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六十年後】

我只是沒有料到,我會愛上晉衡。

凡人言一個情字,統共不過一見鐘情和日久生情兩條路。我覺得自己既然沒能一見鐘情喜歡上晉衡,也就很難對他日久生情。但神仙難保也偶爾落個俗套,我也很難不落窠臼地始終對他敬而遠之。

況且晉文府統共這點大小,依他閉門不出時時晃在我面前的頻率,要對他敬而遠之就如同在一塊巴掌大小的地方玩捉迷藏。委實有些困難。

于是乎,六十年間我将他的硯臺從紫砂澄泥硯換作墨玉溫石硯,又從墨玉溫石硯換作碧肌漆沙硯,終于覺得婢女這個活,實在是個不堪忍受的活。情勢所逼,我決心申讨我的自由權。

原以為申讨這件事,就好比一個丈夫含冤而死的寡婦要去告皇狀,免不了被層層扣押,前途渺茫。誰知晉衡竟應得極爽快,第二日便攜我一同出去游了回滄夷山,又去了趟天目湖。

他這個陰晴不定的性子,委實令人捉摸不透。

本以為日子便能如此這般悠悠然地過去,直至有一日卧在一張軟榻上百無聊賴,被我發現了個令人震驚的秘密。起因是那日,我閑閑看着他執筆寫着命格薄,竟覺着他這個靜坐的姿勢,受看得很。這個念頭很快傳至全身,将我驚了一驚。

轉念一想,這幾十年來朝夕相處,每日陪他不過下下棋游游山水,最多便是這麽幹躺着看他執筆的模樣。換作從前,不出兩月便定要焦躁難耐,縱然打得兩敗俱傷也得殺出這個無聊的地界。可對他,我竟然這麽一看看了數十年?

我有些愕然。

自此之後,愛上晉衡這件事在我心裏悄然紮了根,被兩場春雨一澆,發出細細嫩嫩的幼芽。奈何我解放了身心讓自己喜歡上眼前的這個人,卻終究抵不過天涯兩隔的命運。

何況隔着的何啻是天涯,更有一截生死。

我一日日數着六十年臨近的日子。晉衡複歸天庭的日子,也是我回西海歷劫的日子。

長生墜的劫,是這墜子的宿主生來便注定要經受的劫。爹爹在我出生時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噓嘆了好幾日。長生劫正如其名,歷得過便壽比天齊,神魂不滅,歷不過便頃刻化作煙雲,魂消魄散。

但長生之力終究是個天大的便宜,沒有白撿的道理,是以成了個兇多吉少的劫數。歷任先輩若是有人能過得了這個劫,我也不會再有機緣變成這墜子的宿主。

我思慮了再三,決定還是不要将此事告訴晉衡。我與他相逢一場,末了他孑然一身回歸天庭,這一場湊數姻緣裏他能留些好的回憶便很不錯,若是忘記了,也是應當。何必再令他知道我是個将死之人,平添些傷感同情,倒教他不舒爽。

六十年倏忽如風而過,到了我與晉衡話別的日子。是個無風的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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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圓月清光熠熠,瑩瑩溫澤泛在滿庭月蕖的枝頭,映出兩滴清透的夜露。我接了一顆露珠,用仙氣護着放在手心,勉強扯出個笑來:“回天庭後,我們就不要見面了吧。”

晉衡撫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一滞,卻并未停下,笑道:“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為何不見?”

掌中仙氣一蕩,露珠在掌心化作清水。我怔怔看着自掌心冰冰涼涼滴下的露水,默了一會兒,讷讷道:“凡間的禮制,算不得數的。”

餘光裏他停了撥弦的十指,眼眸間陰晴難定,神色沉沉。

沉默總是磨人的東西。何況此刻口口聲聲說不作數的姻緣,是我七萬年來唯一珍視的姻緣,此刻口口聲聲說不作數的夫君,是我離不開的人。

露珠化的涼意盡散給了夜風,掌心驀地有些冰涼。此時此地,再沒有別的話好說了罷。我撐着先前扯出來的笑臉,信步踱去門口。六十年愛恨一場,出了晉文府,就都該忘了。

手腕卻驟地被帶住,納在腕裏的長生墜似感應到了這方溫度,竟忽而有些躁動。

我僵硬地轉了轉身子,仰頭對上一張再熟稔不過的臉。

這張熟悉的臉此刻皺了眉,眼色間的陰沉凝在一雙空蒙的眸子裏,仍是初見時的眉眼。我勉力想給晉衡一個笑,至少訣別的時候,能燦爛些也好。可惜笑得生疏,只綻到一半,便被突然覆上來的懷抱驚散。

他永遠不知道,我有多麽眷戀這個懷抱。

可他終于還是開始松開了手,話音依舊是亘古不變的雲淡風輕。

他說:“好。你走吧。”

我以為他會舍不得我。我陪了他六十年,原本還有一點,有一點點期待他是真的愛我。甚至哪怕只有一點,只有一點點也好。可是命緣因果到頭來,一切不過是我癡心妄想。

他不曾在意過我,我卻要帶着愛不了他的遺憾,死在長生劫下。

仙壽漫漫,六十年不過是他命中須臾一瞬,卻是我命裏最後一樁劫數。

也好,一切都快結束了。命沒有了,愛自然也就沒了。

踏出晉文府,凡間看不到天庭裏桂魄蟾輝的廣寒宮,卻能遙望這一輪圓滿的冰輪,慰足于這方團聚的吉兆。我仰頭望望夜色,是酸的,望望月光,也是酸的。我不明白,為何凡人總是希望能上天攬月,羽化登仙。他們不知道廣寒宮裏,根本沒有他們要的團圓。

回西海不過是一夜的路。我走了五天。

人總是不喜歡在傷心地逗留,總愛換座城池換個國度重新開始。

但我是個将死之人,此番去了西海,便再也不能回望這十裏長安街。不能重新開始,也就不怕舊事多磨。

長安街一如六十年前繁華,攬月樓開了又幾十年,成了一家百年字號的老牌青樓,生意一如往常地好。我心中閃過這個念頭,竟站在樓前笑了一笑。

來往行人多被樓前衣着甚清涼的嬌聲細語吸引,少有幾個注意到我,遞來些疑惑神色。我視線定在那彎赭紅色的屋檐,并不在意來往路人。心裏一陣一陣的空落,連視線也有些模糊,竟從那抹飛檐上依稀窺見了晉衡的身影。

青衫羅袂,白紋的袖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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