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

我睜開了眼睛,周圍的燥熱讓我身上出了一層粘乎乎的汗。

“皇上,你醒了!”一聲帶着驚喜的莺聲,悅耳地敲擊着我的耳膜。我微側了身,看到一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緊緊挨在我的臉旁邊。精致的妝容,入鼻的清香,還有目光中流露的驚喜,這一切都是那麽熟悉。

馮嫣兒常在我面前流淚,因為她知道,她一哭,我便會心痛。

要是往日,我看她這樣,會叫一聲嫣兒,然後立刻把她摟到懷裏,好好哄她。

可現在……我的腹中一陣絞痛,像是在提醒我什麽。

也許是看到了我的沉默,“皇上,剛才的蹴鞠……”一只媃荑輕輕搭上了我的額頭,“疼嗎,暈嗎?”我扭了一下頭,沒躲過她的手。

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的眼睛轉開去,看到了頭頂濃密的柳蔭。瓦藍色的天空,有幾朵白雲悠悠的飄過。我剛才就注意到,馮嫣兒耳邊的垂珠是我辛苦尋來的夜明珠。白天戴了,到了晚上就會發出瑩潤的光來。她戴這珠子的時間不長。失了新鮮勁兒,就把它們抛到了一邊。反正我還會找到其它的稀罕東西博得她的一笑。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我在做夢嗎?

我掙紮着,想動一動。結果,我一支身,整個人便順勢的坐了起來。原來,我此時躺在一只竹榻上,四周圍了許多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擔憂的表情。

我想起來了,這一幕如此的熟悉,這是我登基的第二年夏天,在禦花園的蹴鞠場上,一只飛來的蹴鞠砸在我的頭上。一切都是一模一樣,它又發生了一遍。

我有些迷茫,因為景物依舊,我的心境卻已經不一樣了。

“皇上,您沒事啦?真是吓煞奴家啦。”莺啼婉轉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我瞥去一眼,果然是馮嫣兒,正殷殷地注視着我。“您的頭……”她的眼裏,流露出關切。

我伸手在自己頭上摸了一下,痛得自己身體一抖,倒吸了一口冷氣。頭上腫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包。

疼痛的感覺如此真實,這不是在做夢。

“皇上恕罪。”一個人在我的禦榻邊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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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張少年的臉,我當然認識,他也是馮家子弟,是馮嫣兒的遠房堂弟。我記得我後來還給過他一個小小的官職。馮家人任官職的極多,我都不記得他最後當到什麽級別了、

現在,我全都想起來了,這是景定二年的夏天,我剛封了馮嫣兒的父親為平南大将軍,一等公。這一天,我剛過了二十四歲生日沒多久。他們馮家派了些年輕的子弟入宮來陪我蹴鞠游戲。我被眼前這少年的踢出的蹴鞠砸到了頭,曾經短暫的昏迷過片刻。

“皇上,”帶着香水的帕子溫柔的拂過我的臉,替我抹去了新出的汗水。馮嫣兒那特有的薰香氣息,讓我有點迷醉,“沒事就好,要知道,奴家的心都為你揪起來了。”她又快速的給了我一個盈盈的笑臉。

依舊的容顏,正是她盛開的模樣,突然看到,心卻是痛了一下。緊接着,我脊背處一陣發涼。她向我遞上鈎吻時也是這麽笑的。

這似乎是時光倒流,一切又回到了從前。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它就是發生了。只是我,現在的我,心情卻再也不複從前。我的腹中還在隐隐地作痛,我的脖頸處還有針刺的感覺。我仔細想了想,景定二年的夏天,馮嫣兒的父親已經新封了大将軍,總攬大肇的兵權。可她的大哥還是戶部侍郎,沒有得到戶部尚書的位子。她的二哥,要到下一年的春天,才能通過科舉成為新科的狀元,離成為兵部尚書還有好幾年。

我想一切還得得及。我的心髒開始快速的跳動。元君曜感謝上天的垂憐。

馮嫣兒的臉上還沾着淚痕,竟不拭去,這表示她為我哭過了。可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了感動。畢竟,這顆曾經高懸于城頭的頭顱裏,有了別的記憶。

若是以前,我看她這樣,不知得多麽的心疼,早已把她摟到懷裏來好好的安慰,就好像受傷的是她一樣。可現在……我腹內一陣絞痛,想把隔夜的飯食全都吐出來。

她沒有向我為她的家人求情,那不是她的清高。我現在看清了,那是因為她知道我肯定不會責罰她的家人。她對我早已拿得很穩,知道我對她懷着怎樣的愛意。

我的心刺痛起來,面對這張嬌花般的面容,再也不複往日的激情。

她嬌嬌弱弱的倚上來,把頭枕到我的肩上,“皇上,”要不要我為你揉揉?“我輕輕地,輕輕地揉一揉,您就不疼了。”

她的桃腮蹭到了我的下巴,眼中全是乖巧的讨好。

我又是一陣反胃,生硬的推開了她。

她的臉色大變,“皇上!”

“朕,朕頭暈。”我說,想起了她父親手上的兵權,還有她馮家已經織起的網。我以手撫額,“嫣兒,我想回宮歇歇了。”

她立刻轉身去招呼人把步攆擡來,又親自扶我起身。“皇上,你慢點。”

說起這個來,不得不承認,她一向如此——做事周到,滴水不漏。我就是為她這點所迷惑,錯把她當成了貼心的人兒。

現在我知道,我的眼是瞎了。

我病殃殃的靠在攆中,眼睛飛快的掃過眼前這些馮家子弟。我本來應該一一問過他們的姓名,為日後提拔他們做好準備。但,現在我不會這麽做了。

馮嫣兒也理所當然上了我的步攆,并為我放下了紗簾,然後倚在了我的身上。這一回,我強忍着,沒有推開她。

此時,侍候我的內監都在馮嫣兒的指揮下,跟随上我的步攆,他們排成長長的隊伍,走在我的兩邊。在這些人中,我一眼看到了捧着一只沉重冰鑒少年。

“皇上,你要吃冰湃的梅子嗎?”馮嫣兒極會察言觀色,她立刻注意到我的眼神,“不然替您打一塊冰浸的手巾?”

我兩樣都不需要。此時,因為她在身邊。我正是感到渾身寒毛倒豎,胃腸翻轉欲吐的時候。可我還是随口要了梅子,并且沒話找話的問那捧着沉重冰鑒的少年,“朕記得你叫如意?”

那孩子被我吓了跳,捧着冰鑒,慌忙在我的攆邊跪了下來。

馮嫣兒親自上前,從冰鑒裏舀了一勺冰鎮的甜梅,用金盎盛了,雙手端到我的面前。

我看着她指甲塗了丹寇的纖纖玉手,還有玉手上那金色的盛器。渾身又是一陣戰栗,好像又一次感受到了鈎吻在腹內翻腸倒肚的痛苦。

“算了!”我随手抓過金盎,一反手遞給了如意,“突然又沒了胃口,賞你了。”我看他捧着銅的冰鑒,熱出一頭汗來,半身衣服都濕透了。“你就在這裏乘涼先吃了,吃完再來跟上我吧。”我說。

“奴才謝恩,”他捧着冰鑒,沒法磕頭,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你多大?”我問,看他孩子氣的圓臉,此時應該還很小吧。

“十三。”他終于接過了金盎,捧在手裏,卻不敢吃。

果然,此時他才十三,離随我赴死的年紀還遠。

我不再多說什麽,示意步攆繼續向前。我已經打定了主意,這如意,以後就是我的內務總管。宮中的太監誰也不能高過他去。

還有那個人,我心裏想到了,阿南!就算我不喜歡她,也要對她好一點。她是那個埋了我屍骨的人,我再怎麽對她好,都還不起她的情。

當然,我再也不會去愛任何人了,我付不起那樣的代價。不過,好好待她,我還是能做到的。

我的目光向着永巷的方向飄過去。這只是本能,因為阿南住的冷宮就在永巷那邊。

結果,我有些不相信我的眼睛。隔着步攆的薄紗,我真的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她此時就蹲在巷口禦溝的旁邊,專心致志忙着什麽。藍色的衫裙,顏色已經不那麽鮮明。她身體也單薄得讓人心疼,好像風一吹就能飄去。

“那好像是楚修儀。”馮嫣兒總能快速捕捉到我的心思。她輕蹙了一下細細的眉尖,“她怎麽出來了?”

我的心尖子鈍鈍的一痛,阿南為什麽不可以出來?

“我叫人去告訴她,以後不得離開她的寝宮,免得讓皇上看了心煩。”馮嫣兒體貼的向我溫柔一笑。

“算了。”我馬上說,“別理她吧。”我得小心一些,免得馮嫣兒多心,現在還不到翻臉的時候,就算作為皇帝,我也得學會隐忍。誰讓我自己糊塗,已經把兵權給了出去!

還有馮家布下的黨羽,到底都安插在什麽地方,我是一無所知。我自己還沒能理出頭緒,可千萬不能給阿南再招來麻煩。

我又看了一眼那瘦小的身影,隔得太遠,阿南根本沒注意到我們這一行人的經過。在我的眼裏,她躬在那裏的身影,與她拉着板車的身影重疊。她真瘦。我的心揪痛起來。

“要宣太醫嗎?”馮嫣兒突然問我,看我的眼神有了些懷疑。雖然只是一瞬間,可還是被我捕捉到了,她看我時的驚慌。她在害怕,不是為我病痛的擔心,是為她自己的害怕。

她果然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宣太醫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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