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山
陸楊突如其來地想,幸好沈雲開沒有沖進來抱着他。
沈雲開确實沒有抱他。
他沖進門時,手裏拿着長鞭,照着陸楊的背上就是一下。
動作甚輕,但表情太過猙獰,吓得十六在牆角開始大聲地背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
陸楊輕易躲過第二鞭。
“性相近,□□......”
陸楊沖過去拽住他的鞭子。
“茍不教,性乃遷......”
陸楊把三千兩從懷裏掏出來。
“教之道,貴以專......”
陸楊覺得這會兒他要是給沈雲開跪下,八成就沒事了。但他的腿實在直,為山上人疲勞奔波的時候沒跪過,此刻在山上給人跪了,其實也不算什麽,關起門來都是一家子人了,有什麽面子可言。
但是十六率先替他跪了,一面跪一面背三字經,背得十分熟練。
萬丈峰上的人,誰沒跪着背過百八十遍三字經,都不好意思說是沈雲開的師兄弟。
在山上又當爹又當媽的沈大總管,手握長鞭,圍着破布圍裙,怒氣沖沖地瞪着陸楊,把他上下掃了個遍,确認胳膊腿兒一應俱全,才拽了拽鞭子,罵道:“你他娘的還知道回來。”
陸楊看着這位不知道從哪個場子沖回來的師弟,有些心虛地把銀票塞過去,清了清嗓道:“三千兩,能撐一段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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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開倒沒怎麽管銀子,他拽回鞭子後随手一丢,上前仔細将陸楊上身摸了個遍,挨到傷處時,陸楊強忍着不動聲色,但依舊被觀察細致的沈雲開看了出來。
沈雲開臉拉得像被欠了八百吊錢,擰了一把陸楊的臉,皺着眉問:“又添了多少傷?”
“不重要。”覺得前路一片光明的陸楊,面對師弟的質問也能随口蓋過去了:“我能在山上歇好幾個月呢。”
“打住,你的經脈已經浸毒了,最好三天之後就給我下山救人去。”扳指裏的風禪沉默地聽了許久,突然發話。
陸楊揚起的嘴角突然又耷拉了下來。
沈雲開注意到他的神态變化,本就擰住的眉頭更加糾結了:“你坐下,我給你看看傷。”
陸楊順從地将外袍褪下,再扯開裏衣,露出精壯的、布滿傷痕的上半身,腹部草率的包紮已然紅透了,瞧上去慘不忍睹。
沈雲開又看到他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骨,皺着眉頭剛想開罵,又想起剛被塞進懷裏的三千兩銀票,頓時一句指責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死死地咬着牙,一層層輕輕揭開包紮的布條時,指尖有些顫抖。敷藥的時候,手裏瓶子差一點沒拿穩,多撒了些藥上去。
所幸他特地為此人所制的傷藥藥性不刺激,陸楊并未察覺到師弟的情緒變化。
沈雲開勉強穩住情緒,給他收拾好了最要命的一處傷口後,回頭沖跪在牆角猛背三字經的十六一瞪眼,對方立馬心領神會地爬出門炖藥去了。
陸楊看看他,又看看他緊緊抿着的嘴,嘆了口氣。
“雲開,其實我真的不累。”
僅這一句話,就把沈雲開從進門到現在一直板着的臉給說崩了,他死死擰着眉毛,死死擰着,卻顧不住眼眶中滾下來的淚珠。
陸楊拍拍他的肩,發覺這孩子已長得跟自己一樣高了,不能再把他當小孩子看待了。
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主意,陸楊在想,要不要把扳指裏前輩的事兒講給他聽。
誰知沈雲開直接一把将他圈在懷裏,環住他的同時,也不住地顫抖,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抖了又抖的話:“師兄,讓我分擔一些,可以嗎?”
帶着哭腔的一句話,聽得人心裏一緊。
萬丈峰最驕傲的小青年,什麽時候這樣委屈過。
陸楊想了又想,還是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背:“再過一段時間,我一定說給你聽,行嗎?”
先不管沈雲開會不會相信扳指裏能存魂魄這回事,就是要先救那一百號人,都沒法給他好好解釋為什麽要積德......
沈雲開又埋頭頹了一會兒,扭頭突然拽着陸楊的手,眉頭的川字從未消散過:“你這扳指哪來的?”
陸楊一時語塞,扳指裏的碎嘴魂兒風禪借機開口:“終于有人注意到我了,這場兄弟情深我算看夠了。娘的我怎麽就沒有個師弟拿來疼......”
陸楊聞言一把拽下扳指,在耳旁絮叨的聲音頓時休止,他指着扳指,措了半天辭,才道:“那什麽,我......”
沈雲開不知在心裏琢磨了什麽亂七八糟的,盯着扳指,也不知心裏琢磨了些什麽,一臉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給人入贅,做小的去了?”
陸楊剛編好的一串話頓時飛上九霄雲外。
他無奈地戴好扳指,只聽耳旁風禪那悠揚的一陣大笑,幾乎要穿破他的耳膜。
自己這師弟的腦回路,實在清奇。
最終也沒講明白錢怎麽來的。
風禪笑得太大聲,陸楊找了根紅繩把它挂在脖子上,防止心煩。
大師兄回家,算是件不小的好事,是以就連閉關了的幾個師弟都從水簾洞裏爬了出來,辟谷的也不辟了,一定要回來吃這頓團圓飯。
沈雲開為他炒了幾個清淡的菜,單獨擱在一小桌子上,其餘孩子們十個一桌,足坐滿了八九個桌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開飯。
陸楊滿眼羨慕地往那些擺了虎皮尖椒、剁椒魚頭、回鍋肉的桌子上看,還沒看幾眼,就被沈雲開的身子一擋,什麽也瞧不見了。
大總管炒完了菜,端着碗飯坐在小桌子這邊,專門陪他吃清淡的。
陸楊嘗了一口炒雞蛋,心裏又高興又憋屈,想着總算能讓山上的人過上好日子。
但他馬上又要下山去,這一別,不知要別多久。
二師弟看了他一眼,給他盛了碗蛋花湯,溫度正好。
陸楊問他:“師父下山多久了?”
沈雲開想了想,道:“有兩年了。”
“師父是不是死了?”
沈雲開瞪了他一眼,看了看孩子們,似乎沒人聽見,才低聲道:“我也想過,但,神通廣大的師父,怎會有人奈何得了他。”
師弟說的在理。一手教出陸楊和沈雲開的人物,怎麽會就這樣沒了。
“師父是不是不要咱們了?”
沈雲開又瞪他一眼,心想他問的這三句話怎麽個個戳人心肝,反問他:“誰知道?”
師兄弟兩個對視一眼,互相搖搖頭。
陸楊想破頭,也想不明白師父去哪了。
他又問:“你知道師父叫什麽嗎?”
沈雲開飯都吃不下去了,用眼神問他:“誰知道?”
陸楊認命地埋頭吃飯。
風禪的聲音又響在耳邊,這回充滿了幸災樂禍:“你倆這徒弟怎麽當的?師父名諱都不曉得。”
陸楊照例裝聾。
吃了這頓一問三不知的飯,陸楊回房歇息去了,還沒走到屋門口,就有師弟大着膽子上前問候,并問他,可不可以指點一下武功。
陸楊搬着個椅子,在月下看着一幫師弟們互相切磋,看着看着沈雲開也湊了過來,給他端了碗湯藥。
這樣的日子,在陸楊的這段人生中,屬于不多見的幸福時光。不必為了生計奔波,不必過刀尖舔血的日子,也不必被師父拿着斧頭逼迫,有吃有喝,還有孩子們鬧着,他們前路也是一片坦蕩的,別提有多舒服了。
三日後,陸楊勉強恢複好了狀态,将自己櫃子裏趁手的藥瓶都帶上,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悄悄遛出了萬丈峰。
他以為自己隐藏得很好,卻不知道有一個人的目光,向來只停留在他的身上。
沒等溜出大門,就有一道清亮的聲音叫住了陸楊。
“大師兄。”是十六。
他倚在外牆邊,看着僵住身形一臉尴尬的陸楊,輕輕笑了一下。
“你又要走嗎?”十六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表情嚴肅。
陸楊只好湊過去,拍拍他的肩,用哄孩子的語氣輕聲說:“不要喊醒你二哥,他白天已經很累了。”
“為什麽不能等傷養好了再走呢?”十六眼角滾下一滴淚珠,他重重地抹了一把臉,拽着人領子問:“大哥已經很累了,為什麽不能讓我們也下山去呢?”
陸楊嘆了口氣,心想:我不想你們的手也沾上血。
他道:“十六乖,為你二哥分憂就夠了,我一點都不累。好好在家練輕功,等我回來,給你帶個好消息,行不行呀?”
十六又抹了一把臉,道:“不許把我當小孩子了!我已經十五歲,可以成家立業了!”
沈雲開又教他們一些什麽東西。陸楊一把把人拉進懷裏,使勁拍拍他的背,道:“好,我們十六是最有出息的男子漢了,聽大哥的話,等我回來,好嗎?”
十六的個頭已快要超過他了,此時哭得像個淚人,他一抽一抽地看着師兄,咬着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可憐極了。
陸楊再拍了拍他的頭,轉身沒入森林中,呼吸之間,已瞧不見人影了。
下了山,陸楊抓緊給自己裹上面紗,戴上扳指後,風禪突然出聲。
“哎,你這大師兄當的夠盡職盡責啊,老子現在姑且把你算作好人了,不如就少救一些吧,你那山上統共八十二號人,你救八十二個得了。”
八十二條人命也是不小的數目,陸楊并未開心到哪兒去,打算先進城裏将懷中一直沉甸甸揣着的十二塊金牌換成銀子。
哪知剛走到了城中,還沒等拐進黑市那一條街,卻在一處人家的房檐上,正正好好瞧見了一出搶劫大戲。
三四個穿着夜行衣的人湊成一夥,個個手裏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圍在一個衣着白淨、臉也長得白淨的人身邊,顯然不懷好意。
風禪在扳指裏大喊大叫,雖然也就陸楊聽得到:“快快快,你的第一條人命!這才三四個小賊人,對你來說不是太輕易的事兒了?”
陸楊伏在房檐上,屏住呼吸,将身形隐蔽得極好。
風禪大聲嚷嚷,活潑極了,陸楊幾乎能在腦海中想象出有個四肢發達的魂兒在扳指裏翻滾鬧事:“萬丈峰的大師兄!陸楊!小楊,小木頭,哎你覺得這個外號好聽嗎?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哈,小木頭,上啊!”
陸楊無奈地又将身子伏低了些,以兩指捏着扳指,輕聲緩緩說:“看清局勢再動手。前輩你好歹也活過幾十年了,怎麽這點道理都不懂。”
風禪的聲音終于小了一些,似乎有些心虛:“......我生前都是二話不說直接上的。”
也難怪是生前。陸楊偷偷在心裏吐槽。
“把值錢的東西都給哥幾個,快點兒!”
下方強盜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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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攻要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