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跳崖的姑娘】

“真,真要跳?”我哆哆嗦嗦立在蒼梧崖上。

晨風吹拂,送來蒼梧之巅的漫山瓊花香,若有一壺好酒臨風對飲,更是詩意風雅的好時節。奈何我被使喚來,既不為把酒臨風,亦不為漫賞瓊花,堪堪是為了跳崖。

晉衡隐了身形,悠悠浮轉在半空,腳踩着蒼梧崖下的萬丈深淵,教人看了一陣膽寒。他衣袂輕卷,身姿清逸,不動聲色地對我點了點頭。

我頓時感到一陣悲催。本以為晉衡司掌政脈國運,寫的命格自然皆是些肅然正派的命格。哪知常庭的命數如此崎岖多折,心愛的姑娘嫁了人,自己尚不自知,如今又要被晉衡诓來蒼梧崖上,看着自己心愛的姑娘在他面前跳下去。

這位跳崖的姑娘,可不正是小仙我。

我警惕地望了望瓊花綠枝間的山道,尚無常庭的身影,便回身向着崖下喊道:“晉衡!你這也忒不靠譜了吧?你見過哪家的姑娘會因為自己的情郎意志消沉、為情所傷而肝腸寸斷到跳崖以勉勵他考取功名的?”

尤其,尤其是他給我安排的那句臺詞,什麽“庭哥哥,我本是罪臣之女,再不能牽累你。如今你我緣盡,卻害得你為我荒頹至此,素蓮無以贖罪,唯有一死。庭哥哥,素蓮今生只愛你一人,望你絕了對素蓮的孽心,莫負了你十年寒窗苦。他日你登科及第之時,素蓮泉下有知,亦會欣慰不已。”

試問這位跳崖的姑娘有功夫說完這麽長一段話,這位國之棟梁的情郎竟然能杵在原地不救人,該是個多麽傻缺的棟梁啊?!

晉衡一句“左右你也摔不死”的話音甫落,身後已響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聲動,應是那位國之棟梁的守時赴了約。

果不其然。一道沙啞凄然的聲音從不近不遠處傳了過來,語調有些呆滞:“素,素蓮?真的是你?”

我背對着常庭,面前還浮着個他見不着,我卻要與之面面相觑的晉衡。我對着晉衡似笑非笑的一張面皮,甚艱難道:“庭哥哥,是我。”

劇情走向卻驟地一偏。國之棟梁甚苦澀道:“你早已嫁作人婦,不該如此喚我了。”

常,常庭竟,竟知道素蓮已嫁了人?那我這出癡情女訣別有情郎的戲還如何演得下去?!

我狠瞪晉衡兩眼,卻見他倚在一樹瓊花間,甚悠然地瞧着漫漫雲波,瞅都不瞅這邊一眼。

這是個多麽不負責任的主顧唷?!

我雙唇一抿,橫豎搞砸了都是晉衡的事,于是自由發揮道:“庭哥哥。你生來便是大燕江山的天定之臣。我嫁作人婦,乃是為了絕了你的情思,好令你專心讀書,莫負了你的才情。如今你我緣盡,你萬萬不可溺乎兒女情長,當要考取功名,心系社稷。素蓮,素蓮……”這關口當是要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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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我生在海裏,對這崇山峻嶺的一向有些畏高。這蒼梧崖下雲山霧罩,我一個神仙籠了仙障,雖說誠然摔不死,但平白落下去這一回,也得吓得五髒六腑好生搖上一搖。

是故我“素蓮”了半天也沒素出個所以然來,只一臉愁苦地盯着萬丈深淵吓得自個兒腿軟。

晉衡不知何時又浮在了深淵之上,撐着頭淡淡瞧着我,一臉“怎的還不跳”的形容。

我一咬牙一握拳,憋出了下半句臺詞,道是此生無緣來世再見,你好好念書我這就去跳崖了。于是縱身一躍,作別了那位國之棟梁。

身體突然的失重還是令得我巴掌大的小心肝狠狠顫了一顫,手中的仙訣也捏得不甚穩當,只顫巍巍地下墜。萬丈深淵不過倏忽之事,卻令得我一顆心髒上上下下,在嗓子眼裏徘徊迂回得甚歡快活潑。

青山綠水恍惚過,我緊閉着眼,等着墜地的重重一下。片刻間,卻在觸地之前落進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懷抱。

我顫了一顫,嗔怒道:“你不是說我摔不死?”

先時我也不是沒有打過讓他接上一接的念頭。但晉衡仗着我是個神仙,哪怕不加仙障也最多摔個重傷,言辭鑿鑿地拒絕了我的要求。

此刻他倒是接得很順當,悠悠然施了個風訣将下墜的速度減緩了許多,又甚平和道:“不過是騙你的罷了。”

我咬着唇作隐忍狀,強抑着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的沖動。奈何他生來仙胎,為天地所孕,祖宗十八代都是這方天地。未免遭天譴,只得極有涵養地把話咽了。

他卻不識相地繼續問道:“你是不是很後悔沒有選以身相許?”

我磨着牙道:“後悔。豈止是後悔。”

飒飒山風葉間過,淡淡嗓音卻聽得分明:“現在嫁給我,如何?”

這一句話劈頭蓋臉把我驚得七葷八素,愕然間只默了一默,身體卻再度失重,向下疾速墜去。

敢情不答應還帶殺人滅口的?!

我正欲捏個訣擋擋寒風,卻發現周身仙力使不上勁來。這可是要趕盡殺絕?我一顆心墜到谷底,正預備換個雅觀點的姿勢迎接大地,卻只歷了兩截西風,再度被接入他懷裏。

不待我罵出聲來,他已笑得暢懷,兀自問我道:“是想再來一次?”

士可殺,不可辱。我極有骨氣地咬牙切齒了一會兒,最終瞄了一眼身下的茫茫雲波,只得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來,帶着哭腔道:“你想怎樣就,就怎樣吧……”

這個故事教育我們。物競天擇适者生存,大千世界裏不論神魔凡人,都他媽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

這個道理我在六十年後,悟得極為通透。

只是我仍舊不知,晉衡為何執意要我嫁給他。但依他的性子,興致來了什麽都做得出來。何況他守燕國國運,要避在這一處凡世府邸裏閉門不出六十年,每日與筆墨紙硯作伴,盡寫些大同小異的命格本子,委實無趣得很。要在六十年枯禪般的歲月裏尋個伴來拴着,聽來也很有道理。

方時我應了婚約,便是因了他六十年後便會複歸天庭。那時他當也不會惦念這一場凡塵相逢,我也可以脫身回西海去,恰好是長生墜天劫降世的日子。兩頭皆不耽誤。

我将此間種種算得清楚,以一顆當他六十年婢女的心與他行了這凡間的禮。沒有賓客沒有親友,晉文府裏只懸了滿堂的紅綢吉對,喜慶裏帶着點異樣的蕭索。

庭院深深,我着了一身大紅喜服坐在一株月蕖樹下。未料到我今生第一回行這喜禮,卻是段不算數的姻緣。可是長生劫降世之期不遠,怕是再也不能尋一段正正經經的姻緣來。

念及此處,心裏竟少有的有些凄然。夜風拂過,晉衡一襲紅衣施施然踱出正廳,行至月蕖邊,停了步子,目光往我手中杯盞移了移。

我為他斟了一杯酒,道:“你倒是膽大,竟敢把天界的仙樹種來這凡間的院落。”

他冰涼指尖接過酒盅,笑意融在眉彎,卻只淡淡抿了一口,并未做聲。

這世上約莫再也尋不着這樣不成規矩的喜宴,也約莫再也尋不着這樣不成規矩的新郎新娘。

但我嫁給了他。六十年後回想起這個夜晚,只記得半醉半醒間晉衡俯下身子,将一地杯杯盞盞一件件收好,聲音無端地竟有些落寞。他說:“嫁給我,你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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