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遠方來客 二更

國慶節, 寧老太終于見到了久違的孫子。雖然寧小北現在已經拆線了,沒再裹着那條觸目驚心的白繃帶,不過就這一串蟹腳似得傷口也夠讓奶奶心疼了。

“好婆, 沒事的。我又不是女孩子。再說了這又不是傷在臉上,胳膊上又無所謂的。”

看着奶奶輕手輕腳地摸着那道肉紅色凸起的傷疤, 寧小北連忙道。

“不行!”

寧老太和範俠異口同聲地說道。

“将來侬去社會上做事,人家看到你胳膊上有疤,心裏要多想的。以為你是青紅幫的咧……”

寧老太撇了一眼激動的小黑皮,轉頭繼續說道, “好婆年輕的時候認識一個中醫大夫, 會做一種祛疤的藥膏。等好婆去打聽打聽,他還在做伐……”

不是,好婆, 青紅幫這種東西早就沒有了。而且侬年輕時候認識的醫生, 現在活着沒活着還是大問題啊!

不等寧小北阻止,她奶奶就拄着拐杖,滴篤滴篤地往房間裏去了。

“你起什麽哄啊?”

寧小北摸着傷疤白了範俠一眼, “我覺得這個挺好的, 多有男子漢氣概。”

書上都說了“傷疤是男子漢的勳章”。

他這個勳章有一尺左右,分量十足。

寧小北以前一直覺得自己的外表太柔弱了, 缺少一些威懾力, 說到底就是不夠“陽剛”。有了這條傷疤剛好平衡一下,說不定另有一番魅力呢。

“不不不, 絕無此種可能,老大你不要亂想。”

範俠急忙潑冷水, “你不太适合走這種猛|男路線, 要走也是我來走。這樣吧, 丁哲陽他媽媽不是路道粗得很麽,最近都送上海的小姑娘去東京拉雙眼皮,墊鼻子什麽的。她肯定認識那邊會做祛疤手術的醫生。到時候大不了阿拉去東京跑一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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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原來多好看的胳膊,跟玉藕一樣的。現在好像爬了一只蜈蚣八腳,實在是太不和諧了。

範俠一看到這道疤,就想起了那天寧小北舍身做肉墊的一幕,愧疚之心又泛濫了起來,“反正不行的,你不能留疤的。”

寧小北聽他說話都帶着哭腔了,忙開起玩笑,“怎麽?你是怕我吓到了你的譚蕊蕊麽?”

“老大!”

範俠都想用拐杖去敲他腦袋了。

“都說了,我不喜歡她的,你不要亂講。”

“哦,那你那天的表現的很像是吃醋沒錯。”

寧小北歪着頭,促狹地問道,“難道你知道我拒絕她之後,不感覺開心麽?”

“我走了,等會吃飯的時候叫我。”

範俠直接轉身往自家大門走去。

現在奶奶和小梅也住到筒子樓了,不過不是和兒子一起住,而是租下了王伊紅原來的那間房。從黃山療養回來之後她們就帶着家具搬來了,準備一直住到分配好的動遷房能夠入住為止。

建德裏的動遷已經是鐵板釘釘,等放完國慶假期,拆遷大隊就要開工了。

現在弄堂裏一片亂糟糟的,大多數住房困難的人家盼拆遷不知道盼了多少年了,早幾個月前就在外面租了房子搬走了,只剩下幾家抱定了決心要做釘子戶的人還堅守在原地。

就比如宋老太爺家。

動遷組說他家一共五十平房米的房子裏居然塞了二十八口人實在太誇張了,最小的一個都不滿一周歲,不同意他要十套動遷房外加二十萬賠償金的要求。

宋老太爺于是每天就帶着重孫子,帶着兩張躺椅,一把從賣冰棍的老賈那裏搞來的大遮陽傘,跑到拆遷辦門口坐着。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上班”。

拆遷辦上班,他也上班。拆遷辦下班,他就帶着重孫孫回家。

他也不吵,也不鬧,就這麽笑眯眯地蹲在人家門口。但凡有人進出,他還跟人家打招呼,不知道還以為這個老頭是特意請的門衛。

拆遷辦的同志看不過眼,讓他們家裏人把老頭給領回去。三十七八度的天,萬一真的出事了他們擔待不起。

結果老太爺的兒孫們就雙手一攤,說他們拿自家老頭子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幾位同志不如自己去和我家太爺談談,看看怎麽解決。

要說這副吃相也太難看了,寧老太基于這麽多年的鄰居情誼也去勸過,說他萬一倒下,這家還不就散了。現在能分配到七套房子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外孫女,乃至外甥的戶口就別再多想啦。

結果宋老太爺一邊搖頭一邊嘆氣,說自己的兒子沒有老太的兒子那麽有本事,現在夫妻兩個,連帶女兒一家也都是下崗待業人員。他要趁着自己還有一口氣在,幫着孩子們多争取點福利。等明朝眼一閉,腿一蹬,也不用操這份人家的心了。

這話說的太心酸,寧老太也聽的淚漣漣。

想當初剛搬到建德裏的時候,宋老太爺還是宋小開,家裏那是大馬路上開皮貨店的,進出都坐大轎車,從不為鈔票操半點心。如今混到這種樣子,要一個八、九十歲的老頭撕下臉皮給兒女們“搏身家”,實在太讓人唏噓了。

“寧老太太,還是侬有福氣。兒子孝順,也有本事,孫子更是聰明,會讀書。”

頂了兩個月的大太陽,本來細皮嫩肉的老太爺如今黑得跟拆遷大隊的民工一樣,頭發也全白了,本來不明顯的老人斑都曬出來了。

他沖着寧老太擺了擺手,嘆息到,“兒孫自有兒孫福。要我說侬就不要再要求建國結婚了。你看我的那些子女,倒是各個結婚,算起來我也是兒孫滿堂,又有什麽好處呢?算了吧,都算了吧……”

寧老太被他這一番感嘆弄得無話可說,只好長嘆一聲。

因為寧老太也搬來了,這個國慶節就顯得格外熱鬧。趙景聞本來想在附近的小館子裏訂一桌酒席的,但是寧建國堅持要在家裏做。他好久沒有在家裏擺大宴席了,趁着人多,要好好露露本事。

于是寧家今天從今天一早就忙起來了。

現在日子好過了,寧家新買的大冰箱裏都是高檔食材,進口的牛肉,東星斑,寸把長的大明蝦,還有四樓趙叔叔昨天夜裏特意從南彙老家帶回來的自家種的綠葉菜,都是不打農藥,用大糞做肥料的那種,豐富得不得了。

兩個一個趙叔叔,一個寧伯伯,三個大男人你殺魚我切菜他颠勺,忙得不亦樂乎。把上海男人賢惠的特點展現的淋漓盡致。

小梅姑娘本來也要幫忙,被寧建國從廚房裏請出來了。

“這頓飯呢,就讓我們男士動手。女士們就到客廳裏坐坐,看看電視吃吃茶,搓搓小麻将,等着吃飯就行。”

“是啊小梅嬢嬢,去陪好婆打麻将吧。這裏我會幫忙的。”

寧家的廚房實在太小了,如今擠了三個大男人進去,實在有些轉不開身,寧小北只好站在走廊裏擇菜。

過去小梅把寧老太叫做“奶奶”,把寧建國叫做“建國大哥”,偏偏小北也叫她“姐姐”,輩分亂得一塌糊塗。

今天這頓飯,一來是慶祝國慶,二來也是慶祝老太太收了小梅做幹女兒,以後她就是她的“過房娘”了。這麽一來,寧小北自然也要改口叫姑姑了,上海人管“姑姑”叫做“嬢嬢”。

這麽一想,要是楊過也叫小龍女做“嬢嬢”,神雕俠侶好像就有點浪漫不起來了。

小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到廳裏。

目前局勢三缺一,寧老太,王伊紅還有隔壁家那個耳朵不好的老太太各自占據一方,就等着小梅落座呢。

“範俠,你給我死上來。大家都忙的要死,你在樓下充什麽少爺呢?”

趙景聞拿着把菜刀出來轉了一圈,發現外甥不見了,于是對着樓下扯了一嗓子。

“我又不會做飯,我也不會搓麻将,我上來幹嘛?我現在還是瘸子呢!”

範俠抱着抱枕嚎了回去。

他還在生氣呢,不想看到老大。

什麽吃醋不吃醋的,他範俠吃小籠饅頭都不蘸醋的。

但是那天看到小北和譚蕊蕊在一起,心裏是真的難受啊,就像是被人生生挖空了一樣。

後來知道小北原來是在拒絕人家,他本來應該是高興的吧,卻又越發覺得不對頭了。

他高興什麽?

他又不喜歡譚蕊蕊的。

難道他喜歡老大不成?

他吃的是老大的醋?

這不是滑稽麽!

這兩天為了這事情,範俠都要郁悶死了。偏偏老大總是拿這樁事情來開玩笑,簡直就是往他傷口上撒鹽。

範俠覺得太難受了,可能一會兒再好的飯菜都吃不下去了。

然後他就吃掉了寧家半個電飯煲的米飯。

“嗝兒……”

範俠打了一個飽嗝,放下飯碗,不好意思地看着大家。

“哎呦,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寧老太心有餘悸地沖着小梅說道,“以前小北剛發育的時候,吃的也厲害。不過和小黑皮真的不能比……小趙啊,侬養這個外甥很辛苦吧。這要是你們還在廠子裏上班,他一個人可以吃掉你半個月的薪水啊。”

“老太太,不談了,走一個。”

趙景聞露出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舉起酒杯,大家左右互相碰了一下。

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響,趴在沙發邊的阿茲貓睜開眼睛朝這裏瞄了一眼,打了一個哈欠後繼續閉目養神。

阿茲搬來之後交了一個新男朋友,每天半夜裏要出去約會,白天就這樣懶洋洋的。

寧小北考慮果斷時間等天氣涼快了,她安排個絕育手術。母貓總是生産對身體不好,有子宮蓄膿的風險。

“來,我們也碰一個。”

寧小北笑眯眯地端起倒了椰汁的杯子,沖着範俠說道。

“別生氣啦,喝點椰汁,美白的。”

他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總是逗他,把這“黑貓警長”給惹毛了,現在主動示好,給他一個臺階下。

“胡說,椰汁怎麽會美白?”

範俠嘴上這麽說着,還是把杯子拿了過來,倒入椰汁,和寧小北碰了一下,算是冰釋前嫌了。

範俠就是這樣心大,一杯椰奶下去,又被寧小北順着毛一陣禿嚕,好話說盡,于是什麽煩惱都沒有了,拿起筷子繼續投入戰鬥。

“今年的國慶節在這裏吃飯,明年的國慶節要是能在新房子吃就好了。是不是啊老太太?”

王伊紅和南彙小趙站了起來,給老太太敬酒,老太太樂呵呵地不住點頭。

“聽說房子是已經造好了,不過要等一年讓房屋自然夯實。再加上裝修的時間,通風再通三個月,至少也要明年年底了,國慶節是肯定趕不上了。”

趙景聞說道。

寧家的老房子裏雖然只有三個戶口,不過他家面積大,一樓的堂屋,二樓的卧室再加上閣樓,算算差不多有八十平方米,在現在的上海灘算是大戶型了,就算不“數人頭”,按照“數磚頭”的拆遷方案也能分到不錯的房子。

寧建國去拆遷辦談條件的時候要求很明确,第一,新房子的面積不能比現在的小。第二,地段不可以離市中心太遠,他老娘身體不好,時不時要去勞保對口的紡織醫院看病的。所以什麽遠開八只腳的寶山,闵行區之類的地方絕對不可以。最後,他要一間一樓的門面房,以後可以開個小店。

最後一個條件是寧小北加上去的。将來臨街商鋪的價格一天一個樣,倒不如現在未雨綢缪。不管是自己開店還是租出去收租金都可以。寧建國覺得兒子這個提議非常的好,就去和對方談判了。

說起拆遷,也是寧小北心頭的一件痛事。

當年得知要拆遷,奶奶就病倒了,不等拆遷組正式談判,她老人家就撒手人寰。寧建國為人老實,也不知道這拆遷裏的門道。加上他當時忙着辦喪事,也不能全身心地撲在這事兒上,就聽憑對方擺布了。

人家跟他說他家戶口本上只有兩個人,而且這房子年久失修,能按照房産本上的面積給補償就差不多了。

最後分到的房子遠在郊區,等到2010年前後才開通了地鐵不算,一共還只有六十多平方米。那拆遷辦的還勸說他家發揮高風亮節,讓他們家拿頂樓的房子,把底樓和二樓的房子讓給家裏有老人的人家,寧建國也居然照辦了。

後來寧小北工作了差不多十年後,決定購買現在住的那間公寓,要賣了那拆遷房付首付,最後只賣了兩百多萬。算一算,還沒有這間筒子樓值錢。

一想到這些事,寧小北就氣得不行。

“現實世界”裏他當時是個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也無能為力。現在不一樣了,他要為爸爸,為奶奶争取最好的條件。

前幾天寧建國又去拆遷辦,對方估計也知道他的為人,打了一通太極拳,就是不松口。結果趙叔叔進去了,什麽也不說,就掏了一本本子出來,放在桌子上——大家有什麽攤開談嘛。

這本子上也沒什麽稀奇的東西,就是建德裏目前所有已經談好的人家拿到的補償方案。

趙叔叔說了,我們要求不高,也不想當釘子戶,國家怎麽規定你給我們怎麽搞就行。

要是不行,那我們就從這本子上的第一個案例開始分析。

為啥李家也是一共三口人就可以拿到兩套房,他家房子面積還沒有寧家一半大呢。為啥孫家那什麽表媳婦的女兒也能算一個戶口,這不是瞎胡搞麽?

你把這個談補償的工作人員叫出來,幫我們兩個解釋解釋。解釋得通,我們搬到昆山去住地下室都可以。

最後的結果是,不但确認下了閣樓的半個面積,而且由于寧小北是獨生子女,按照規定可以算他有一個半人的戶口。

七搭八搭加在一起,這次一共分了兩套房子。一套一樓帶門面,一套在三樓。唯一的遺憾就是那套三樓的房子遠在嘉定,住過去是不太可能了,只能留着收房租了。

寧小北對這個結果表示還算滿意,畢竟甘蔗沒有兩頭甜的。

“要我說,門面房也沒什麽好的。在浦東那麽遠呢。”

唯一一個不滿意的當事人就是寧老太。

這幾天她逢人就說,自己從不會說話的時候就跟着爺娘來上海,做了一輩子上海人,老了老了,現在要去做鄉下人了。

“好婆,浦東怎麽就是鄉下了?這幾年浦東不是在大開發麽,陸家嘴造了那麽多高樓呢。”

寧小北哭笑不得地說道,“新房子出了隧道就到了呀。”

他看了那拆遷房的地段,放在二十年後絕對是十萬一平米朝上的好地方呢。再過十年,上海召開世博會,新房就在世博園附近,簡直就是“黃金地段”了。

“侬難道不知道那句話——‘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侬當我老太不知道行情啊。除了陸家嘴,浦東那邊都是田,地下水管還是這幾年才剛開始鋪的。”

老太太“啧啧啧”地搖頭,“前兩天侬爸爸去那邊造房子的工地去看了一眼,就曬得墨墨黑,我看都跟小黑皮有的一拼了。”

範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瞧了瞧寧建國卷起袖管下那一節胳膊,有點想不通老太太怎麽會做出如此判斷。他們兩個之間至少差了五個趙景聞吧。

寧小北這才知道老太太和《小時代》裏的顧裏居然有同一個毛病——她不能走出內環!

這邊大家說說笑笑,王伊紅抱着小兒子逗老太太玩,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我去裏屋接。”

寧建國脫下圍裙,擦了擦手,示意大家繼續吃飯聊天,然後走進了主卧。

寧小北用筷子蘸了橘子水,滴在常樂蘊弟弟的舌頭上,小屁孩嘗到甜頭,于是抓着他的手不放,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

趙景聞和南彙小趙碰了好幾杯都不見寧建國出來,趁着大家不在意也進了卧室。

“怎麽了?”

出乎他的意料,寧建國沒在說電話。他呆呆地坐在床邊,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跟被點了穴道似得,不但眼睛發直,人都僵了。

趙景聞直覺感到不對勁,轉身把房門反鎖了,走到他身邊坐下。

“建國,出了什麽事?是不是學校食堂出問題了?”

寧建國擡起頭,愣愣地望着他,嘴巴張張合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有什麽事情大家說出來商量就好。我會幫你,小北也是懂事的孩子,你不要一個人憋着,說出來呀。”

認識二十多年,趙景聞從沒見過寧建國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

“是她打來的電話……”

寧建國無意識地抓住趙景聞的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去建德裏找我,但是那邊已經沒有人了。後來她去了居委會,居委會的同志就把我家的電話號碼給她了。她,她就打過來了……”

寧建國說到最後,幾乎都喘不上氣。

“什麽‘他’?‘他’是什麽人?追債的?反正不管是什麽人,我會幫侬的,我趙景聞就算是傾家蕩産,我什麽都不要了都會幫侬的。”

趙景聞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堅定地說道。

“是……小北的媽媽。”

作者有話要說:

下面幾篇是重頭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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