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小北媽媽 一更
秋末冬初, 種滿了法國梧桐和銀杏的附中變成了金黃色的世界。操場的紅色塑膠跑道上滿是銀杏樹的落葉,像是一把把可愛的小扇子,撲滿了一地。
迎着早晨的陽光, 一群少男少女們圍着操場一圈圈地跑步,汗水從青春的臉龐上滑下, 落在樹葉上,反射出朝陽的光輝。
其中跑在最前面的,自然就是範俠了。
他穿着新發的秋冬運動校服,顯得格外手腳修長, 和身後那些把校服穿成麻布袋的同學們截然不同。
他一邊跑着, 一邊朝天吶喊:“顧凱歌我恨你!”
這邊範俠話音未落,身後跟着跑步的學生們也一起跟着喊了起來。
一時間操場上“恨意不絕”。
始作俑者,四班的班主任顧凱歌此時正站在年級組長的辦公室裏, 指着操場上這群活力四射的小家夥們表功。
“到了高三再想要要鍛煉身體, 就太晚了。平時他們的體育課也時常被占用。我覺得,每天早讀之前,晚自修之後, 讓他們去操場上跑個一二十圈, 也蠻好的。”
顧老師彎着腰繼續說道,“現在兩個月跑下來, 孩子們的體質大有改善。本來隔三差五就有人因為感冒請假。他們都是住校的孩子, 一傳染就傳染整個寝室的人。現在統統沒有了。就連我們班那個入學第一天就暈倒的寧小北,他現在連哮喘的毛病都治好了。”
“就是那個年級第一考進來的麽?”
“是的!”
“那就先推廣到高一年級, 然後推廣到全校!”
年級組長大手一揮,從此恨顧凱歌的人數以千計。
好在這時候還沒有什麽“衡水經驗”, 不然就連寧小北都懷疑這位顧老師是不是也是從平行世界來的, 還曾經去衡水中學偷過師呢。
“幸虧當年在‘山芋餅’手裏跑習慣了, 誰沒事情早操跑五千米啊,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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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結束了所有圈數,範俠把校服的拉鏈徹底拉開,雙手搭在膝蓋上直喘粗氣。
“你沒拆夾板在操場旁邊看着我們跑步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寧小北搭着他的肩膀,邊哼哼邊說道,“你還說五千米太少了,至少要跑一萬米,不然達不到鍛煉效果。”
“我錯了我錯了,我當時看人挑擔不腰疼。”
範俠急忙讨饒,不過還是煵枌免不了吃了寧小北一拐子。
早讀時間還沒到,兩人幹脆繞着操場散步。範俠還頗有興致地揀了幾片銀杏樹葉子,說要拿回去當做書簽。
範俠這個人在大多數的時候都大大咧咧,不過也會時不時地感性一把。
“哎呦,你看那邊……”
他一把拉住寧小北的胳膊,對着他擠眉弄眼起來。
兩人路過小賣部,碰巧見到本班的兩個男生跟在譚蕊蕊身後,又是遞水又是送毛巾的。
那毛巾還是粉紅色繡了凱蒂貓,一看就是特意為她準備的,真是盡顯舔狗本色。
然而譚蕊蕊就像是高傲的小公主,高高地擡着下巴,壓根不理身後的兩人。見到寧小北和範俠,她還輕輕地“哼”了一聲,扔了一個衛生眼過來,又翹着鼻子走了。
“哇,原來她之前那麽楚楚可憐都是裝的。性格那麽惡劣啊。”
範俠咋舌。
這麽看常樂蘊簡直比她可愛一萬倍。
“寧小北,你是高一四班的寧小北麽?”
就在他們回寝室拿書包的時候,寧小北突然被宿舍樓下看門的大爺叫住了。
“這是你家長送來的,讓我交給你。”
大爺正在用小收音機聽單田芳的評書,指着門衛房門口的一個紅藍色編織袋說道。
“家長?我爸來過了?”
寧小北納罕地問道。
“不是,是個女的……哎呀你自己看,反正我送到了。”
老頭态度有些惡劣,聽說是某個校領導的親戚。不然就憑他夜夜看電視打瞌睡,讓江南這樣的學生随意進出這一點,早就被人炒鱿魚了。
“女的?你奶奶?”
寧小北無力地翻了個白眼。
開玩笑了,老太太離開內環都喘不上氣,還能到這窮鄉僻壤來?
兩人拎着沉重的編織袋上了樓,打開之後發現裏面東西還挺豐富的。
“紅薯幹,麥芽糖,還有一瓶蜂蜜?”
範俠把裏面的塑料袋一個個拿出來,越看越覺得沒意思,
“什麽鬼啊,農副産品展銷會?太老土了吧。”
範俠笑道,“誰會拿這些個當禮物啊。”
寧小北也納悶,誰會送這種東西給他。還特意送的學校來,還是個女的?
他低頭看着這樸素的一袋袋東西,內心莫名地升起一陣不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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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奶奶蘇州的親戚送來的?送我學校又是幹嘛啊……啊,正好路過啊。”
吃了午飯,寧小北來到門衛室排隊往家裏打電話。
聽到電話那頭寧建國的解釋,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我曉得了,那帶我向蘇州的親戚問好吧。老爸再見,我要去上課了。”
寧小北挂了電話,回到寝室。
打開寝室門,發現範俠領了隔壁屋子的人正在房裏打八十分,打牌的,看牌的,裏外圍了兩圈人。
丁哲陽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塞着耳機聽英語,見到寧小北回來了,露出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小北,怎麽樣?”
範俠轉過頭,指着擺在桌子上用來當籌碼的紅薯幹。他今天手氣不好,已經快輸了二十多根了。
“你們随便吃吧,是我蘇州親戚送的。好了,別打了,一會兒就上課了。”
“快,跪安吧,謝謝小北大哥賞賜。”
範俠起哄道。
男生們哄堂大笑,各自抓了一把紅薯幹和糖果跑開了。
江南被退學後,他們和隔壁寝室的仇怨自然也化解了,現在時不時地玩在一塊。
寧小北走到丁哲陽身邊,問他要不要和蜂蜜水,丁哲陽點了點頭。
“我也要!我也要!”
範俠一邊喊着一邊穿鞋子,拿書包。
“大興安嶺蜂蜜……”
寧小北廢了好大功夫才把蜂蜜罐子上的鐵皮蓋子擰開,看着貼在玻璃瓶上的綠色商标,感覺有些奇怪。
“蘇州的親戚,送東北的蜂蜜給我?”
不過這年頭傍名牌的事兒不少,可能因為東北的蜂蜜更加有名吧,比其他地方産的要好賣些。
寧小北沒有多想,喝完蜂蜜水就去上課了。
另一邊,在建德裏不遠處的一家小飯店的包房裏,寧建國将三打成捆的鈔票推到對面女人的面前。
“你來的匆忙,我也沒有準備。這些都是我今天臨時湊出來的……再多的,你可能要再等等。”
寧建國為難地說道。
“建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就是來看看孩子,真的。”
坐在對面的女人面容憔悴,馬尾辮半散開着。她穿着一件灰色大翻領的春秋衫,那是八十年代就不時興的式樣,臉色蠟黃。寧建國注意到她就連指甲尖兒都帶着黃色,推測她可能身體不好,或者是有肝病。
因為他是做食堂的,最怕這一點,于是不由自主地就把身體往後仰去。
看在對面那本來就很是驚慌的女人眼裏,則變成了一種疏離,甚至帶着些傲慢的味道了。
“小北長得那麽大了,我這個當媽的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長的像個上海孩子了。真好,真的好……”
女人焦急地說道,然後舔了舔因為幹燥而龜裂的嘴唇。
不止嘴唇,就連面頰也有些幹裂,帶着一團說不上是曬的,還是因為上火而起的紅色,像是小醜臉上的兩團紅色胭脂。
其實她的年紀和王伊紅差不多,不過只看外表,乍一看還以為她是王伊紅的長輩呢。
多年來的下地的操勞将這個在少女時期也曾經美貌過的女子摧折到了如今的樣子,當年綽號的是“小蘋果”的村花,如今已經徹徹底底是個中年農婦了。
“小北他從小長在上海,戶口也在上海。他就是個上海孩子沒錯。”
寧建國低下頭,微微皺起眉頭。
“我……之前應該在電話裏跟你說過吧,讓你不要去找他。電話裏你也是答應了的,為什麽今天上午要去學校送東西?萬一遇到小北怎麽辦?我沒有辦法向他解釋的。”
剛才接到小北從學校打回家的電話的時候,寧建國差點吓得魂飛魄散,還以為他們兩人見面了。聽到這女人只是送了東西過去,人沒見着之後,才推說是蘇州老家的親戚送的。
“我……我忍不住。我畢竟是個當媽媽的。”
女人低下頭,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在小飯店廉價的粉紅色桌布上。
“對不起……”
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她是絕對不會到上海來求寧建國的。
當初大家都說好了,從此以後就當做不認識,再也不要往來的。當時建國帶走小北,已經是幫了她一個天大的忙了。如今為了那累贅的一家子,她又要來這裏求他,簡直是……簡直是讓人無地自容。
女人低着頭哀婉的模樣,那略略有些細長的眉眼和尖尖的下巴額,和小北是那麽地相似,讓寧建國忍不住把腦袋別到一邊。
是的,她是小北的姆媽,正所謂母子天性,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火車票買好了麽?打算什麽時候走。”
一直坐在旁邊不吭聲的趙景聞終于說話了。
“買了明天中午的硬坐,早上我就去火車站等着。”
女人不知道他和寧建國的關系,只當他是他的本家兄弟,來給建國出主意的。
“你要從上海坐回黑龍江?不行,我待會兒給你去買張軟卧吧。而且軟卧包廂有門,你一個女人家出門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安全。”
“不,不用的。身邊帶着那麽多……錢,我也是睡不着的。”
女人在說道“錢”這個字的時候,語氣發澀。
她剛才還口口聲聲說不是為了錢來的,現在已經把那三萬元塞進了随身的黑包裏。
女人自己也覺得自己特別可笑,虛僞又可笑。
“那也不行。你坐也得坐的舒服些吧。足足有兩天兩夜呢。”
趙景聞說着打開包廂的門就去買票了。
這邊他沒走多久,服務員就端着菜進來。
小飯店的服務員看着這一男一女,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似乎很迷惑這樣的兩個人怎麽會坐在一起吃飯。
她的表情有些露骨,看得女人越發窘迫,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放了,于是就緊緊地抱住那黑色的袋子。她佝偻着背,幾根已經花白的發絲落在肩膀上,越發顯得可哀可憐起來。
“吃吧,不是說還要給你公公買藥麽?快點吃,我們今天說不定要跑多少家藥店呢。蛋白針在上海也是緊俏貨色,一家店可是買不齊的。”
女人忙不疊的地點頭,就着菜不住地扒飯。
女人的公公現在是肝癌晚期,只能靠進口白蛋白針吊着一條命。那東西在他們那個距離哈爾濱還有幾百公裏遠的北方小鎮非常不易得,并且價格昂貴。她就是為了這個來上海求寧建國幫忙的。
趙景聞來到不遠處的火車票代售點,幫女人把原來的票退了,重新買了卧鋪票。
買完車票,他一手撐在路邊的鐵栅欄上,眯着眼睛望着馬路對面的工地。
土黃色的推土機和挖掘機正在抓緊時間施工。
祥德裏、保德裏……一排一排的曾經承載了無數人家和故事的石庫門房子在轟隆隆聲中被拉去牆皮,扯開筋骨,最終轟然倒下。
随着最後一家釘子戶的搬離,推土機開到建德裏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要是這個女人晚幾天來,或者宋家的老太爺少堅持幾天的話,恐怕她這輩子都找不到建國和小北了。
可是世事難料,造化弄人,該來的人還是來了。
趙景聞掏出手機,算了算時間現在應該是下課,于是給範俠去電話。
上回出事後,不管範俠願意不願意,他強迫他把手機帶上了。
“舅舅啊……還有幾分鐘就上課了,你打電話給我|幹嘛?有事兒明天回家說呗。”
電話那頭非常嘈雜,少年們的躁動隔着電波信號清晰地傳了過來。
“我就是跟你說這個。明天我和你寧伯伯有個朋友要臨時出差,我們去火車站送人,要下午才能回家。”
“哎,還有這種好事?那我午飯就和小北他們出去吃啦!我們四個去吃小肥羊火鍋。”
範俠頓時來了精神,這個年紀的孩子最讨厭被人管,哪怕少幾個小時看得到家長都值得慶祝。
“老大,我跟你說呀……”
這邊趙景聞還想在囑咐兩句,範俠那小子就迫不及待地挂了電話,找小北“報喜”去了。
“臭小子……沒心沒肺的。”
趙景聞聽着話筒裏範俠最後雀躍的聲音,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以前一直以為小北和小俠一樣,只是父母離婚而已,竟不知道他的身世是如此地坎坷。
希望将來小北能有一段好姻緣,能彌補上這永遠注定缺失的傷口吧。
寧建國和他家的事情,包括當年他怎麽領養的寧小北,現在他已經完全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媽媽來了
第一次來,應該還會來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