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妖女
華太醫此時的頭發還是花白,背也剛剛有點彎。我記得,幾年後他的頭發就變得全白了。他也是父皇的老臣,只是到了後來,被我趕出了宮去。
我知道他走的時候很不甘心,但他不走,馮嫣兒怎麽能騙我喝下那杯鈎吻呢?
他進來叩過頭,就上來看我頭上的腫包。我讓他看了,聽他絮絮地說了些話。不過是勸我不該去踢蹴鞠,受這無謂的傷罷了。我且只管聽着,等他開方。我看他欲言又止,就對一直等在一旁的馮嫣兒說:“淑妃,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朕也馬上就要睡一下,實在是頭昏昏沉沉的,睡上一覺可能會好些。”
說這話時,我還努力向馮嫣兒笑了一下。
果然,她乖乖的退了下去。好像還有些不情願似的。可,其實她早巴不得這一聲了吧,不用在我眼前受這煎熬!這個“熬”字可是她自己說的,她一直演得很好。
臨走,她還不忘向我燦然一笑。
我打了個寒戰。好在華太師在這裏,她沒有撲上來做出更親密的舉止。
我把手伸給了華太醫。
華太醫的手搭上了我的脈,我看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漸漸慘白。可他不敢說出來。
我屏退了所有的人,寝宮只留下了我和華太醫兩人,“是鈎吻嗎?”我問。
華太醫一下子跪在了我的腳下。
我狂笑起來,直笑得眼淚流了下來。
“皇,皇上!”華太醫大約沒見過這樣的情形,緊張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皇上保重!”他哀求的對我說。
“朕會的!”我咬着牙,摸着自己的項上人頭,“我會小心的照顧好自己。”我當然要保重,我曾經看到的一切,我女兒和其它嫔妃的死,他們對着我屍體的笑,連同那寒冷的北風。都已經深深的刻在了我的心裏,我會一點點向他們讨回公道。讓他們這些害了我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華太醫不明就裏,只是跪在那裏汗出如漿。
我沒有把自己奉獻給華太醫當作他驗方的标本。雖然他看我腹有鈎吻還好好的站在這裏,十分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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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很多事要做,許多事,得一件件來,我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但第一件,就是想去看看阿南。
我記得她住的冷宮,也記得這一年裏我為了很多事遷怒于她,但我實在不記得她和我到底鬧僵到了什麽地步。
我努力想回憶起關于阿南的點點滴滴,可許多事情卻變得十分模糊。我從來都沒有了解過她。剛才猛然看到她蹲在禦溝邊時,居然有很陌生的感覺。十餘年來,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阿南,從來也不知她的所思所想。若是以前,她做什麽都不會進入我的眼裏。若是我高興,最多也就是漠然置之。若是我不高興,她落在我的眼裏,就全是遷怒的由頭。
她那人,似乎總有些秘密,深深的藏着,不讓人知道。做出來和事也常常出人意表。隐隐約約的,宮中有阿南是妖女的傳聞。我只知道她總是讓我不快,而且為的是說不上來的原因。
可現在不一樣了,我很想知道那個我不了解的她。
我吩咐所有的人不許跟着我,我要一個人走走。此時天氣剛過了正午,熱浪卻還是十分的猛烈。我穿着單衣,還是走了幾步就止不住流汗。我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我好像每年也見不了幾次阿南,可是對永巷的道路卻又如此的熟悉。
這一次,我不知道多久沒來永巷了,只不過它的破舊倒是沒有出乎我的預料,當然,它若是不破舊傾頹,我也不會讓阿南來住。
我有些心酸,阿南因為我,吃苦了。我希望現在還來得及,希望那些最可怕的事還沒有發生。
永巷的盡頭就是阿南住的長信宮。這還是前朝留下的宮殿,年久失修,早已沒有了雕梁畫棟。露在外面的的灰色椽子朽得厲害,屋子好像随時都會垮塌一樣。可我知道,它和阿南一樣,竟是堅實的挺立了十幾年,雖然看起來病歪歪的,卻比我這個昏君挺立得要長久。
院門開着,我信步走了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細瘦的背影。她正背對着我,在牆腳處忙着什麽。她比我想像的還瘦,單衫之下,都能看見肩胛的脊柱的突起。
我的腦子一下子亂了,這樣的身體,她是怎麽拖動那沉重板車的?我忘記了來看阿南的初衷,只會看着眼前的背影發呆。
一瞬間,我的眼睛又有些模糊。
可她那身影中也有一種靈巧活潑的風度在。而她那小小脊梁倔犟的躬着,有防備,也有堅定,我的心一動。
我故意在腳下弄出了一點響聲。
她機警的回了頭。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是晚了!
她的額頭上有一處新的傷疤,已經落了痂,此時露出一塊粉色的嫩肉來,看起來十分的觸目驚心。
我翕動了唇,卻發不出一個音來。
我的錯誤已經鑄下,還是晚了一步。她一定不原諒我了。
她張了一雙驚疑的大眼看着我。
又看到這雙眸子,一股熱氣從我的眼底沖了上來,鼻根也是又酸又漲。眼睛裏一瞬間有些模糊的感覺。這雙眼睛裏,曾有過一滴為我而流下的眼淚。
我一下子喜歡上這雙眼睛。阿南的眼睛!
她好像突然反應過來,在我面前筆直的擺正了姿勢。她的面上有一陣局促,但很快鎮定下來,眼睛垂了下去,慢慢的跪了下來,“修容楚司南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她的聲音平淡疏遠,好像不太情願。
這讓我記起,她原本是一位公主。
我向前跨了一步,拉她站了起來,才一觸到她的肩,她的身體立刻繃得很緊。不用我拉,她自己站了起來,可仍然眼睛低垂着,不肯看我。
難道她非得等到我死了,對着我的頭顱,才肯認真的看我一眼嗎?
我定定的垂下頭,看着眼前這個小東西。我以前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的容顏,此時細看,才發覺她的五官精致,膚質十分的細膩,齊刷刷的長睫毛覆着她蒼白的小臉,臉上還有些沒退去的稚氣。只是她額頭的傷疤過于顯眼,破壞了這張小臉的精致美好。我的心要碎了。
她多大了?我心裏算了算,她嫁我時是十四歲,一年後我登基,又過了兩年,到現在她應該是十七了。可看她幹癟的身材,怎麽看也沒有十七歲。她太瘦了,這大約也是我的錯。
我擡了幾次手,終于讓我的指尖接近了她的額頭。她的貝齒扣住了下唇,眼睛越發低垂了。對我充滿了戒備。可她那樣子卻是不打算向我屈服的模樣。這倔強的小東西!
我現在想要對她好,卻還沒想好自己能做什麽。也許是因為我經歷了背叛,才覺得她的可貴。只可惜,我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了。我已經沒有了愛的力氣。不過我想好了,雖然我不愛她,可我要給她快樂,讓她高興。
我記起了她這傷是怎麽來的。是我在南方抓了一批反賊,在馮公的唆使下,已經決定要殺了。她突然闖進了我的禦書房。我們很久沒有見過面。她難得來找我這一次,就是為了忤逆我的意志。她與我争辯,操着她那軟糯的南音。我一時氣急,就将桌上的玉鎮紙扔向了她……
此時,我手抖得厲害,不,不僅是手,我的整個身體都在發抖,抖得最厲害的,是我的心。我當時真是豬油蒙了心,怎麽下得了手去。她現在一定怨恨我了。
“阿南!”我終于叫了她,一叫之下,竟是有些膽怯。
果然,她更加戒備,偷空從睫毛下瞥了我一眼,又立刻把眼睛藏在了她的長睫毛後面,“皇上怎麽知道我的閨名?”這倔犟的小東西,竟是防備我到這地步!我分享一下她的閨名又怎麽啦?
最終,我的手撫在了她的臉頰上,“還疼嗎?”我問。
她更震驚了,“皇,皇上!”話都說不利落了,但好在也沒有躲開。我是皇帝,她好歹還是記得的。
我的指尖試探着,一次次的,卻終究不敢觸動她那傷痛。我的指尖最終下滑,落在了她的唇上,“不許咬唇,當心咬破了。”她在咬嘴唇,看樣子是我讓她緊張了。不過,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在訓斥她。
她的臉沒有血色,她的唇原本也是蒼白。此時她被我一吓,本來緊扣着唇的貝齒松開了,血一下子湧到唇上,顯出紅豔欲滴的顏色。
我的心動了一下。
“不要站在太陽底下曬,這樣的烈日,會在額頭上留疤。”我盡量的放松了語氣。雖然這聽起來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果然,她那細細的小脖子上青筋一擰,越發犟着與我僵持,絕沒有想回到屋子裏的意思。
若是以前,她這樣子,我就算不自己動手,也得叫太監們拖出去打她幾板子了。可現在……
我伸手攬住她的腰,抱起了她。
她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叫。然後又沒了聲音。她的身體很輕,輕得像一片樹葉。她的身上好像根本沒長什麽肉,骨頭架子硌得我生疼。這樣的身體,靠什麽一直挺到十餘年後的冬天?
我強行抱着她進了屋子,她好像也沒怎麽掙紮,似乎是被我的舉動吓壞了。
原來記憶中時時與我頂撞的她,也有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