過豬肉。
寧家二樓的那個花梨木大櫥裏,一半以上的衣服都是好婆年輕時候穿過的旗袍。
雖然進入新社會會老太就不再穿了,不過說起這些來還是一套一套的,寧家兩父子都曾被她熏陶過。
“話是這麽說,旅行團到上海來跑一圈,短的只有一個禮拜,再長也不過半個月,哪裏就有功夫定做呢,肯定還是要買成衣的。”
趙景聞擺了擺手,“他們夫妻兩個的意思,是說現在上海做成衣旗袍的店太少了,那麽大個服裝市場,就只有一家賣旗袍的,而且還是那種餐廳服務員穿的,不是大紅,就是大綠,開衩麽開到大腿根,一點古典韻味都沒有。”
“所以他們的意思是,想要和你一起投資一家服裝店,賣成衣旗袍?”
寧建國把剝好的三只蝦分別放進三人的碗裏,有些擔憂地說道,“可是前期投資要很大的吧。現在做成衣旗袍的廠家不多的,說不定還要自己投廠,請設計師呢。就靠旅行團的生意,怕是不行。”
“倒是不光是旅行團的生意。他們在日本有路子,可以幫忙出口到日本那邊去賣。但是我不能光做日本人生意呀,現在上海有幾個人還會穿旗袍呢?我長那麽大,也就是小時候見過,後來就只有在看滑稽戲,看滬劇的時候見過女人這麽穿了。”
“是啊,現在誰還穿那種老古董啊。”
範俠說着夾起皮蛋去蘸醬油。皮蛋太滑,筷子夾不住,他屢戰屢敗,弄得醬油碟周圍一圈星星點點。
寧小北看不過去,幹脆用勺子幫他把皮蛋撈起來,遞到他嘴邊,範俠張大嘴巴“嗷嗚”一口,啃掉一半。
“老大你對我真好……”
範俠嚼着皮蛋傻笑着。
自從寧小北當上圖書管理員之後,別的不說,範俠的日子過得是越來越好了。
原來在一中圖書管理員除了借書數量不受限制的優點外,還有一個絕妙的好處——因為管理員午休時間要去圖書館幫忙,所以王老師給他們每個人都發了一張代表管理員身份的卡片,憑着卡片到食堂打飯可以不用排隊,享受VIP待遇!
寧小北他們升上初二後,就換了新的教室上課。新教室位于學校的北面,五層樓高的校舍是去年新翻修的,課桌簇新,地上都鋪着隔音地毯,設施絕對一流。
偏偏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距離初中部的食堂實在是太遙遠了。
哪怕是一班跑步小能手範俠,掐着上午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從四樓往下跑,不走大路,抄花園小道越過假山,走這段路都要五分鐘。
五分鐘是什麽概念?
整個初中部的半大小子和姑娘們一到飯點就化身成為“掘飯武士”,黑壓壓的人群就像是大軍壓境一樣沖向食堂。等他們這波人趕到的時候,買飯的人群差不多都已經排到飯堂門口了。
等真的吃到飯,那至少是二十分鐘之後的事情了。菜也涼了,肉也沒了,免費的湯都所剩無幾了。
別的學生倒還好,範俠這個“天吃星”那是一刻都餓不得的。通常上午最後一節課才過了一半,他的屁|股就跟長了釘子一樣坐不住了。上下前後來回挪動,嘴裏止不住叫餓,寧小北都被他騷擾到絕望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憑着挂在脖子上的“VIP卡”寧小北不管是不是當值,每天中午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走進食堂,越過嗷嗷待哺的小崽子們,走到窗口前,幫他和範俠打好午飯。而範俠進了食堂也不用去排隊了,直接占座然後等寧小北把飯菜送來就行。
“哎,老大。‘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注釋1)”
每到這個時候,範俠就會一把抱住寧小北的肩膀,嘴裏胡亂唱歌,作勢要親他,然後被寧小北一把推開。
他一個基佬耳朵裏可聽不得這種話,哪怕是從中二病嘴裏說出來的。
“老大,我們要是分開的話,我的日子怕是真的不能過了……”
範俠嗦着筷子低聲說道。
趙景聞夾了一塊鴨腿放進寧建國的碗裏,繼續說道,“現在上海灘流行的就是各種洋裝、皮包、皮帶。日本的樣子,歐洲的樣子,尤其是模仿法國的、意大利的那些名牌,今天上架,明天不到就賣空了,這才是大買賣。旗袍……都是過時貨了,沒人買。”
“那,那趙叔叔你是拒絕了丁哲陽爸媽的提議了?”
寧小北放下勺子,連忙問道。
這個提議他覺得不是一般的好,那簡直就是好極了啊。
雖然這幾年上海灘旗袍式微,但是他記得就在不久後的2000年,王家衛導演的作品《花樣年華》上映。電影雖然講述的是在香港發生的故事,但無處不透露着上海的風情。
劇中張曼玉整整換了二十多套旗袍,無不婷婷袅袅,搖曳多姿。當年就在上海掀起了一陣旗袍熱,小姑娘們把自家奶奶,外婆的衣櫃打開,翻箱倒櫃地找“張曼玉同款”。
又過一年,上海召開APEC第九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在最後一天的領導人合影的時候,這些來自世界各國的領導将會穿着絢爛的“唐裝”合影。
那之後,整個上海,乃至全國掀起了一場複古熱潮。
唐裝,馬褂,旗袍重新又走回大衆的視野。
記得那一年的春節,小區樓下的裁縫店生意簡直要用“火爆”兩個字來形容,店內店外擠滿了帶着綢緞衣料來找他做衣服的人。
那些衣料多是壓箱底的老貨色,打開之後一股陳年樟腦丸的味道,多是從舊時的綢布店買的。
上海過去的三大綢布店,都是寧波人開設的,即寶大祥、協大祥、信大祥的所謂“大三祥”。
小區裁縫店的師傅也是寧波人,多年不做中式衣服了,見到這些個老面料就像是遇到了十多年未見的老朋友。真絲貢緞,織錦緞,香雲紗,素绉緞,法蘭絨,軋別丁,手一觸上去,就像是打開了塵封多年的書冊,走進了那段昳麗的時光。
現在是1998年的末尾,距離這兩次複古熱潮只有兩年的時間了。若是現在就先人一步開始布局,到時候絕對可以賺得個盆滿缽滿。
更不要說再過個二十年後,“民族風”、“漢服熱”等“國潮勢力”的大勢崛起了。
趙叔叔現在就調轉龍頭,投身這片藍海,還不怕賺不到錢,買不了房子麽?
“我呢,也沒直接拒絕他們。就說要考慮考慮……”
趙景聞想了想,還是覺得這個提議不怎麽靠譜。
為了一幫日本人的需要特意去找廠子做旗袍生意,萬一過幾年這些小鬼子口味變了,不喜歡了怎麽辦?豈不是要全部砸在手裏了。
“我在廣州那邊找的幾家做仿冒皮具的廠子,人家都已經給我出樣了。從皮料,到五金件,防塵袋都是一比一的模仿,就算真的擺在旁邊也那也是看不出兩樣的。現在上海也有做仿貨的,連A貨都算不上,更不要說超A了。這個生意要是做大了……”
“那就要被人告了。”
寧小北忍不住插嘴道。
“瞎說,誰來告?”
趙景聞不以為意地笑了。
“人家廠家來告你呀。”
“外國人吃飽了撐的哦,我這才多大生意,值得他們漂洋過來找我麻煩?”
他摸了摸下巴,頓了頓又說,“那我們不模仿皮包了……模仿鞋子吧。建國,這才是我們老本行。高檔皮鞋賣得也不便宜。這樣,你那個食堂現在也搞上正軌了,不用天天盯着。你來幫忙開模具,說不定……”
“說不定就一起被抓進去了。”
寧小北這下是真的急了,放下碗筷走到寧建國身邊,不住地擺手,“老爸,這個絕對不行。”
組織售假和參與制假——乖乖,趙叔叔一頓飯就吃出了兩條罪名,還企圖把他老爸這個大大的良民拉下水,絕對不可以!
“小北你怎麽了?今天你趙叔叔說一句,你就駁一句,小孩子不可以這樣的。”
見到趙景聞面色有些不虞,寧建國瞪了兒子一眼,覺得他今天是有些過于沒大沒小了。
“不是……我是覺得,丁哲陽爸爸媽媽他們既然那麽多年在國外,眼界總歸還是很開闊的。別看現在喜歡旗袍的人不多,說不定過兩年就開始流行了呢?”
寧小北搜腸刮肚地開始組織詞彙。
“不是有那一首歌麽——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魯迅先生不也說過麽——‘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寧小北舔了舔嘴唇,繼續道,“再過幾年,北京就要開奧運會了……”
“啊?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91年申奧咱們不是失敗了麽?2000年的奧運會是在澳大利亞開的吧。”
趙景聞和寧建國面面相觑。
完了,北京申奧成功好像是2001年的事情,我這是一不小心洩露天機了!
寧小北猛拍一下大腿。
“我是猜的……我覺得我們下回肯定能贏。而且絕對能舉辦一場讓全世界都難以忘懷的精彩奧運。到時候前期宣傳片,奧運會禮儀小姐,頒獎嘉賓都穿什麽——肯定是穿旗袍對不對!到時候旗袍肯定會流行。”
“2008年的事情……乖乖,建國,那時候我們都要幾歲了?小北和小俠都大學畢業,說不定都結婚了是吧?”
趙景聞雙手環在胸前,覺得自己現在完全無法想象這兩個小家夥結婚生子的模樣。
“小北,你說的事情都太久遠了,叔叔是做小本生意,不是國家發展還要制定五年十年計劃,規劃不到那麽長遠。”
趙景聞實事求是道。
“做仿品,來錢快。廣東那邊已經有完整的産業鏈了,我一季就做幾個樣子,賺的就是快錢。旗袍生意,拉的陣線太長了,布料,工人,設計師都要一個個去找。到時候萬事俱備了,錢也投下去了,要是賣的不好,我得不償失啊。”
“我說一句吧。”
寧建國在旁邊沉默地聽了半天,終于開口發表意見了。
“我呢,不是生意人。哪怕現在承包了學校食堂,也是把自己當做一個工人,清清白白做事,踏踏實實幹活的。”
寧建國這話半點不錯。自從他承包了紡織學校的食堂後,不但飯菜的質量上升了一整個臺階,受到了全校師生的好評,價格反而比原來更降低了。
寧建國覺得來吃飯的都是老師和學生,一定要做到物美價廉,衛生幹淨,讓他們吃的開心放心——和一中的破爛食堂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初中畢業後,就去了黑龍江當志願兵。後來複員回到上海,被分到皮鞋廠。什麽精工,什麽模具我是一點都不懂的。都是我的老師傅把我一點點帶出來的。”
“我師傅就說過的一句話,我是一輩子都記得的——做生活(幹活)就是做人,做人就是做生活。生活就是臉面,話說的再好聽,活做的不好,就是不要臉。但是做人和做生活,都是沒有捷徑的。”
趙景聞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寧小北和範俠也齊齊地望着寧建國。
記憶裏的父親一直都是不多話的,和長袖善舞,能言善辯的趙景聞不同,他永遠都在默默做事,就像是一頭老黃牛,勤奮且沉默。
像現在這樣說得眉飛色舞,這是寧小北“兩世為人”都不曾見到過的。
“我們做模具工的,就是用人的血肉和機器磨合。我的師傅是‘八級鉗工’,光靠着手感,可以把精鋼磨具打磨到一根頭發絲的十六分之一的精度。我以前問過師傅,這靠什麽?靠的是英國,美國進口的機器麽?不是的,就是靠一個字——練。練到你的手,随便摸一張紙,你就可以準備測量到這張紙是多少微米,多少絲的厚度。”
“這種事情,是絕對走不了捷徑的。做生活沒有捷徑,要走捷徑最後就會丢臉,丢人……我想世界上的大道理應該都是相通的。沒有做生活踏踏實實,做生意就可以瞎胡搞的道理……小北,你說爸爸講的有道理麽?”
寧建國看到他們三人一句話都不說,各個都瞪大眼睛望着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我讀書少,只有初中文憑,不會說話,你們不要笑我哦。”
“建國,他們兩個連初中文憑都沒有,怎麽會笑話侬呢?侬講的太有道理了,太有水平了。”
趙景聞情難自禁地伸出兩只爪子,想要去握寧建國的雙手,被他一把打開。
“咳……老爸說的好。”
寧小北幹咳一聲,舉手鼓掌。
範俠也跟着呱唧了兩下。
“那……這樣吧。我明後天找個時間和丁凱他們夫妻再詳談一下。看看具體怎麽布置……”
一想到之前在廣州那邊又是考察又是花錢打樣的,這些功夫都白費了,趙景聞心裏還是覺得肉疼的。
不過寧建國都開口了,他自然是要當回事的。這事兒看來需要從長計議了。
見到寧建國如此表态,寧小北深深地吸了口氣,按下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坐回了飯桌旁。
他告訴自己,至少事情已經往好的方面發展了,不能操之過急,。
“不過說到‘旗袍’哦。我們這些臭男人壓根都不懂,還是需要找個專家去請教請教的。”
趙景聞說着,忍不住又勾上了寧建國的肩膀。
“過節前,我要準備一份大禮,然後去建德裏探望探望寧老太。見識見識她那個據說價值好幾條‘小黃魚’的紅木大衣櫥。”
見兩個孩子又各自低頭吃飯了,趙景聞突然把嘴貼到寧建國的耳邊,用促狹的語調低聲說道,“主要是拜訪一下丈母娘……”
話沒說完,就被寧建國狠狠地踩了一腳。
于是春節前夕,趙景聞帶着大包小包的年禮前往建德裏。衆人還不曾開口,倒是從寧老太嘴裏聽說了一個重磅消息——
小梅姑娘今年春節要回老家結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1:伊能靜《如果沒有你》
我也是寫到這裏才查到北京奧運會是2001年申請舉辦成功的。。。哇,20年了,真不敢相信。那時候我們還天天迎奧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